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宴
谢小盈咬着橘子,摇了摇头,“就算没有杨淑妃,我同皇后,怕是也走不到一处去了。”
莲月惊道:“娘子何出此言?”
她简单地将皇后想要与她借腹生子的事说了说,又叮嘱莲月荷光二人千万保密,“人与人的交往,怕的不是客观地位的不平等,而是内心期许的不平等。皇后图我的肚皮,我却不能应她,且我于皇后,偏偏又别无所求。这般不平衡的关系,日后怎么可能走得近?”
莲月荷光俱是诧异,她们还头一回听说皇后这般打算,心绪都有些复杂,竟难以分辨出此事的好坏来。若说坏的,那自然是替谢小盈不舍,虽说还是没影的事儿,但一想到自家姑娘怀胎十月的孩子要抱去给别人养,莲月与荷光岂能不愤愤?然而,仔细一想,这个“别人”乃是中宫皇后,若谢小盈的孩子能记成嫡子,来日定然会飞黄腾达。
荷光这会儿倒比莲月反应快了一步,她向前倾身,压低声说:“即便娘子不愿忍受母子分离之苦,想躲着些皇后。可那位杨淑妃……也不是善茬儿啊?娘子你想,杨淑妃贵为夫人,又抚育大皇子,她唯独缺的不就是陛下的宠爱?而今娘子风头正盛,杨淑妃结交娘子,她自然是有利可图呀。”
“有什么利呢?”谢小盈笑着反问,她身子向后一靠,拿帕子擦了擦手指尖儿,不肯再接荷光递来的橘瓣儿,“就像你们说的,陛下讨厌杨淑妃,不喜欢她,这种局面岂是杨淑妃与我结交就能改变的。而且恰恰相反,人家杨淑妃也不稀罕陛下的宠爱。只要她把玉瑶宫的大门一关,自己就能当家做主说了算,哪稀罕去陛下那里低头讨好呢?有她母家英国公府上接济,人家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舒坦着呢……你看这鲜橘子,不托淑妃的福,我还吃不上嘞。”
莲月荷光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点被谢小盈说懵了。
宫里的女人……不稀罕陛下的宠爱?
这表面上是在说杨淑妃,莲月与荷光却都觉得,谢小盈更像是在说自己。两人心里忍不住道一句糟了,自家娘子,该不会鬼迷心窍,也想走杨淑妃的路子,专和陛下对着干吧!
清云馆里人心惶惶。
凰安宫里的情况,此刻也不遑多让。
“那谢美人……真与玉瑶宫有来往?”顾言薇怔怔地望向宜茹,眼神里俱是不可置信,“她怎么想的啊?”
宜茹立在书案一侧,低声禀报:“娘子莫慌,她宫里的萱辰说了,拢共只去过一次。就算想结交什么,恐怕也来不及,最多是刚套上话。”
顾言薇撂了笔,她刚拟好的文字,险些适才手抖,就叫墨给污了。她索性不再写,净了手,折身往次间里去坐下。宜茹便趁这个机会,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
今日顾言薇传召六宫,其实是一石二鸟的计划。除了想让谢小盈到诸妃嫔前亮相,平一平众人的毛躁,再也是要给宜茹制造个机会。
李尚宫给来的清云馆名册里,凑巧有一个宫女是从延京城本地卖进宫里的奴籍,她家一共卖进宫里三个女儿,大女儿已病殁了,二女儿做个粗使,三女儿便在清云馆里当差,如今赐名萱辰。至于她家里头,父母并一个独苗儿子,则在大理寺卿柴振荣庄户上做农事。巧就巧在,顾言薇的长嫂,便是大理寺卿柴振荣的女儿。
能拿捏住她外头的家人,再加上顾言薇中宫的身份,宜茹在尚功局里找上萱辰的时候,对方真是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一句假话都不敢说,什么事都交代了。
凭着尚功局的事做由头,谁都发现不了萱辰和宜茹有过接触,这一次的询问,就会悄无声息的隐没下去,无人能查到脉络。
“胡婕妤奉杨淑妃命来寻谢美人那日,正是萱辰当值,她还见了陛下跟前儿的赵常侍去赐膳,谢美人表现得很殷切,特地留着胡婕妤一道吃的。就是第二日,谢美人便去拜会了杨淑妃。”
顾言薇沉默地听宜茹将事情经过说完,反倒松一口气,“这谢美人的性子,说好听些是纯善,说难听些那就是痴笨。她这样贸贸然去玉瑶宫里,痕迹明显,真要与杨淑妃算计什么,怕是反而没机会。杨淑妃也不是个有心机的,她顶多是想往谢美人身上泼点脏水,自己不得宠,就见不惯旁人得宠……这两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殿下说得是。”宜茹听萱辰讲完,也觉得二人来往没什么问题,毕竟杨淑妃先使胡婕妤搭得话,胡婕妤那种本分沉闷的性格,谢小盈不设防备,愿意亲近,倒情有可原。“不过从萱辰嘴里,奴倒是听闻了另一桩事。”
“什么?”
