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一剑如沉沉戍鼓,如银潢濯月。
江梅仙去斩出满地霜华,山有木兮劈开重阳青蕊。
妖灵海好似被这样的剑气切割开来,露出了平整汹涌的切面。
然而便是逍遥游也要这样沉浮七日七夜才可穿透的海深,便是剑意再厚再浓,便是通天大能,又岂是一剑所能够斩穿的?
一剑不行,那千万剑呢?
既是江梅仙去,自然便蜿蜒绵长,烟霄好似在刹那间化作了无数道剑影,一并向着那海深处而去。
十里孤林纵使被燃尽成了一柄剑,但剑意起,剑气浓,孤林十里长剑自然再现,浩浩荡荡睥睨向前。
天边忽有金紫功德来,此处翻江倒海,虞兮枝如此斩海破天,空中雷云早已密布,天色漆黑,而那金紫之色绵延不绝,竟是给那浩瀚剑气披上一层璀璨的色泽。
于是功德硬生生压住雷霆一怒的天雷,再将此方天地彻底照亮。
又有昆吾剑气破天而来,怀筠真君立于云端,而千崖峰剑冢中万剑齐鸣,更有万道剑意同起,与怀筠真君那一剑已经藏锋了十余年的太清望月一并向着海边冲天而去。
此剑滔滔浩浩,虞寺抬手望天,心有所动,也翻腕出剑。
他出剑,易醉也出剑,再相逢的剑身分明纯黑,此刻却被他的剑意激得近乎通红。
程洛岑手中将阑早已剑意深,而云卓那柄杨柳细剑在她的剑意之下,竟然好似她的那柄傲云重剑。
宣平宣凡对视一眼,也出剑,丹意漫天,再混入轩辕恒的符意。
风晚行解下身上琵琶,弦动音起,大浪淘尽剑满天。
昆吾剑一路向海,汇入这无数剑与无数剑意符意丹意与琴音,再被天上的功德金光照亮,一并顺着虞兮枝剑气所指的方向纵横而去!
妖王咆哮,妖将长啸,谢君知剑之所向,无数妖族慨然奔赴。
无数身躯被那剑光吞噬,被海光淹没,它们怒目圆睁,虽死,但眼眸与身躯都被照亮,便如同那剑光比之从前,还要更亮!
海啸不止,海鸣不断,七日七夜才能穿透的万丈海深终于变薄,两道剑意好似无有尽时,终有相逢之时。
虞兮枝长发翻飞,小树枝挽住的长发也早已被剑风激起再重新散乱,她本是单手握剑,此刻终于慢慢伸出了另外一只手,也覆盖在了握剑的剑柄上。
她的眼前好似掠过了许多浮光碎影。
那是她在自己的心魔境中所经历过的每一次雷劫,是她读过的故事中,每一个问天的人。
她的脚下倏而有领域展开,无数书页被风吹动,无数墨意从那书页中翻飞而出,一串串的字练成一缕缕的剑意,再一并汇入已经身在海渊的她的手中剑中。
“这一剑,不仅为我。”她低声道。
是为所有这些书中问天之人,是为天下所有前驱之人,为修仙一道所有逆天而上的人!
这一剑,要这天下人人可通天,要这世间再无甲子之战,生灵涂炭,要为通天之上,再斩出一条飞升之路!
她破海而下,谢君知割海而上,万丈折叠的可怖深海中,两道剑意终于相逢。
天地震动,这一刻,整个人间界与妖域的生灵都看向了天,再有些惊恐地看向了地,这样的震颤让昆吾学宫的天心铃不断妖皇,麒麟瑞兽嘶声不断,将那天地巨变之色以声御之山外,再有无数修士御剑而出,以剑以器抵住将倾的高塔。
目力所不能及的海底深渊,两道身影终于将要错身。
谢君知唇边沾血,他却好似未觉,只看着被剑光照亮的虞兮枝的双眼,再勾起一抹笑意:“虞兮枝,你可愿做我的道侣?”
剑意再盛,虞兮枝终于与他错身而过。
两道剑光交错而过,已经有十年未见的两人也如剑光般身形交错。
但她的声音却依然传入了他的耳中。
“我愿意。”
第212章 正文终。
剑意不绝, 剑意绵绵,被折叠的大陆被这样的两道剑意相冲,终于向着两个方向同时开始翻转, 再逐渐回到原本的位置和样子。
深海好似被拦腰撕裂,有些落回原处, 也有些随着另一片翻转的大陆而去,再向着另一个方向落下。
地动山摇, 又好似有天塌地陷,剑光有些摇晃,有些轻颤, 却始终未散。
如此不知几许, 那样让人惊惧的摇晃终于倏而停止,好似尘埃落定。
橘二满身的毛发有些打结,甚至有几处带伤带血, 看起来有些狰狞。
若是往常,它定然要翻身过来, 将浑身重新打理干净,舔一舔身上的伤处。然而现在, 它已经疲惫至极, 普一落地, 才向前堪堪几步,便已经力竭般,慢慢趴在了地上。
有雨落下。
橘二有点烦躁,雨落在伤口上到底会有些疼,原本打结的毛发会愈发难以打理……但这些都不是它烦躁的最重要的原因。
最关键的是, 雨还会淋湿他身上那人的衣袍。
它这样想着,还有点懊恼自己没有留点余力给谢君知遮雨, 但想着想着,心底又叹了口气。
淋不淋湿又有什么区别呢?谢君知身上的白衣早就几乎已经被血渗透了。
那些血里,有千万妖族前赴后继的血,有与虞兮枝错身时,对方溅出的血,自然也有他自己吐的血。
若是以往,橘二定会觉得无论如何,受如此重的伤都不太值得。
但现在,它自己也满身是伤,却也满心满足。
雨在落,天光也大盛。
这一次的天光好似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却也处处不同。
因为这光普照大陆,洒在妖灵海上,也第一次洒在了妖域的地面上。
大陆终于恢复了最原本的样子。
无数妖族在摇晃的废墟中抬首看天,第一次知道了所谓天空真正的样子,原来空中有云,云会涌动如潮,原来天光落下时,会有些晒,会让身上的毛毛干燥温暖,也原来云会遮住天光,投下一片些微阴影。
也原来,有些落雨并不会腐蚀毛发,只会微凉,再让眼眶湿润。
妖族恍然看天,修行者们也在怔然看天。
明明天地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所有人都觉得好似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灵气呼啸,灵力汹涌,天地之间的灵气并没有更加精纯,也没有更加浓郁,但却好似从来都堵塞的某条路,一夕之间重开,因而从甬道尽头吹来了清凉的风。
那风宛如天心铃的铃音,又好似最轻灵的乐曲,铃音一响便通体舒畅,乐曲一鸣便如醍醐灌顶,灵窍全开。
雨淅淅沥沥落下,有些在半空便折射出了五光十色的光华,再凝聚成天边好似跨越了半个大陆的彩虹。
然而风中却依然有剑意。
橘二耸了耸鼻尖,它实在有些疲惫,却也实在好奇,心道通天飞升之路分明已经有了,就连谢君知的剑意都已经稍歇,世间怎么还有剑意?
