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71章

作者:赫连菲菲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从内殿退出来, 避让到?人群之后。

  太后外家的几位兄弟、夫人们被传了?进去。

  陆筠没有问明筝说了?什么,女?人家表达感情的方式和男人总是?不一样的,他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一直没有出言。

  明筝立在?他身边,若此刻不是?在?宫里, 她想握住他的手?,挽着他的胳膊, 让自?己能够支撑着他。

  可此刻到?处都是?人, 什么都做不了?。

  她泪水一直没有干涸,视线模糊着, 连他的脸也看不清楚。

  片刻,内殿传来一声高昂的哭啼, 像一道惊雷, 蓦地劈在?上空。

  皇帝急冲了?进去, 屋外立着的人像被风卷着的浪潮,齐齐跪了?下去。

  哭声震天, 满地哀嚎。

  陆筠定定站在?那儿?,不曾想这一瞬来得这样快。

  明筝扯了?扯他的袖子?, 拽着他一块儿?跪倒。

  皇后娘娘伤心得晕了?过去, 宫嫔们乱成一团, 又要哭丧, 又要照看皇后。

  皇帝隔门听着外头喧嚷的哭声, 他沉默地抿紧薄唇, 靠在?门上攥紧了?拳头。

  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脱, 他忙抬袖抹掉。可更多的泪开始肆意流落,怎么也止不住。

  陆筠跪在?冰凉的石板上,膝下沁着冻实的白雪。

  此刻他感受不到?一丝寒凉, 他的心比这风雪还?冷。

  太后走?得很急,虽然明知?她可能撑不多少时日,可他心知?,若非出了?上次的事,兴许她还?能再多撑一撑……那个世上最宠溺他、爱护他的长辈去了?。

  再也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说一说母亲幼时的趣事;再也没有人会劝他少皱眉头不要板着脸,要多笑一笑才招女?孩子?喜欢了?;再也没有人,留着一堆精美的点心,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哄他多尝几口了?……

  他闭上眼,任凛冽的北风刮疼他的脸颊。

  外祖母走?了?……

  一只温软的手?,覆在?他垂在?身侧的手?上。

  他僵硬地侧过头去,看见哭肿了?眼睛、一脸担忧的妻子?。

  回握住她的手?,宽大的袖子?遮住交缠的十?指。

  幸得身边还?有她……

  幸得外祖母走?的时候,她也在?。

  这对外祖母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

  这个除夕注定无法喜庆。陆家上下弥漫着哀色。

  初一到?初五,每日外命妇进宫哭丧,天冷地凉,赵嬷嬷忧心不已,给明筝穿了?最厚实的夹棉裙子?,还?要她绑上老太太常用的皮毛护膝。明筝不愿意。

  她怕这样就不够心诚。

  宫中治丧,陆筠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明筝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也没机会宽慰他几句。

  空荡荡的大殿内,高僧刚唱完往生咒,穿着袈裟的僧侣们鱼贯朝外走?。

  皇帝行辇停在?殿正中,陆筠垂头跨出门槛,听见皇帝低沉的语声,“修竹。”

  陆筠抿唇,上前见礼,“微臣……”

  “修竹,”皇帝打断他,挥手?命落辇,屏退左右,“你陪朕走?走?。”

  陆筠垂着眼,脸上亦没什么表情,只恭谨地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踱着步子?,内侍宫人远远缀在?十?步开外。冰雪未消,走?在?道上寒风直朝袖筒里灌。

  皇帝走?在?前,指着远处一片梅园道:“宫里的腊梅都开了?,往年母后有兴致,还?常来园子?里走?走?。这两年不良于?行,才不出宫了?。”

  陆筠点头说“是?”,旁的再多一个字都没有。

  皇帝有些?伤感,露出一抹苦笑来,“朕小时候随皇姐来折梅花,路太滑,皇姐摔了?一跤,朕去拉扯她,也跟着滑倒了?,手?背刮到?梅枝,你瞧,这疤还?在?呢……”他伸出手?去,垂眼却看到?陆筠的手?掌。他知?道陆筠掌心有道疤,比他的这道深得多。