“谢美人邀宠的法子,十分稀奇。”宜茹微微皱眉,“萱辰说是谢美人自己琢磨的游戏,叫扑克牌,陛下每每去了都要带着常少监与他们玩上几局。”
顾言薇摇了摇头,不太往心里去,“左不过是打发时间的东西,陛下镇日里忙着,她们这些嫔妾不就是供着陛下消散心情取个乐吗?这等事就不必往本宫面前报了,没的脏了耳朵。”
宜茹闻言,立即颔首称是,“是奴想左了,反正无论如何,这萱辰也算殿下在清云馆里插/下的眼了。日后倘若谢美人有什么异动,奴自然会去找萱辰打听,殿下放心。”
顾言薇定定地坐在窗下,唇角挑起淡然的笑,并没有应宜茹的话。
谢氏区区一个美人,能有什么异动?
即便眼下陛下爱宠几分,待到明年采选,宫里再进人,她于陛下而言,也就未必算得上是新鲜了。宫里的女子就像一季一开的花儿,再灿然耀眼,不过就是一季的风光。她嫁入东宫时就知道,自己的丈夫未来会登临大宝,坐享佳丽三千。为这一朝一夕的花儿计较,那她才是舍本逐末,徒增烦恼。
她如今唯一惦记渴求的,便是能如宗朔之愿,诞育一个真正的嫡子。
想到这里,顾言薇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宜茹,你使人去府上传个话,待过完年,再请母亲进宫一趟。”
……
崇明殿内。
宗朔与豫王等兄弟议过事,便一道在宫内用膳了。待诸王出宫,不知不觉戌时竟已过半。他抻了抻双臂,有些说不出的疲乏。宗朔下意识还想吩咐去清云馆,又难免有些犯懒。他定定地站在大殿内立了一会,想传谢小盈到金福宫侍候,心里终是不忍。
崇明殿只是前廷议政理事的大殿,虽也有供皇帝休息起居的寝间,但大晋皇帝正经的寝宫却是在一墙之隔的金福宫。
若有妃嫔传幸,照理就是在金福宫内侍寝伺候。只是先祖留下的宫规,女子入金福宫进御,一律不得留宿,侍奉完君王就须得收拾好退出去。
宗朔想着两人每次完事,谢小盈都软得化作水似的,哪里舍得让她为了侍候自己而吃这份苦。默了好半晌,宗朔还是深吸一口气,对常路道:“传辇,朕去清云馆。”
常路闻言就跪下了,“回禀陛下,您散了朝会之后,皇后殿下就命李尚宫来传过话……道是谢美人脸上有伤,这几日不便侍奉了。”
“脸上有伤?”宗朔一愣,脱口反问,“怎么会伤在脸上?”
常路便把皇后恢复晨省和谢小盈自称撞到柜子角的事一并说了,宗朔眉头拧紧,“今早上不是还好端端的,怎么……”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出门前在谢小盈脸上掐得那一把,怕是没收住力。谢小盈的胆子一向是时小时大,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等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又缩成小鹌鹑。在皇后面前,谢小盈岂敢如实禀报?定是随口扯谎,被皇后当真了。
思及此处,宗朔脑海里又浮起谢小盈早晨说那句话时的娇.媚情状。他胸口有点发热,走出大殿,任北风萧瑟地吹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命谢小盈不得进御乃是皇后的意思,他再惦记谢小盈,总归不能拂了中宫的颜面。
深吸一口气,宗朔道:“罢了,就让她歇一天。摆驾凰安宫,朕去看看皇后吧。”
第29章 排斥深宫 谢小盈被莲月严厉的语气吓了……
宜茹进来报禀陛下至的时候, 顾言薇正立在书案前,悬臂拟文。
宗朔待皇后一向不见外,从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他径自解了大氅走进来, 稀奇道:“阿薇,这个时辰了, 你在写什么?”
顾言薇搁下笔,还没上前行礼,宗朔就摆手免了,几步走到桌案前, 但见白宣之上,皇后一笔极流畅的簪花小楷,写着六宫诸人的位分与姓氏等等。
“白天没想好,这会儿才有了主意。”顾言薇并不避忌皇帝, 侧身让了让位置, 令宗朔看得更清楚些,“倒是陛下, 怎么这个点儿突然来了?”
