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宴
宗朔看谢小盈的表情,便猜到她慢慢想了起来。
他捏她的手指,牵过来,低首吻:“入宫时叫你受了好些委屈,朕想补偿恐怕也来不及了。但日后,有朕呵护你,再不能叫你吃那些苦头了。”
第152章 帝王之身(二更) 谢小盈眼神晶亮亮地……
御船队伍首尾相接, 绵延上百里。沿途两岸骑兵护卫,随船南下。
宗朔三五不时传召沿途各州县的长官登船觐见,或悄然溜下船去, 暗中造访当地州县。有时宗朔在外面逗留三两日都不回船上, 待料理完政务,再快马加鞭赶上水路进度, 返回御舟。
这样往返奔波,龙舟御队看着虽光鲜亮丽,宗朔却不知不觉累得整个人都精瘦下来。
他夜里转到谢小盈的船上去看望她们母子三个,谢小盈见他满面疲色, 禁不住有些感慨:“原以为你是贪图水路舒服才要坐船,既每天都得上岸,咱们何不索性走陆路?还省得你往返折腾,回头再累坏了。”
谢小盈一边抱怨, 一边用冷水绞了手巾, 递给宗朔擦满额的汗。
舟行已有月余,白天外面酷暑难耐, 好在夜里船上水风清凉,四下敞着窗, 流风拂动,能缓解人的躁意。弦月如钩,照在河面上银光粼粼, 两个孩子都已睡了, 宗朔与谢小盈便临窗而坐,吹着风说话,免得扰了隔壁的孩子。
宗朔自己换了寝衣,转身接过巾子擦脸, 他从前觉得谢小盈是被家里娇惯养大的,不会服侍人,所以每每看他更衣洗沐,从不上来搭手。两人相处时日久了,宗朔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谢小盈原本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如今谢小盈虽封至贵妃,最该养尊处优,万人之上,她却偏偏开始做这些零碎的小活计,照顾起他来了。
他笑着伸手,倒也不计较旧事,只是珍惜。他将谢小盈拉进自己怀里,按着人坐下,“朕没那么累,是见了盈盈,朕放松下来了而已。”
谢小盈倒也不嫌热,就这么靠着宗朔,两人十指相扣,安静地坐了一会。
宗朔悄声同谢小盈解释:“朕若是大张旗鼓地行陆路,想看到的东西,也早就被人遮掩没了。唯有这样,人人都以为朕在龙船上享乐宴游,地方官不设防,朕才能瞧个清楚明白,看看这些年过去,各地吏治究竟如何。朕的去向干系甚大,因此朕也不好独独告诉你。倘或真出了什么事,你卷进来,说不清楚,对你和孩子都没有好处。你不要怪朕。”
有贵妃在船上,人人都会以为他携美出游,无心政治。
宗朔离船则会改头换面,挑身侍卫的常服穿,带着少量人马以补给的名义下船去。
因此,知道他去向的人并没有几个。宗朔怕谢小盈担心,虽然会时时交个底,告知她自己离船办事,但依然不会让谢小盈知道他具体的去处。
宗朔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谢小盈还有什么不理解的?
她只叹气,转了个身,轻轻摸了一下宗朔益发明显的颌线,心里生出些奇异的感觉,这个人……是皇帝呀。
从前她看他,专横、凶狠,高高在上、生杀予夺,冷漠且自负,所谓的爱意,无非是居高位者的一种施舍。她看他,像看某种权柄与压迫的符号,是自由的对立面,是内宫之中所有关于危险的具象化身。
可她很少会透过这个人,看到他帝王之身,同样也承载着国运与民生。
谢小盈眼神晶亮亮地观察着宗朔,忽然间,觉得自己像看一个陌生人。
宗朔被谢小盈认真打探的视线弄得有些别扭,他忍不住想,她是疑他的话吗?觉得他到外头去寻花问柳了?他下意识又自辩:“……朕去外头,当真是办正事,没做别的。”
谢小盈笑了。
“我知道呀!我只是在想……”女人的声音微弱了下去,“你是皇帝啊。”
宗朔被她这句没头没尾的喟句弄得愈发摸不着头脑,是啊,他是皇帝,他又不是才登基,更不是与谢小盈初相逢,怎还至于发出这样的感叹来?
他反过来打量谢小盈的神情,试图摸清楚她的思路。女人若有所思地仰着头,似是看着他,又似在发呆。
宗朔琢磨半晌,索性直接问道:“怎么?你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还是听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心里不畅快了?”
