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他们落水得救后,讨论过那晚刺客与大火。在扬州城敢这么肆无忌惮,不怕善后的,唯有只手遮天的楚家。后续查封变严,和与城兵的闲言交谈之中,更是得以证实。
楚家起势没少假借三教九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乖张泼辣。相较之下,苏州齐家则含蓄收敛得多。
或是“初心永存”的祖训在,又或者是名字里挂的这个国号太沉重,他们生怕一时不察“齐”字就砸下来,谨小慎微惯了。的确没什么值得拿捏调查的。
但也存在例外。
谢重姒将茶杯一放,不动声色地道:“三哥前阵子,调了几个齐家人入京,补空缺闲职。很是看重。你说,齐家是否也有意交好,甚至起了别的心思呢?”
宣珏微微一怔。
在谢治的衬托下,三皇子谢温,可谓是进退得度、礼贤下士,朝野呼声不小。
势力在朝的氏族,自然心思活络——从龙之功,能换来丰厚回报。
齐家上一世的确有这个心思。只是隐蔽很好,就算是三皇子调动的几个人手,也不是自己出面,而是调到他极隐蔽的势力手下,等待时日伺机上爬,于两方都有益。
可尔玉是怎么知道的?谢治告诉她的?
这位太子殿下……这辈子开窍变早了么?
宣珏没问,只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旁边也有歇脚客人在唏嘘:
“这是又洗劫一个村子了?”
“是啊,这群南华山脉一代的土匪,什么时候才能剿干净哦。”
宣珏和谢重姒同时蹙眉。很有默契地没再开口,听对面桌上的两个农耕归来的老人家闲谈。
“伤人多吗这次?”
“老样子,给钱不杀,没钱就砍几刀,能不能活下来,听天由命咯。”
“官府也是,年年剿匪,土匪窝年年还在。”
“话也不能这样说,每年不也都剿了些匪盗么?我看呐,就是那群贼人好吃懒做,也怨不得官兵头上……不过,唉,总是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等今年收成完,我和老太婆去儿子家住,搬离这边。”
谢重姒嗤笑了声。年年剿匪,年年还在——
那是因为官府根本就没正儿八经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呀!
否则,这些地方拿什么借口,让朝廷出银拨兵呢?
戚文澜那根棒槌,还真玩命打杀进匪窝过,结果大胜的第二天,江南的几个官员就捏着鼻子请他回家。
扯了一堆之乎者也奉承话,主旨为“小将军挂了彩他们惶恐受不住”,实则是怕他杀心上来,真的把江南匪贼一窝端干净了。
听到谢重姒这声嗤笑,宣珏抬头看来,问:“笑什么?”
谢重姒耸了耸肩,骂道:“一群尸位素餐的东西。”见宣珏失笑,来了兴趣,托着下巴问他:“离玉你怎么看?文澜和你说过他之前被‘请’回京城的事儿吧?”
宣珏颔首:“嗯,他提过。剿匪一事么,朝廷有求必应不如坐视不管。”
两人喝完茶,休息片刻,付完二十枚铜钱,继续上路。
谢重姒骑在马上问他:“嗯?怎说?”
“江南山多地杂,若是乱世,匪寇成群占山为王,不足为怪。但太平盛世,仍有匪寨连绵,只能说明当地官府不当政。他们无非是指望朝堂每年那笔赈灾银,不拨便是了。可能会乱一两年。”宣珏风轻云淡地说,“乱完就好了。毕竟,富裕的匪寨里头,能剿收的钱财,不比京中八品官员差。够补充某些人的金库了。”
这种想法有人提过,她父兄相继打过这个念头,都因太过冒险而放弃。
她替父兄问了句:“……那乱的一两年要怎么办呢?”
问完又觉得是傻问题——策令调动,本就伴随动荡。只要最终结果不差,就是行之有效的。
若是与同侪或是长辈论政,宣珏无非答些“别处找补”“另政掰正”的中庸做法,无功无过。
可对谢重姒,他犹豫片刻,说出真实的想法:“没办法。殿下,有的路,你知道是正确的,可能会因前面九十九步的动乱震荡而放弃。不过,只要最后稳定下来的架构体系胜于之前,它就是对的。至于这诸般动乱的是非功过,三言两语难说清楚。但——问心无愧即可。”
落子不悔即可。
谢重姒温吞地“嗯”了声,半是调侃:“哎你可真是块鬼谷的好材料。”
鬼谷弟子逢乱必出谷。天地为棋盘,众生为棋子,甚至必要之时,以身入局。
无悲无喜地抉择出最优的那条路。
大齐政律历来求稳,老祖宗留下的政法,不怎么敢改动。
宣珏这高谈阔论近乎大逆不道,但谢重姒听了倒觉得甚合她意,亲切得很,想来也是托她那些吊儿郎当的师兄师姐们的福。
宣珏笑道:“当殿下在夸我。”
谢重姒挑眉,想说“自然是夸你”,又觉得过于亲昵,便也只笑了笑,一甩马鞭,在秋日里纵马,继续南下前行了。
秋风簌簌,麦浪波涛,金灿的田野弥漫收获。
*
扬州城的小麦已经收了一茬。吴大娘这日买了小麦磨粉,准备做点新鲜的荞麦糕点。
近日她收了个小姑娘做帮工,小姑娘唯一的兄长葬身客栈火海里了,她没处可去,吴大娘就暂时收留了她。
小姑娘说她叫“叶芝”,手脚麻利,绣花烹饪,手艺都绝佳。
这一个月包子铺的生意好了不少,都是她的功劳。
吴大娘是越来越喜,见叶芝迟迟没离开,甚至动了收她做养女的心思。反正她也没后,留个小姑娘相依为伴,还有个人养老送终多好。她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家底,够叶芝嫁妆了。〔铱驊〕
叶竹当然不知道有人想收她做干女儿——她亲生父母还在草原上活得好好的,身子骨倍儿棒呢。
这天,她接过吴大娘的麦粉,帮她和面团雕面花,卖出几笼后,找个借口去文昌街的信铺,寄出这个月的第四封信。
她不敢多寄,怕引人注目。也不敢直接寄往宫里,怕半路被截。
她写给的是戚府。
不过之前的信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收到。
扬州城仍旧查得严,运河偶尔还在打捞什么。叶竹左思右想,觉得那晚殿下和三公子或许是跳了河,逃过一劫。
但城查很紧,她没有路引,出不了城,只能先暂居在此。
叶竹寄完信,回到吴大娘的包子铺,有些愁人——她不会真的要在这住个三年五载吧?
