重姒(双重生) 第105章

作者:雕弦暮偶 标签: 天作之和 穿越重生

  千钧一发的钢丝之险,远隔数年,在又一个中秋前的夜晚,从宣珏嘴里说出。

  他说得语气平静,仿佛风轻云淡,而非惊心动魄。

  谢重姒没听他说过,没亲眼目睹,其中惊险又尽数抹去。

  她仅能感受那摇摇欲坠的微妙平衡。

  棋差一着,万劫不复。

  竟被他稳住了。

  她无言以对,甚至冒出个荒谬念头:若非因我,他会不会稳坐江山帝位?为王为皇?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毕竟因果还要往前,谢重姒缓了缓,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安荣呢?漏网之鱼?她怎么闯入天金阙的?”

  “……我放她入内的。”宣珏说道,“那时风起云涌,我精力都集中在南方,没有太看顾淮北王一脉。安荣手里有三千骑兵,不足为师,但她撑着一口气……”

  宣珏反倒像一口气没撑过来,猛地咳了声,想到那年秋末。

  他暗纹绣竹玄服在身,十二冕旒未取,看着身披轻甲浴血而来,腹部中箭的女子。

  素来画在脸上般的笑意不见了,眸光暗沉惊人。

  沉默许久后,缓缓出声:“开宫门,放人进去。”

  亲卫赫然:“主上!!!”

  他风轻云淡下了旨意:“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又在宫门开合声里,冷冷命道:“查——北令诸关,为何军报未得上呈!为何淮北军闯入望都附近,才有第一声通报!”

  宣珏至极为止不敢回忆,那日谢重姒是如何惊慌失措地抱住谢依柔。

  又一世重回,他对谢重姒道:“……我是不是不该放她去见你?你当时……在哭。”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谢重姒无奈地笑道,“我不该见她最后一面吗?”

  宣珏一愣,从她平静望来的眼里窥见包容,他喉结滚动,艰涩地道:“或许没见到的话……”

  谢重姒打断他:“或许是另一种遗憾。我看这两害相权,也分不出轻重缓急,都一样的。”

  她像是一直在写写画画,又像只涂抹了零星数笔,打算轻声收个尾:“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宣珏道,“漓江之行归来前,我放出风声惹得裴久怀疑,然后被他围攻时自残一刀,陷害在他头上。”

  他抬指按在右肩结痂的伤口,轻轻地道:“殿下,我在诈你。”

  谢重姒怔了怔。

  旋即反应过来。

  她就说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感情是那夜!

  那夜宣珏糊涂呓语,提到杀了皇兄,然后再见她未起疑心、未行验明,猜到她同样记得往事。

  “你……我……”谢重姒怒火攻心下,哆嗦半天,没说出个完整句子,“你疯了吗?!”

  那可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啊!

  谢重姒意识到这事不能这么快了结,宣珏的心魔根深蒂固到超出想象,绝非这般三言两语能抹除殆尽的。

  宣珏:“对,臣是疯了。殿下不也早就管中窥豹,得见真章了么?”

  谢重姒死命咬牙,愤恨地起身,走到宣珏面前。

  在他晦涩暗沉的眸里,察觉到几分执拗压抑。

  就像他在刻意扭曲他的所言所行一般。

  以山匪为矛撬开楚齐两家,他没说。

  前往漓江,以身犯险割裂虚荣假象,寻得一个刮骨疗伤的契机,他没说。

  甚至于上辈子,呕心沥血改律推政,减免赋税,他没说。

  合纵连横削弱氏族,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他没说。

  一桩桩一件件,同样的言行举止,他非得往不仁不义的阴暗上撞。

  她一字一句地道:“离玉,世事二字,不是抵消对错能说通道名的。要是真能算出个三六九等,秩序就明了简要至极。就算是上一辈子最后,哪怕我恨你,我也爱你,这不矛盾。你为什么不提你自己呢?不说你的痛苦反复,你的丧亲失友,兄姊俱殁?不说世道对你的不公不义?你翻来覆去地否定自己,还指望着谁会畏你敬你?”

  说完狠话,又转软语。

  久居上位者的示弱,摄人心魂:“你在折磨我爱的人,你知不知道。‘为君者为民’‘兼听兼信’,上至纵横捭阖,策论军政,乃至玄道旁门,下至民风异俗,稻秧播种,红尘人世,都是你讲给我听的。”

  出身权利旋涡,游离生死边缘——她才是那个比寻常人更凉薄狠绝的帝姬。

  “这些都是你当时和我说的,你教我的,离玉。”谢重姒刻意示弱,嗓音里都带了点哭腔,“你为何会觉得自己能忘记呢?”

