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采
“诸位叔伯长辈,族中兄弟,今日有一桩旧事需要翻出来分说清楚。”
他开了口,詹司松便面露嗤笑。
五爷毫不理会,由着众人神情变幻地议论了几句,然后叫了人。
“把人带上来。”
众人都看过去,被带上来的,是个形容瘦削的瘸女。
另几个人也被带了上来,皆是二房从前的仆从,他们都认识瘸女。
“此人就是从前伺候淑悦小姐玩秋千的丫鬟!”
瘸女身份亮出来,众人也都明了了今日之事。
五爷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有人好奇,有人惊讶,更多的是不以为然,他们不认为这桩旧事还能分说清楚。
可这已经不重要了,五爷径直叫了瘸女。
“说吧。”
瘸女一直在发抖,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但说的话还算清楚。
她那时候是爹娘走了关系使了钱,把她送进了淑悦小姐的院子伺候。她年纪小,每日就负责陪着小姐玩,旁的丫鬟木讷,小姐不喜欢,只喜欢她一个。
她为了讨小姐欢心,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后来小姐迷上了荡秋千,她每日都陪小姐去。
朱夫人最初不太答应此事,怕出了事情,后来被淑悦纠缠久了,也就应了。
他们在后院的大枣树上,找了一个平直的粗枝,栓了秋千。
淑悦小姐天天去玩。
后来魏姨娘小产,闹着说后院风水压制她,非要找道士做法事,道士就选中了这颗大枣树,又是画符又是念经的,弄得小姐好些日都不能去荡秋千。
朱夫人本想着在旁处另外安置一个,但淑悦小姐喜欢那大枣树高阔,树上常有小鸟,哪也不肯去。
这事本没什么异常,小姐年幼,树枝粗壮。
谁都没想着会有一天,树枝会陡然折断。
瘸女说到这里顿了顿,浑身抖得厉害了起来。
安大老爷叫了她,“树枝突然折断,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
瘸女抖得不行,这件事在她心里藏了太多年了。
她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让人知道,但到了后来,她经常能梦见淑悦小姐,若是小姐也就罢了,她还能梦见火场里的朱夫人,梦见被朱夫人一簪子刺破喉咙的魏姨娘……
她突然喊出了声。
“那树枝一直都稳稳当当的,是有几个婆子坐了之后,才断掉的!”
话音落地,祠堂陡然一静。
祠堂里的詹氏族人皆惊讶,詹司松在这时,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什么婆子?你说清楚!”
事到如今,瘸女也不再隐瞒了,她全都说了出来。
出事那天,她照常陪着淑悦小姐去玩秋千,但路上,淑悦小姐瞧中了路边的花,停留了一会。
她在小姐附近守着,隐约听见大枣树下有声音,就走过去看。
她抬眼一瞧,竟然看见几个婆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枣树下面,其中一人还坐在小姐坐的秋千上。
她被几个婆子的胆大吓到了。
满国公府,谁不知道那是专为淑悦小姐设的秋千,除了小姐,谁敢去坐?
她急着吆喝那几个婆子,几个婆子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地跑了。
淑悦小姐摘了两朵花,拿着花要去玩秋千。
她当时不放心,就劝小姐别玩,小姐不肯,生了气。她怕出事,但又看不清树枝上面的情况,就自己先上去试了试,那秋千还算稳。
只是等小姐坐上去之后,秋千越荡越高,她竟隐约听到了树枝折开的声音。
她吓到了,连忙全劝小姐下来。
小姐正玩到兴处,自然不肯,她心里害怕,但想着小姐年幼,身板轻巧,应该没什么事。
谁曾想,那树枝说断就断,下一息,小姐直接被甩了出去,头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众人听了,一阵意外。
詹司松抓到了重点。
“你说的是真?那几个婆子是哪来的婆子?!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
瘸女若是认识那几个婆子,自然就说了。
但她道,“奴婢不认识,那些婆子根本不是二房的人!”
