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假面的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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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什么?
这句话一直含在侍书心中未问出口。
直到又是新的一天,晚香像以前那样去慈宁宫请安、回宫,一切如常,临到中午的时候,又有人给侍书递了话。
“安贵人去斋宫了。”
斋宫位于皇宫的东北角,不在后宫的范围内,临着仁寿宫正后方。
此地由建仁帝经营多年,不像是皇宫,反倒像道观。其内殿宇巍峨,飞檐翘角,古木森森,殿门前石阶之下立着两个大圆铜鼎,殿门上匾书‘玄天万寿’。
正是斋宫,又叫万寿宫。
斋宫分为了三大殿,其中前殿供着三清,中殿乃建仁帝修炼闭关的场所,后殿为炼丹之地。由于炼丹多需木柴,建仁帝又让道士们炼得勤,斋宫里平时总是充斥着一股焦糊之气。
不过昨日夜里下了雪,今日屋檐草木上笼罩了一层薄雪,倒是冲淡了这股味道。
中殿,建仁帝一身道袍从内殿步了出来,他约莫五十多岁的模样,生得清瘦冷峻,发色已是灰白,披散在肩后。脸色似乎不太好,笼罩了一层暗色,眉间有川字纹,整体显得很严肃。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一番神功大成有望。”
建仁帝显然是高兴的,薄薄的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抬手叫了起。
“服侍朕更衣吧。”
荣庆弓着腰领命,拍了拍手。
不多时,从幔帐之外走进来一行太监,手捧着托盘,其上摆放着一应物什,有水壶、水盆、龙袍、帕子。
别看在斋宫里建仁帝穿一身道袍,出了这斋宫却是不行了。到底是一国之君,虽许多人非议建仁帝沉迷修道不理朝政,但皇帝的尊荣和体面还是要的。
“最近可是有事发生?”
荣庆略微一沉吟道:“倒也无甚事发生,就是陛下多日未出斋宫,太后许是挂念,让人来问过。另外——”
“另外什么?”建仁帝抬手让小太监服侍穿衣,睨了他一眼,“怎么说起话来犹犹豫豫的,这倒不像你。”
荣庆忙弓腰笑了笑,道:“安贵人许是知道陛下今日会出关,便侯在殿外想向陛下请安问好,已经等得有些时候了。”
建仁帝哦(二声)了一声,突然笑了:“看来这万寿宫里倒是出了吃里扒外的人。”
明明他人是笑了,荣庆的脖颈却扎得更低了。
这万寿宫可是建仁帝的地方,对建仁帝来说,甚至比乾清宫更为私密。他什么时候会出关,万寿宫以外的人不可能会知道,如今却有人收好处往嫔妃那儿递消息。
“都是奴婢办事不利,才让人钻了空子。”
建仁帝一摆手道:“怕什么?朕今日心情不错,就不罚了,这事你去处理,以后不可再犯。至于安贵人——”
他顿了下,“让她回去。”
荣庆松了口气。心里庆幸自己之前把安贵人点了出来,本来按理说他不该多嘴,至少不该把安贵人点出来,可安贵人这一来,明摆着是他手下出了错漏,死贫道不如死道友,那还是死道友吧。
于是斋宫外,一身精心打扮的安贵人遭到了无情的驱逐。
“安贵人您可赶紧走吧,这可不是您能来的地方,别连累咱受罚。”传话小太监阴阳怪气的,脸色也十分不好。
安贵人自打进宫后,因为有张贤妃护着,又有太后的另眼相看,哪里受过这种冷眼,贝齿咬着朱唇,眼看着眼眶就红了。
“公公……”
……
寒风阵阵,空气里含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殿门大敞,一旁的太监们俱是缩着脖子,唯独荣庆低头哈腰陪着建仁帝身边,口里念叨着要加件大衣裳。
建仁帝置若罔闻,只是看着远处的宫门外,那一点醒目的海棠红,海棠红一旁的是道深蓝色的背影,却是太监的惯常服饰。