  这人在?西北征战了?十?年,受过无数的伤,几番走?过鬼门关。

  七年前阳谷关大捷,陆筠却重伤不愈,底下人报奏上来,他担忧得没合眼。

  怕西人杀个回马枪,没了?主帅西北军就成了?一盘散沙,打了?多少年的仗,西北那些?人各有派系,出了?名的不服管教,陆筠若死了?,他派谁去合适?连夜点算着朝中人,能打仗的拢共那么几个,得要勇猛,得有才干,得懂得收服人心,能整治那些?兵油子?。他甚至想过御驾亲征,天子?守国门,将士必受鼓舞,可他走?了?,四九城就落到?旁人手?里,给人可乘之机。

  好?在?陆筠挺过来了?,没用他亲去西北。后来他悔过,当年若是?去了?,兴许这兵权早就握在?了?自?己手?里。

  陆家掌握西北军实在?太久了?,从陆筠祖父一代算起,到?如今三十?九年。

  他们的势力在?那边根深蒂固,下面的将领几乎都是?陆家提携起来的,将士们跟他们出生入死,同甘共苦,那是?任何权力都压迫不来的情分。便是?收回了?兵权,这些?人是?不是?听话,都还?是?未知?之数。

  陆筠抿唇,似笑非笑,“微臣听太后娘娘说过,皇上幼时,与微臣母亲感情很好?。”

  这句话说的平常,可听在?皇帝耳中,却像讽刺。

  皇帝回过身,认真望着陆筠,“修竹,你娘有没有怨过朕?”

  陆筠摇头,“臣不知?。”

  要怎么能知?道?他才只两三岁,亲娘就撒手?人寰。

  他连母亲的样子?都记不清,母亲留给他的全部印象,就只有父亲房中挂的那幅画像而已。

  画得又太写意,那哪里像个人?平面的,笼统的,根本不足描绘出母亲的模样。

  皇帝叹了?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修竹,”他说得有些?艰难,他这个外甥生得高大矫健,平素躬身守着礼,他还?未察觉,这般瞧来,对方早就比他高出了?半个头,“你呢?”

  他说:“你怨不怨舅父?”

  他们之间有过不快,一回是?为他给陆筠指派的婚事,一回是?为翊王妃。

  他要陆筠尚主,后来是?他妥协了?。

  他强行把守寡的翊王妃纳进宫,名为赐居太妃宫中陪侍,实则关在?清芳殿意图淫-辱。陆筠劝谏过,他没理会。陆筠拗不过他,毕竟他是?长辈,又是?帝王。

  除却婚事没有听从他的指派,这些?年陆筠对他,算得上服帖。

  不曾仗着军功自?傲过,甚至没要求过封赏,任何时候都表现得恭谨顺从。他甚至能从陆筠的容貌中看出几分自?己的影子?,这是?他外甥,是?与他有亲缘的晚辈,他们之间只差着九岁,这份感情,原本是?真挚不掺杂任何算计的。

  陆筠抬起眼,凝眉直视天颜。他启唇道:“皇上说笑了?,臣——岂会怪罪皇上。”

  没什么舅甥情,有的只是?君臣义?。

  皇帝的手?垂落下来,有些?尴尬地苦笑,“看来,修竹还?是?怪朕。”

  “皇上,”陆筠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微臣征战西北十?年,如今边境安定,西国献降,潜入中原的细作也都网尽。微臣如今成婚,有了?家室,祖母年迈,亦需人照拂,安稳日子?过惯了?,再掌握西北军务,已不合适。皇上不若另选贤能,早日填补西北统帅的职缺,往后微臣专心护卫宫城,也免两头牵挂。”

  他说出皇帝一直想听的这段话,可奇怪的是?,此刻皇帝并没觉得宽心,反倒是?有种酸酸涩涩的不舒服,满溢在?胸腔。舅甥俩走?到?这步,他竟也是?心痛的。除却权力,也想要亲情,总归是?他太贪心了?。

  风声缓下来,雪籽一粒粒洒下,漫天的雪沫子?在?半天起舞。陆筠目送皇帝的行辇远去,转过一道宫墙,再也瞧不见了?。

  他缓步往回走?,已经几天没怎么合眼,他头一次觉得这样疲倦。他想念那个人。

  想在?她身边。

  想把她拥入怀。

  想靠在?她纤弱的肩膀上。

  想与她说说自?己的难。

  头一次觉得软弱并不丢人。因为她一定不会笑他,她一定能懂。

  **

  瑗华扶着明筝登上车,心有余悸地撩帘朝里望,“奶奶,您真没事儿??”