二房的人,不管是朱夫人的还是魏姨娘的,她都认识,但那几个婆子面生的紧,她完全不知是何人。
当时二房和庶出的三房、四房,都还住在国公府里,各房后院有月亮门相连,平时不太走动,但都是相通相连的。
瘸女进二房的时间不长,只能认清二房的人,但国公府那么大,她再认不清楚更多。
她把这话说了,众人惊讶沉默,祠堂一时无话。
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该死,明知道婆子比小姐重的多,但不敢违抗小姐命令。
淑悦彼时是二老爷心头的宝,整个国公府除了淑贤大小姐,就是淑悦二小姐最受宠,她老子娘使钱送她进来之前便说,一定要得了淑悦小姐的欢心。
她不敢与小姐对着来,所以还是让小姐去坐了那秋千。
甚至后来树枝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她也没能劝阻小姐下来。
但这些也都罢了,可在小姐当晚抽搐而去之后,朱夫人发了疯地盯住了魏姨娘,说是魏姨娘做法事害了她女儿。
瘸女怎么都想不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可她若是这时,再把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岂不是在朱夫人盛怒之时,揽下罪责?!
那她就不是被打断腿这么简单了,她会被朱夫人生生杖毙!
瘸女捂住了这个秘密。
然而过了没几日,魏姨娘死了,朱夫人也死了。
她惊恐不已。这秘密再也说不出来了。
在场众人皆震惊,连詹司松都一时说不出话。
祠堂静得如同凝滞。
瘸女把话说了,反而从胸中吐出一大口浊气。
她因为守着这等血流成河的秘密,一度精神失常,被庄子上的人当作疯子撵了出去,后来被寺庙里的和尚收留,每日跟着和尚念经,才稍有一点安心。
她以为,这件事会被她带进坟墓,没想到五爷和韩姨娘来了普坛寺,韩姨娘生下了五爷的孩子。
她心里愧疚,只觉是自己害死了魏姨娘,便时常去韩姨娘坐月子的院子外面念经,为暮哥儿祈福。
但二房的田庄起了火,那火险些要了詹司松的命,又把这一切都烧穿,五爷在一众反对声中下令彻查,瘸女再也守不住秘密了,才被查了出来。
她都说了,詹司松恍惚着不肯相信。
“你莫不是这位国公爷找来的托吧?再者,你怎么确定婆子不是那魏姨娘找来的人?!”
他不肯信,五爷看了过去。
五爷还没开口,瘸女便朝着他砰砰叩头。
“七爷,奴婢没有一句假话!那些婆子面生的很,根本不是二房的人!”
但魏姨娘若是想要弄断树枝,大可以选在做法的时候。
或者偷偷让自己手下的婆子过去,旁人家的婆子怎么会比自家的婆子更可靠?
但瘸女看到的确实不是二房的婆子。
她还道,“那几个婆子被我呵斥,就是从月亮门方向跑走的……”
她说完,又开始砰砰叩头,反反复复念着奴婢有罪。
“是我害了淑悦小姐,是我害了魏姨娘,是我害了夫人……都是我的罪,都是我的罪啊,杀了我吧!”
满堂皆惊。
事情就这么水落石出。
这不是一个完全的巧合,但也仅限于是婆子玩乐、丫鬟失责。
可不管怎样,都同魏姨娘无关。
詹司松神情恍惚,他再不愿相信,也知道瘸女没有说谎。
而魏姨娘,的的确确,与此事无关……
他没说话,五爷在高阔祠堂的回声里,半仰着头闭起了眼睛。
安大老爷见这瘸女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话,有了要犯疯的征兆,就让人把她带了下去。
瘸女离开,众人渐渐缓过了神来。
老夫人念了一句佛语,“阴差阳错,铸成大错。”
坐在她下首的詹淑贤,在这话里,垂头喝了口茶。
一桩二十年前的旧事,谁都以为说不清了,可又突然被揭开。
莫说旁人,连詹五爷自己,从前都不会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天……
安大老爷替此事做了了结。
“淑悦之死,确与魏姨娘无关,其他种种,皆是命。”
五爷攥紧了手。
背了二十年的污糟名声,魏姨娘终在这一日,沉冤得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