荣庆眼见劝了无用,顺着建仁帝的眼神看过去。
他微微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偷眼去瞧建仁帝的脸色。
建仁帝脸色看不出喜怒,许久,才道:“朕记得乐安郡主就喜欢穿海棠红,皇后说,较紫红浅一些,较桃红又深一些,粉粉嫩嫩,正配这般年岁的女儿家。”
荣庆的脖颈扎得更低了。
想了想,他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道:“乐安郡主身份娇贵,又从小受您和皇后娘娘的宠爱,奴婢记得那次皇后娘娘和您给乐安郡主挑料子,使着奴婢带着人跑了好几趟尚衣监。还别说,那南海进贡的云雾绡确实好,做出来的衣裳柔软轻薄,颜色又鲜亮,小郡主人长得好……”
荣庆嘴里絮絮叨叨说着琐碎话,奇怪的是建仁帝非但没制止,反而默默地听着,冷峻的脸渐渐地软了些,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迷茫的缅怀。
建仁帝转身往殿里走,走了两步突然问道:“那些个人,没为难她吧?”。
‘那些个人’没说明,‘她’也没说明,但显然荣庆已然明悟,他脊梁僵了僵,琢磨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说实话,听了实话陛下会不会生气?别看他在陛下身边待得久,可这位主儿喜怒无常,谁也不知会不会撞上忌讳,尤其这话题本就忌讳,不然陛下能数月来不闻不问?
可还没等他说话,熟悉他秉性的建仁帝就冷嗤了声:“朕倒是问得荒唐。”
荒唐?荒唐在哪儿?
荣庆顿时不吱声了,只是陪在一旁走着。
建仁帝突然顿了顿脚步:“她是素素挑出来的皇后,朕总该顾着些才是,也是朕迷惘了。”
*
安贵人从斋宫无功而返,只是不一会儿就为众人所知。
至少像晚香这种消息不灵通的,都通过侍书得到了消息。
“娘娘,您是不知那安贵人催的新衣裳竟是一身海棠红。”弄画小声道。谁不知道她家娘娘最是喜欢海棠红,还在闺阁时就为众人所知,明摆着安贵人就在东施效颦。
自打弄画从侍书和晚香的交谈中,获知到一个讯息——安贵人竟然在有意地模仿她家娘娘。她便对安贵人深恶痛绝上了,不放过一丝诋毁她的机会。
“你的性子要改改,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在外面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喜恶。且那海棠红也不是什么独特的颜色,你能穿,旁人自然也能穿。”
弄画讪讪的哦了一声,但也仅仅只管了一会儿,小嘴就叽叽喳喳说起别的了。侍书看了晚香一眼又一眼,存在感实在太足,晚香忍不住叹了口气,侍书何曾这般失态过,大抵也是心里急了。
“这种时候,急是没用的,冲不如缓,动不如坐。”
且建仁帝的性子,她多多少少也是了解一点的,他可从来不吃谄媚殷勤这一套,所以冲在前头其实并不好,反而会引起帝王的猜忌。
事实上晚香猜得没错,安贵人铩羽而归后,竟再无一人出头。
其实打从安贵人出头后,后宫的众人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陛下这是出关了。
可出关了却没出斋宫,再是着急,也无人敢询问为何没出来。
也就钟粹宫那一窝蠢蛋,以为冲在前头有好处,殊不知光一个窥视君上,就足够陛下降罪,所以下面传得沸沸扬扬,该安稳坐着的都还在坐着。
明白过来的侍书一头冷汗,这些日子她终究是急躁了些,幸亏娘娘没听她的。
一直到下午,有消息说陛下出关了。
消息一个一个传了出来,从陛下出关了,到陛下更衣了,再到陛下出了斋宫,到陛下去了慈宁宫。
等到报到陛下出了慈宁宫,已是临近傍晚,陛下竟未留在慈宁宫用晚膳,折道往后宫来了。
陛下这是来看谁?
贵妃?淑妃?还是钟粹宫?