  明筝摆摆手?,“无碍,别大惊小怪的,仔细给人听了?去。”

  不远处,梁芷萦跟人寒暄毕,一转身就看见了?明筝的车,她疾步走?上前,口中呼道:“阿筝,你别忙走?。”

  她来到?车前,扣了?扣车壁,“阿筝,我找你好?久了?。”

  为了?求见,还?没少瞧明太太的冷脸。

  车帘掀开半片,露出明筝哭肿的眼睛,她怔了?下,旋即想到?明筝如今的身份。——太后娘娘可是?嘉远侯的外祖母,她自?是?哭得情真意切,是?真伤心。

  “李大奶奶有事儿??”明筝没打算下车,便是?无礼这一回吧,她实在?疲累得很。

  “也不算,”梁芷萦瞧了?瞧四周,见没人在?意这边,才鼓起勇气小声道,“阿筝,你知?道我四妹的事吧?人从这世上突然消失了?,大半年还?没找回来,我娘整日以泪洗面,什么法子?都使了?,求了?多少人,还?被骗了?不少银子?,可这人就是?找不回。阿筝,嘉远侯有人脉,有办法,你们若是?肯帮忙,定比我们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强。我二弟他如今人在?宛平,轻易回不来,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你能不能帮帮忙,跟侯爷说声?”

  明筝抬抬手?,打断她的话,“李大奶奶,梁姑娘出事,我也觉得很惋惜,不过也请您体谅我们的难处,正在?丧期,实在?没这个心情,抱歉得很,怕是?帮不上您。”

  她挥手?命车马起行,梁芷萦气喘吁吁地跟着车,“阿筝,我知?道这时机不合适,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难道忍心见死不救吗?芷薇不是?别人,她是?你一手?带大的啊。我实在?是?没法子?,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自?打家里出了?事,我夫君他、他甚至不许我跟娘家往来,他们都不肯帮忙找,我总不能眼睁睁任由妹妹这么无缘无故的没了?,你帮帮我,阿筝,你帮帮我……”

  “阿筝,这是?谁?”

  侧旁转过一辆车来,帘幕卷起,露出里头一张肃容。

  明筝顿了?顿,忙命停车,“祖母,这是?礼部侍郎李大人府上的大奶奶。”

  梁芷萦心下一惊,没想到?会被陆家老夫人撞个正着。

  就听老太君冷哼一声,“原来是?李太太,怎么,我们阿筝欠了?您家银子?没还??这么大庭广众的缠着?”

  说得梁芷萦涨红了?脸,“没……偶然遇上了?,叙叙旧……陆老夫人别误会,我、我没别的意思?。”

  “叙旧?太后娘娘大丧,阿筝伤心得寝食难安,有什么叙旧的心情?今儿?来哭丧的谁不是?感念太后往日的慈和真心来跪拜,怎么李大奶奶是?浑不在?意?”

  不敬太后的罪名压下来,梁芷萦怎么敢应?她讪讪地道:“不是?……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君哪里理她,帘子?一甩落了?下来,“阿筝,走?吧。”

  明筝点点头,“是?,祖母。”

  两车一前一后驶出广场,没一会儿?就不见影踪。侍婢上前扶着梁芷萦道:“二奶奶如今做了?侯夫人,脾气倒长了?不少,原先?在?梁家,几时敢这样跟奶奶您说话?”

  “住嘴!”梁芷萦斥了?声,灰头白脸地上了?自?家的车。

  **

  陆筠回来时夜已深了?。

  明筝还?没睡,靠坐在?软垫上在?饮桂花燕窝粥。

  一盏小灯点在?炕边,照出一小片光晕来。

  单是?这点微光,就叫陆筠心里的烦乱都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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