她走进吴大娘给她收拾出的房间,房间不大,但布置温馨,甚至床头还给她缝了个兔偶。
叶竹还没阖上门喘口气,突然瞳孔猛缩,差点没叫出来。
房里的木凳上,坐了个人,一身白衣,但袖口和脖领处是墨绿叶纹,云绕星遮。
这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叶竹这才发现,这是一位出尘清美的女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没有波动,像个瓷器人偶。肩膀上立了个奇怪的鸟,说像鹰吧,比鹰小得多,说像八哥或是乌鸦吧,也不尽然。
或许是这女子容貌尚可,不似什么坏人,叶竹谨慎地退后一步,没呼救,只问道:“姑娘是?”
女子抬起手,快速做了几个手势。
叶竹没看懂,结巴道:“我……我不会手语。”
突然她听到尖细的声:“你身上怎么会有夜来香的痕迹?还有其他人和你一起吗?”
这声音像是夜枭尖叫,叶竹头皮发麻,差点没跟着也叫出来。心想这姑娘长得不丑,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下一刻,她目瞪口呆地看清了女子肩上那只鸟,嘴在一张一合——
这声儿是它发出来的!
原来这手语不是给她看的,而是给这只能转述主人想法的怪鸟看的!
第42章 师姐 离玉,你听说过“偶人”吗?……
叶竹心想:稀罕, 这姑娘是不会说话还是怎的,要只怪鸟来代劳?
她疑惑万千,斟酌问道:“夜来香是何物?我从未听过。”
那姑娘手势打得飞快, 肩上怪鸟也咿呀作语:“一种香料, 谷里斑斓蛇才能闻到。是跟踪寻人之物。我一路找到扬州城来,香味断了,只有你身上还有残余底香。”
叶竹凛然,想到了殿下和她提过的鬼谷诸人,虽然对不上号,但这股高深莫测的气势, 应当八九不离十。于是试探着说:“……许是从我主子那沾的。姑娘可是出自鬼谷?”
怪鸟又替主人说了话:“嗯。”说完这句,它像是累了, 从肩膀飞跃, 在桌面上蹿下跳抗议罢工。那女子便从袖袋里掏出几颗小坚果, 怪鸟屁颠颠地吃了。
然后才回归主人肩膀,任劳任怨地将让人眼花缭乱的手语,转为呕哑嘲哳的声音。
就着光,叶竹也看清了这只怪鸟——
原来是只色彩斑斓的鹦鹉, 毛茸茸的一团儿,色泽古怪,并非常见的绿色, 而是粉嫩的桃红……
瞧着还怪可爱的。
“来找人。你主子是男是女?”女子接着打手势, “方便告知姓名吗?”
叶竹指尖蘸水, 在桌上写了个“玉”字,又写了个“谢”字。
女子抬头看了她眼,放下心来,右手往左肩一按, 将开启的机关合上,自我介绍:“我名江州司,江洲地名,司马之司,在鬼谷这一代人中年岁最长,忝得师姐的名号。阿姒在哪?”
叶竹沉默片刻,给江州司倒了杯水,也在一旁坐了下来,将出宫之后的行程和遭遇和盘托出。
江州司面无表情听完,无波无澜的:“怪不得在客栈边断了线索。我明天去运河下游支流寻找。”
她也不交代不道别,起身准备离开。叶竹急了,叫住她:“哎!江姑娘,能否带上我一起!我也要去找殿下。”
江州司古怪地看了叶竹一眼,问道:“你会轻功吗?”
叶竹:“……”
还真不会。她摇了摇头。
江州司:“那你怎么离开?我能拎你越城门,不能提你十几里。马匹更是出不了城。而城外荒郊方圆二十里,都没有卖马的的地方。带着你太耽误事了。”
叶竹哑口无言,欲哭无泪地道:“……那那那那我总要出城吧?”
江州司冷淡地摇头:“如果通知了朝廷,你最好原地等候。”
几句交谈下来,叶竹大概摸清了江州司的冷漠性子,不敢强求,只祈祷她能找到自家殿下,护她平安。
见江州司真的准备离开,叶竹也只客套地道:“江姑娘可要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没想到,江州司脚步一顿,果断折了回来。
半个时辰后,叶竹目瞪口呆地看着江州司风卷残云,斯文却速度惊人地吃完一大桌饭菜。
鬼谷……是饿死鬼的“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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