宗朔笑睨了一眼皇后,压低声道:“朕思念阿薇。”
“……陛下!”顾言薇果然红了脸, 她抬起头,殿内侍奉的宫娥听闻这话,正试图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顾言薇忙轻咳一声, 止住大家动作, 对宜茹道:“去给陛下倒碗润肺的梨汤来。”
宗朔牵了顾言薇的手,给她认真揉了两下腕子,“到底在做什么?晚上写字最坏眼睛。朕过去读书时都不敢在晚上用功,你倒好, 净会作践自己身子。”
顾言薇用左手揭起那层纸,递给皇帝,解释说:“今日六宫姐妹来晨省,大家都在恭喜谢妹妹晋位,臣妾便想起来,明年宫里又要采选新人,是时候给如今这些人提一提位分了。臣妾原本想先拟个名单,再与陛下商量。没想到陛下与臣妾心有灵犀,这边刚写好,您就过来了。”
宗朔笑着接过,“你不说朕都忘了,要成元六年了。”
他低眉认真看向顾言薇写的人,但头一个就令他皱起眉头,“林修仪晋至林贤妃?这不可。”
“怎么?”顾言薇没料到宗朔竟会对林修仪的晋位有异议,立时解释道,“自陛下继位,林家姐姐就在修仪的位置上,如今也五年了。她一向循规蹈矩,侍奉陛下更是尽心。而且臣妾想着,明年宫里要进新人,臣妾这身子骨又不算多好,难免会有照顾不周的时候。若将林家姐姐提到贤妃的位置上,一来可以分担臣妾手中一些事务,再来也是彰显嫔御本分,只要能将陛下服侍得好,便有她们的荣耀。”
宗朔听完这一长串,却还是摇头,“不妥,絮娘没有子嗣,不宜升至四夫人。你若信得过她,现在也能叫她协理六宫,不必非要立她做贤妃。”
顾言薇闻言苦笑,“可是杨淑妃在前头,臣妾断然没有越过她,去叫旁人协理六宫的道理啊。”
“谁说的?”宗朔长眉一挑,随意道,“絮娘入宫早,单是一个年长、资深,就足够压住杨氏,况杨氏有抚育皇嗣的重任,这不是现成的借口?”
宗朔这样坚持,顾言薇自然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宗朔没多想,只低着头,继续看顾言薇这份名单,“胡氏也不必晋,朕看她做个婕妤就够了,唔,金美人可以一升,这个倒是朕疏忽了,孙美人……孙美人不动,陈宝林可以晋到才人,其他人都免了吧。”
吩咐完,他将纸还给顾言薇,“你照着这个拟旨就是,以你的名义晋,朕的阿薇贤惠,她们都该领你的情。”
顾言薇朝皇帝轻笑,欠身称是,用镇纸将这个名单压好,陪着皇帝往隔断的内室去了。
宗朔在前面背手走了几步,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你那日同朕说,宫里该有第二个孩子了,朕回去是认真想过的。英国公这些日子为了大郎开蒙一事上蹿下跳,朕知道他盼着什么。皇长子与底下的兄弟比,已是出身高了,若年岁再差开了,确实不宜。朕已经决定了,明年先不叫皇长子开蒙进学,拖一拖再说。而且朕也考虑过,林氏谨慎规矩,不论侍奉朕还是侍奉你,那都是用心用诚……朕会命人停了她的汤药,若她有缘分,朕便允她诞育皇嗣。”
顾言薇闻言一怔,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宗朔望着她,忍不住笑,“怎么了?为你的林家姐姐高兴傻了?”
高兴?
顾言薇怎么可能为林氏生子高兴!
但她还是挤出一个笑脸,晃了晃宗朔小臂,柔声道:“陛下疼爱林修仪,臣妾是为姐姐欢喜。”
“……你啊,光替别人欢喜有什么用?朕盼得还不是你的孩子?”宗朔点了一下顾言薇额心,才拉着人坐下,“除开林氏,旁人朕也会再斟酌一番。但是金氏乃新罗王女,若金氏诞子,只怕会养大新罗小国的野心,她就算了。至于你之前说过的谢氏,她是商人之女,心性未定,朕还须得再看看她,也会让豫王和谢家继续接触,再做权衡。”
顾言薇难免失望,但她没敢表露,甚至很知趣地,不再在皇帝面前提起抱养一事。既已聊到谢小盈,顾言薇索性把话题带开,“常少监可同陛下说了谢妹妹受伤一事?今日她来晨省,脸上好端端的红了一块儿,说是自己不小心磕坏了,实在有碍观瞻。因六宫姐妹都见着了,臣妾也不好宽纵她,便叫李尚宫去传话,先停她一阵子进御。”
宗朔笑起来,他此番来凰安宫,为的就是替谢小盈解释一二。先前说话绕了这样一大圈,他就是希望皇后能主动提起谢小盈。宗朔最看重皇后的一点,便是她真正当得起贤明二字。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女人间若生龃龉,顾言薇总是能十分妥善地两处宽慰,从不令宗朔忧心。而且在顾言薇身上,宗朔从来都看不到后宅妇人的小算计。宗朔看重顾言薇这份格局与心胸,便很愿意用稳固的地位和超越旁人的信重来还报。
他拍了拍顾言薇手背,“你做得对,朕已听常路说了。只不过啊,她那脸上不是撞的,是被朕掐的。”
顾言薇一时愕然,“陛下……?可是她犯了什么错?”