谢小盈摇头,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摇出去。她知道宗朔这是担心了,于是拐了个话题,聊起家常来,“没有,我好得很呢。唯有你女儿实在不好管,她已经过了在船上的新鲜劲儿,这些日子每天都闹着要下船,哄她实在不易,我烦得慌。”
宗朔没想到是无忧的事,一下子松口气,嘴角扬起来,“那真是辛苦你了,小孩子没定性,坐不住船也是难免的。你叫她再忍忍,这一路来,朕实在事多,分不出身来陪你们。待到回程路上,朕定带你们也下船多走走,叫无忧开开眼界。再过不了几日就到扬州了,等住进行宫里,朕让常路安排你带着公主皇子回家去省亲,到时候你们想怎么玩怎么玩,定不会有人来拘束。”
一听说能回家,还能游玩,谢小盈自己的眼神都亮了,“陛下一言九鼎,我可记住了!”
宗朔含笑吻她的指尖,将人继续往怀里按。
谢小盈虽半推半就,却仍提醒他:“船舱不隔音呢,两个孩子都在……等我明日到你船上去嘛。”
……
走水路本是为了快,但因着宗朔沿途办了不少旁的事,真正抵达扬州的时候已是六月。
扬州的伏天与延京城相差无几,聒噪的蝉鸣与刺目的灼热,伴着静街的锣鼓声,笼罩着一整座温柔的城池。
率领当地与附近若干州官员接驾的乃是扬州刺史昌南伯,亦是杜充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谢小盈远远看到了昌南伯夫人的身影,她二人在年节大宴里见过不少次,凭着杜充容的引荐,虽谈不上十分熟悉,但起码认得脸了。昌南伯夫人率各家有诰命的官夫人上前来拜,口称参见贵妃,谢小盈示意尚仪局随扈的女官上前将人扶起,又与当地官夫人们一一认识了一番。
谢小盈身为贵妃,自是不必太费心应酬。当地官绅都清楚贵妃的出身,知晓她的父兄乃是富甲一方的谢家,多多少少都收受过好处,因此十分给面子。原先谢家为女儿说亲时,这些官夫人里有辈分长的,还颇有些看不上谢家这个独女。而今见谢小盈凭圣宠与子嗣封了贵妃,旧有的那些印象早已湮灭一空,取而代之的则是被她周身的华贵与气派所震慑,于是待她颇尊敬亲络,不敢有半分逾越。
交际不过片倾,谢小盈领着孩子们踏上肩舆,起驾先往行宫去了。
为了迎接皇帝,昌南伯特地将七年前宗朔下榻过的官邸彻底改建成了行宫,其中资费,当然是谢家不假他人地掏了腰包。
成元九年,谢小盈病愈后宗朔便动了带她南巡回家省亲的念头,因此皇帝早已看过行宫图纸。虽说是行宫,但宗朔不愿闲置太多土地浪费在他自己身上,并没让昌南伯扩建太多,整体规制仍是个略多几进、加以高墙围筑的宅院而已。他特地辟出了离正院最近、景致深幽的竹苑留给谢小盈。谢家费尽心机将这一处修得极近舒适,上好的木料与湖石,积年的古木移栽,穿廊亭台、曲院风荷,无不精巧典雅。
院子上面悬了匾,书以“皎皎居”。
那字十分熟悉,谢小盈盯着观察半晌,竟从这三个字里咂摸出了点肉麻的意思。
转念,她认了出来,这不是宗朔的御笔吗?
无忧撒开乳母的手,要往院子里钻,谢小盈听见孩子的动静才回神,抬脚迈进去。她一边让宫人赶紧安顿东西,一边任由无忧挑选自己想住的房间。
宗珩倒是乖乖地窝在乳母臂怀里,不挣扎也不闹,谢小盈顾着他年纪小,选了离堂屋最近的一间阁子给他及乳母。
忙乱一整日,傍晚宗朔回来,众人才将将把屋子都收拾妥当,能供皇帝与贵妃安置了。
谢小盈一见他,便憋不住问:“陛下,外头那个皎皎居是你写的?什么意思呀?”
“夸你的,看不出来吗?”宗朔含笑解答,“朕的盈盈,如月之皎皎,高洁清冷。”
果然。
除了宗朔,再没人能编出这么肉麻的词来为馆阁取名了。
但谢小盈又有些纳闷,“陛下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与月亮有关?”