大多数人还是倾向建仁帝会去钟粹宫,这各宫主位没人是傻子,能在后宫立足还稳居妃位的谁没点手段?尤其钟粹宫还有个让陛下另眼相看的安贵人,也许她们嘲笑钟粹宫一窝傻子的同时,已经让人得了什么外人不知晓的先机。
“贱人,贱手段!”永和宫里,刘淑妃骂道。
虽然没点名道姓,但谁都知道她在骂什么人,骂什么事。
“让本宫说,想在这宫里立足,除了好颜色,好身世,还得足够不要脸才行。那一家子腌臜货,洗干净身上的铜臭味,还是狗肉上不了席面!”张家以前是个小商贾,后来有了钱,捐了个小官,才改了出身,这才有后来的张贤妃因容貌出众被选入宫。
不然她是进不了宫的,士、农、工、商,商女不能参加选秀。
“娘娘!”刘嬷嬷提醒道。
刘淑妃掀了掀嘴唇,“嬷嬷,我不说了就是,我也就是气不过。”到底刘嬷嬷是她乳母,又陪她进宫多年,体面她是一定要给的。再说了刘嬷嬷也是为了她好,毕竟这宫里耳目复杂,虽是在自己宫里,谁知道有没有别人的眼线。
刘嬷嬷沉着老脸:“老奴知道娘娘心中不喜,可若这次真让钟粹宫抢了先机,娘娘就该多想想了。”
想什么?
是啊,钟粹宫的手段确实让人鄙夷,可但凡在这宫里待几年的就知道,鄙夷不算什么,被人压在下头才要人命。
如今除了永寿宫的方贵妃优势明显外,其他几宫都陷入僵持,各有各的优势,可各也有各的不足之处,谁也奈何不了谁,那么显而易见就需要寻找破局之法了。
那钟粹宫一次抢在前头不要紧,可若是真让她们掌握了破局之法,就值得慎重了。
一提起这个,刘淑妃又生气了。
“真是贱人贱胚子,也不怕人笑话。”
正说着,一个小太监急急跑进来道:“娘娘,陛下往坤宁宫去了。”
刘淑妃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第103章 小皇后(十三) 探路的卒子多的是,本……
“参见……陛下,陛下福寿安康。”
建仁帝突然来到坤宁宫,别说其他人吃惊了,坤宁宫的人也没防备。本来天色已暗,晚香打算用过晚膳就歇了,在宫里就没怎么打扮,建仁帝到了宫门口,消息才传过来,她只能匆匆换了身衣裳就出来迎驾。
“起来。”
建仁帝抬了抬手,率先进入殿中,晚香跟在后面,最后才是荣庆、侍书等人哗啦啦一大群涌进殿中。
“晚膳用过了?”
“没,还没呢,”晚香一直低着头,听到问话才抬起头来,“陛下可是用晚膳了?臣……臣妾刚让人传膳,陛下若是还没用,可要留下同用?”
建仁帝背着身,似乎在打量殿中的摆设,闻言沉吟了一下,“让他们传膳。”
话传出去,下面的人就动了。
晚香历来不是个挑剔的性子,再加上天冷,她一天没怎么动,也没什么食欲,晚膳就打算用简单一点,只让小厨房随便做了些。建仁帝突然到来,就不能随便吃了,荣庆显然训练有素,跟出殿外,对小成子吩咐几句,小成子就忙去布置了。
不多时,御膳房将晚膳送了过来,十多个大食盒一字排开。建仁帝坐在上首,晚香陪坐在下面,本来整个殿中鸦雀无声,这一行手持食盒的太监走进来,打破了沉寂,也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去。
看着那一碟碟往上摆放的精美膳食,不用尝就知道是御膳房出品,建仁帝皱了眉头:“总是吃这些,也没什么胃口,冷得多,热得少,铺张浪费。”
此言一出,摆桌的顿时也不敢摆了,哗啦啦跪了一地人。
晚香有些无措,可看着殿里的人都跪了,她便站了起来,也打算跪下来。刚起身,建仁帝突然问道:“你是不是自己备了膳食?”
她迟疑一下,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