“不是,朕早晨与她玩笑了几句而已,一时没收住力道。”宗朔想起谢小盈那句“陛下英武勇猛”的话,还有点心口发热,他忍不住问,“伤得很明显吗?”
“她应是敷粉盖了,但臣妾远远坐着,还是能瞧出来。”顾言薇半真半假地埋怨,“陛下真是的,怎好在谢妹妹脸上动手。”
宗朔也没想到自己手劲这么大,又或是该怪谢小盈皮肤太娇嫩?
他思忖片刻,扭头喊了常路。
对方原本立在外间听候,闻言忙小跑着进来,躬身立在不远处,“奴在。”
“明日散了朝会,你就去传陈御医,命他去清云馆,给谢美人瞧一瞧脸,拿上好的外伤药去,切莫留下疤。”
……
谢小盈全然没把皇帝不能来见自己当成什么大事,更不为脸上的伤有什么挂怀。翌日她去凰安宫拜会皇后时,众人见她脸上还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都难免露出些惋惜神色。唯独谢小盈自己泰然自若,参加完晨会就高高兴兴原路折返,又是不用伺候皇帝的一天!
只是她没料到,皇帝居然专门派了人来给她看伤。
荷光把这位“陈御医”请进门,谢小盈才意识到,对方原是之前给她治晕船的那位司医陈则安!
谢小盈惊喜道:“您升官了呀?”
陈则安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叩头行礼,“都是托了谢美人的福。”
宫廷讲究男女授受不亲,谢小盈不便直接伸手,赶紧让赵思明去扶人,又搬了个座过来,“御医太客气,您能升职,那是靠着自己高明的医术和一颗仁慈的心肠,和我有什么关系呐!”
陈则安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当初去崇明殿为谢小盈卖好,才得到皇帝认可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还额外感谢谢小盈的一根金条,“臣在延京城终于置办下了一套良宅,把老家寡母接来同住,得以侍奉,以尽人子之孝啊!”
谢小盈听完目瞪口呆,亏她还以为皇帝是因为在垂绦湖遇见她,才揭穿了她装病的事情,祸根居然在陈御医身上?
她期期艾艾地问:“……您的意思是,那天从我这离开,您就告诉陛下我病好啦?”
“是啊,这不是美人暗示臣吗?”
谢小盈扶着引枕,恨不得原地晕过去算了,居然是这陈御医自作主张!害得她没了从前躲清闲的好时光!
陈则安一看谢小盈的表情就猜到自己兴许是坏事了,但如今对方已从才人升至美人,事情想来还有转圜余地。他忍不住抬手摸了下额间的汗,很老实地说:“臣进到尚药局当差,如今也不过四年,很多人情世故不懂,若是哪里做得不对,还请美人降罪……”
“罢了罢了。”谢小盈挥挥手,事已至此,她就是想回到先前那避世不出的好日子 ,也是回不去了。她无奈叹息,抬眼望向陈御医的时候,忽又心生一计。这位陈御医为人中正,性情敦厚,看起来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谢小盈心念一动,试探着问:“陈御医此来,是帮我诊这脸上伤的?”
陈则安点点头,本分道:“回禀美人,陛下同臣交代了,说美人脸上是指掐伤,命臣务必经心侍奉,不可留下痕迹。臣进来时已留意过,美人脸上伤痕很浅,略用一些药,明日即可恢复,请美人宽心。”
谢小盈一愣:“这么快?可有法子让它别这么快吗?”
“这……”陈则安迟疑。
谢小盈鼓励道:“你只管想法子,出了事我担着。”
虽有这句话,陈则安还是苦笑摇头,“手指掐出来的伤痕,臣就算不为美人医治,最快今晚、最迟后日,怎么都会好了。陛下挂念美人,才吩咐臣来侍奉,这很难治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