“朕信里特地问过你父亲,你六月十三的生辰,不正是月将满未满之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你父说小盈正好,实在是个有禅意的名字。”宗朔一边感慨,一边忽地想起来,“朕险些忙忘了,你生辰不是快到了。”
谢小盈眨眨眼,顺势问道:“是呀,那……陛下,我能不能回谢家去庆一回生辰啊?”
她其实早就想同宗朔商量了,难得回一趟扬州,实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了,谢小盈很想带着一女一儿,回到谢家过一回生辰,谢家待她亲厚,自打她入宫便襄助颇多。母亲千里迢迢入京陪产,贴补的金银就不必说了,后面还让谢家二郎举家赴京,以备她的不时之需。
谢小盈能为家里主动做的事并不多,她不了解生意,更不通朝政,也并不想陷入无穷的算计里。
既不能在利益上有所给予,情感上她希望自己能以女儿的身份,替已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原本的谢小盈,对着谢家夫妇尽一尽孝。
谢小盈难得提要求,再加之宗朔本就准备叫她回谢家去看一回,时间赶得巧,他便大手一挥道:“该回去的,朕这次带你来扬州,为的就是叫你回家看看。你想家一定想得紧了,朕这就下旨给谢家,准他们在家中设宴,为你庆寿。”
第153章 【双更合一】 百姓呼声虽高,锐意进取……
比起皇帝南巡, 贵妃省亲成了扬州城里第二大轰动的事。
帝王驾临乃是国事,因此整个城内封街净道,不准百姓围观。贵妇省亲却没那么要紧, 谢小盈也不乐意为了自己一个人的事兴师动众, 她只让人拦了谢家宅邸门口那条街。
于是,循声而动的百姓纷纷围拥过来, 想看看传说中宠冠六宫的谢贵妃是个什么模样。
远在扬州的官宦人家,消息并不如京城那么灵通。
虽都知道这谢大商人的女儿被豫王献给了皇帝,但多少年没个音信,早已忘了追究后续。是年初皇帝携贵妃游幸江南的旨意送到扬州, 扬州的人家才各个反应过来——这谢贵妃,莫不就是那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吧?
消息渐渐传扬开,人家谢贵妃于宫里,不仅诞育了一子一女, 这些年还颇受宠爱, 而今代皇后掌理六宫,是个厉害角色。
扬州百姓一传十、十传百, 添油加醋,早把谢小盈传得既有天仙似的美貌, 还不输于先皇后的贤名。因是扬州送出去的闺女,当地百姓把各种美貌品德一股脑地往谢小盈身上编,称颂起扬州女子的福运与德行。
这里面有多少是皇帝有意为之的推波助澜, 就无处追究了。
这一日听闻贵妃得了圣旨回家省亲, 扬州城的百姓们将谢家宅邸附近的几条街都围得水泄不通。吃瓜群众的热情自古有之,谢小盈头一回出门听到这么大的动静,隔着轿帘往外偷看,心有戚戚, 都有些担心安危了。好在宗朔派了兵马相随,发现这状况忙不迭提前去静街清路,这才稳稳当当地把谢小盈及两个孩子送到了谢家大门口。
因族中无士子,谢家家财再盛,归根结底只是平头百姓。远观宅院虽宽阔,灰色的院墙上却未有任何装饰,遥望院子,也瞧不见一个楼阁,这乃是朝廷规制所定。谢家南墙上开了个寻常的门洞,宽不超过两架,上面挂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牌匾,书着“谢家”。
门外跪着一大家子人口,谢春宸与夫人为首,后面是长子长媳领着三个嫡出的孩子,体面的仆妇也都跟着跪在外头,恭候着贵妃驾临。谢小盈一看这阵仗,压根不肯下轿,直接吩咐下去,让人把她抬进了家门里。
谢家人一头雾水,心说这与前几日宫里派来教规矩的女官说得怎么不一样啊?