世间当然还有剑意。
辟地开天是为了天下,为了这渊沉大陆,为了苍生,所以虞兮枝可以借渡缘道的功德,可以借剑冢的剑,再请天下人出剑帮她。
但接下来这一剑,却与天下无关。
她立于高天之上,云海茫茫,天地浩瀚,她的身影在云海之中本如蜉蝣般一粟渺然,但既然她手中有剑,天地也要为她臣服。
“蜉蝣一粟,蜉蝣撼天。”虞兮枝分明已经接近力竭,但她既然已经通天,那么漫天灵气便自可为她所用,为她所驱:“我已撼天,却还有一事未了。”
“你将这么多的人从不同世界拉入此间,你干扰了这么多人原本的人生,无论我们的生活在此处是否得意精彩,无论我们对这份经历持何般态度,又兴许我们在原本的世界里并不能获得如此之长的寿命,会失意失败,会意兴阑珊……但无论如何,如此被直接拉入此处,都是打断了我们原本的人生。”
“这对我们不公平。”虞兮枝平视前方:“所以我来问最后一个公道。”
云涌而落,面前虚空好似真正空无一物,也好似有什么在聆听。
虞兮枝慢慢举剑,她身上剑意依然浓浓,虽不如此前那一剑睥睨纵横,却依然坚定不移:“我要斩你。”
“这一剑,只为我自己,只为我们。”她抬起另一只手,低声道。
随着她手的动作,天地之间倏而有了无数道剑意。
有的剑深眠于剑冢之中,甚至已经是最老旧的断剑,剑意早已微弱缥缈,有的剑深埋于深谷之底,身侧还有万骨枯,有的剑在秘境之中,尤自光华璀璨,也有的剑已经被握在了新人的手中,剑意璀璀,剑光粼粼。
所有这些剑,都是虞兮枝在心魔境中曾经握过的剑,是所有曾经问过这天,斩过自己命运的穿书之人的剑。
剑华流转,剑式万千,强弱不一,但强又如何,弱又怎样,终究所有剑,都要鸣出最后一声不公!
云海中剑光翻滚交错,向着虚空某处倏然斩下,划出深浅不一的剑痕。虞兮枝深吸一口气,也向前递剑。
她心中有无数剑招剑式,落剑时也可变幻出千般剑意,可她没有。
这一剑,平直向前,简简单单,认认真真,只为述尽自己心中不甘不愿不服,只为向天道叙心中因这份命运不公而起的怒火!
“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们?!”
“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命运和人生?你有什么资格不由分说就将我们拉入这里?就因为我们无法反抗吗?!”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至死都想回去――可我回不去!我拼命修炼去斩天,却也斩不死这天!”
“我想吹空调刷剧吃汉堡火锅麻辣烫!我为什么要被这狗天雷劈!凭什么我要被劈!我要回家!”
……
无数虚幻的声音从那些剑意剑声中迭次而生,虞兮枝认真地听着每一道声音,眼角倏而有湿意,也有些酸涩。
天地之间没有什么变化,但她却知道,她和他们,已经将天道的最后一抹意识斩杀于剑下。
天道没有任何求生与反抗之意。
他既然为天道,自然知她所说之话,所想之意,所斩之剑,所问之道。
他可为天下而牺牲一人,这对于天下来说,是大仁,是大义,是肃然起敬。可对于那一人来说,却是愤怒,是无奈,是命运不公。
他知道自己身上功德无限,却也知道自己所为之罪,罄竹难书。
所以他从一开始给虞兮枝看这些穿书者的过往,就是在求死。
而现在,天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他为拯救这方天地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而今,他已死而无憾,死可闭目。
雨依然在下,好似是为这天地悲恸,也像是在为这人间喜极而泣。
坐在橘二身上的人突然张开了手心。
他的手心有无数晶莹的细碎浸出,那些细碎逐渐凝聚,再勾勒出一个实在虚幻单薄的人影。
那人影有些茫然地四顾,半晌才反应过来了什么,有些无奈地回首想要睨谢君知一眼,眼神却骤然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重新打量了一番这个天地间。
他有些感慨,好似有无数话语想要说,然而所有这些涌动的情绪都化作了他眼角的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