  “……我没有忘,重重。”宣珏轻声道,牙关紧咬地由她剖心,“我只是倦怠累了。”

  “那就缓缓再上路,我陪你。”谢重姒执起宣珏的手,在他手背上啃了个带血牙印,又将那张纸拎过来,压着他执笔。

  再次强硬起来——

  这般进退攻心,宣珏灵台剧颤,睫羽在灯火里打下长影,他看清了纸上寥寥数语。

  谢重姒是挨着右侧写的,大大咧咧写了个“父”,又写了“兄”,再写了个“友”。

  她强硬地握住宣珏右手,笔走龙蛇地补上“谢策道”、“谢治”、“谢依柔”等等具象。

  在左侧同等地方,也添上“宣亭”、“宣琮”、“宣琼”、“齐岳”诸人名姓。

  她还嫌不够,不假思索地分别写上“万开骏,跳揽月池”和“裴久,自伤其身”,喝道:“别动!还没完!”

  宣珏一动不敢动,任由她将这些前尘旧事重新算清。

  宛若镜像,对照分明。

  尔后——

  鲜血淋漓。

  不破不立。

  她每在右侧添加一行,必定在左侧同等位置,赘述一遍。

  等终于写完后,一撂笔,将描金彩花印的信纸对折,对着宣珏的眸光,掷地有声:“所有困住你我的牢笼,所有前尘今怨,都在这上面,扯平了。”

  “……重重,不是这样算的。”

  谢重姒冷声道:“为什么不是这样算?你有你的评判标准,我也有我的。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

  说罢,她将信纸扔进一旁秋日就升起的火炉之中。

  素净落黑的纸张被火苗舔舐,紧接着焚烧殆尽。

  前尘诸事,彻底抹平。

  灰尘飘散荡去,万物轨迹重轮。

  谢重姒站立,比坐着的宣珏高出半个头,看他眉眼清隽,润泽如玉,干脆摁住他肩膀,逼着他选择:“嗯?看我的还是看你的?离玉,你说。说出来。”

  “你。”宣珏温顺闭眸。任由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眼皮和眼角。

  谢重姒拥住他,然后问出那句埋藏数千日月的最后一句:“……所以,你真的,只是为了复仇吗?”

  宣珏仍旧闭眸,埋首在她颈间。

  他做事周全,一件事可能有原因数层。

  若是仔细辨认,想必有三。

  一为复仇,二来保她,都各占三成,其余四成——

  权衡计划里,是要战的,而且是场硬仗。

  谢氏以戚家为首,和昔年松篱清将军留下的一支暗卫军为翼,氏族则是四面八方聚集起来的兵权——

  氏族能在地方横行霸道,但望都的人手安排,他们反倒失了火候,只能由地方层层叠进,再攻入望都。

  不需多想,就能明白多少生民陷水火,多少百姓遭别离。

  本就备受倾轧的黎庶黔首,会陷入长达几十年的萧条荒凉。

  不如换个方式,由内推外,来场太平安稳的改天换日。

  可无论今生,还是上世,他都无法分条缕析地和她阐述明白,最后只模棱两可地道:“不止是。”

  他肤色素来冷白,如明月朗晖,此时眼尾却泛起赤红,清润的声音也喑哑地不成样子:“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重重,我想过告之你父兄,帮他们反杀贼寇,可每次冒出这个念头,我都能看到……”

  “看到梦到,祖上魂魄在注视着我,兄长在怒骂我不孝,长姐在落泪哭泣。”宣珏像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回答她这最后一个问题,“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也想过,望都若是攻破,是否能带你逃离皇权,但模拟推演无数次,都是失败告终,死路一条。我甚至想过,什么都不做,一起死在铁骑踏破的碎裂里,但那时……我受不住,你是我唯独残剩的希冀了。我想让你活下去。是我的错,对不起。”

  谢重姒:“你有什么错?”

  就像把上一世同样的低语呢喃,错位还给他:“就算有错,我还说世道有错,老天爷有病,佛祖瞎眼呢。他们比你有错千百万倍。”

  她牵住宣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低声轻柔地道:“前世都过去啦,你看着我,这是太元六年。你我父兄亲眷安康,天下安稳。都没发生过的事,念叨什么呢。”

  宣珏有一瞬间茫然。

  就像束缚在荒诞的情绪荆棘地里,甫一跳出,无错迷茫。

  但旁边有个人,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山河依旧,万籁俱静。

  她轻声说道:“这一世,我想要盛大婚仪。”

  宣珏还没回过神来。

  谢重姒便撒娇般,用指尖轻挠他掌心,道:“好不好?”

  宣珏:“……好。”

  “我想要亲友侪朋的祝福。”

  “好。”

  “我想要天下安定,你我再不必忧心。”

  “好。”

  “我想要日后江南旅耍时,将你家旧宅院翻新装饰,定居一段时日。”

  “好。”

  “我想要天南地北走一遭,你和我解说风俗趣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