但还是顾不得犹豫,一大家子赶紧跟着往院子里挪,还好庭院开拓,谢家规矩严密,短暂的混乱之后又都站好了。
谢小盈坐在轿子里,听到外头将大门彻底关死了,她才踏下来。
未等谢春宸领着家人跪拜,谢小盈抢先含笑上前,亲自托住二老:“既关了门,就不必再守繁文缛节的礼了!我是特地这样为之,不愿与家人生分……爹爹娘娘,好久不见了。”
一家人目光全落在了贵妃身上,俱是怔怔然,当初谢家的小女儿,仿佛变了个人。
谢小盈今日过生辰,是特地打扮得花枝招展,图个生活的仪式感。
宗朔有公务,早晨比她出门要早,饶是如此他还亲自给她往发髻上簪了两朵芍药花,念念有词地说:“好叫你父母知道,朕是真心疼爱你。”
谢春宸有七年未见女儿,当初把女儿送出阁的时候还是个啥也不懂的丫头片子,他还记得女儿临走前委屈得眼泪汪汪地问他,就不能不进宫吗?可而今再重逢,当初的小丫头已出落得贵气非凡。一身捻金线的宝蓝裙子,笼罩银线勾边的薄纱帔子,虽只梳了个寻常髻子,但髻上簪花,耳鬓垂着步摇,步摇流苏上一颗颗光滑饱满的珍珠尽非凡品。谢春宸是生意人,他一边打量女儿,一边下意识算计这身行头值多少钱……算来算去,知道女儿在宫里是实打实地过着好日子,他禁不住老泪纵横。
即便被谢小盈搀着,谢春宸还是挣扎地要往下跪,口称:“草民愧对贵妃,须得好好拜见贵妃……”
这些年谢春宸发福得厉害,谢小盈想扶却有些撑不住他的体型。她嘴角扬起笑,朝父亲身后的长兄谢怀朱使眼色,“阿兄快来接我一把,我扶不住爹爹,要被带倒了!”
谢家大郎被唬住,既担心父亲跌跤,也怕伤了贵妃妹子,因此顾不得行礼,赶忙上前两步,帮着谢小盈托住了父亲。
谢春宸膝盖悬在半空里,有些尴尬。倒是先前入京见过谢小盈的谢夫人爽利道:“老头子,别和咱家囡囡演这个啦!她如今过着好日子,早不怨咱们了。你有功夫在这里唱念做打,还不如瞧瞧你两个好外孙!”
说话间,乳母们已各自领着宗瑶与宗珩上前,宗瑶脆生生地喊了一句,“见过外公外婆,见过舅舅舅母!”
宗珩不大会说话,小心地扯住了姐姐的裙摆,跟在旁边,微微鞠了个躬,抿着小嘴打量众人。
谢春宸错愕地瞪大眼睛,他实在没想到,皇子皇女竟还能喊他一声外公了?
他循声望去,盯住这一对金童玉女、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宗瑶笑眯眯地仰着头,宗珩安静地站在一旁,虽不说话,但眼神里却透着藏不住的机灵。
谢春宸喜欢坏了,忙不迭应了一声,连连朝两个孩子作揖:“哎哟,好公主,好皇子,草民拜见你们,啊,拜见你们!”
宗瑶打小就知道宗琪阿兄有外公,进学之后时常能遇到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她一直纳闷怎么自己没有外公,如今总算见到了。
自己的外公看起来可比大兄的外公和蔼多啦!大兄的外公身瘦腮扁,双眼雾蒙蒙的,时常让人觉得不怀好意。每回和大兄说话,那老爷子都佝偻着后背,长得与淑妃夫人没半点相似之处。
而她的外公呢?圆滚滚的身子,矮矮的个头,虽穿得朴实许多,可他腰间挂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宗瑶自小见惯了好东西,也还是一眼盯准了那块白玉,知道是个宝贝。
外公长得就像是泥人娃娃里的土地公,笑容可掬,透着喜庆。
宗瑶有些骄傲,大兄常说淑妃夫人是宫里最好看的夫人,她争不过,但她的外公一定是宫里最可爱的外公啦!
有两个孩子做调剂,宅院里的气氛一下子热络了起来。谢小盈嫌热,不肯在外头晒着说话,谢春宸忙不迭打发人收拾出堂屋来,请贵妃上座。
谢小盈不肯让父母与她拘礼,她自己就更不在意那些琐碎细节。父母坚持让她坐上首,她就抱着儿子,也不推拒了。
谢家因着朝廷规制,房屋外头看着都十分朴素,只进了内室才能看出富丽堂皇来。楠木打造的桌椅家具,金鼎熏香,镇冰的器皿都是剔透清绿的玉器,朝廷不让雕梁画柱,堂屋里便用彩绸绑了横梁,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