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采
那是个晨雾弥散的清晨。
两座城之间的一片空旷地带,战乱多年,地里庄稼无影,反而荒草丛生。
穆行州提前到了。
四下里雾气重重,寂静而冷清,只有他一人站在无边无际的旷野,站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甜气息。
很多年前,他没有父母早逝离开故土的时候,闻到的,总是这样的味道。
他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又活了过来,他的命是朝廷、老国公和五爷给的。
可如今老国公已逝,朝廷垮塌殆尽,五爷站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他被两股力量拉扯着,浑身上下,无时无刻不在疼。
日头还没有升上来,迷雾更加浓重了。
可就在这时,迷雾里渐渐走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牵扯一匹黑色高头大马,穿着靛蓝色素面锦袍,披了墨色披风,黑靴落在地上,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晨雾在他周身慢慢散去,他清晰的样子映在了他眼前。
他淡淡笑着,眉目慈和,仿佛从没有什么两军对垒,从没有阵营敌对一般。
他只是,过来看看自己这个,一手养大的小兄弟。
穆行州不知怎么,鼻头酸了起来,眼眶滚烫。
明明他离开国公府的年月,他已经学会了独当一面,甚至外面那些人都开始叫他穆大将军。
可他从未想过当什么大将军,他只想,留在那个人身边,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副将。
或许只是个不够起眼的职位,可有人为他遮风挡雨,对他百般呵护。
来之前他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男人从白雾中彻底走了出来,但在他面前半丈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五爷看着穆行州,看着在自己身边形影不离多年,又分开太久的兄弟。
他不会逼迫他,他只是温声问他。
“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
穆行州从离开五爷之后就一直在想。
从前是五爷把他护得太好了,很多事情不需要他亲自看亲自听。
五爷走后,他才看清楚这皇帝执掌的朝堂到底是怎样的模样……
可有一个人还在朝廷,甚至固执地想要恢复原来的一切……
但那一切,早就回不去了,不是吗?
他看向五爷。
男人的身姿仍是高大如松柏一般。
穆行州眼眶热到了极点。
他不想再那样下去了,不想再在自己的年头里被扯得无所适从。
他该做个决断了!
他松开了身边的马,他两步走上前去。
男人伸开了臂膀,似乎早就等着他的到来。
“行州,过来吧。”
*
杉城守将穆行州,在抵达杉城的第二日,便大开城门,主动请俞军进城。
杉城的城楼插满了俞军的旗帜。
消息传到京城,詹淑贤的脸都白了。
她让穆行州去,虽然没指望他能劝五爷回来,可也要让他看清楚,五爷和朝廷早已敌对,他必须要做个决定了。
她也想过穆行州可能被五爷说服,但那至少需要些时日。
“第二天?!第二天就开城迎敌?!”
詹淑贤气得胸口起伏,喘不过气来。
她一把扫掉了桌案上的茶盅。
“男人果然是靠不住!”
丫鬟俞姝连忙过来,詹淑贤还以为她要劝自己,越发怒了。
“便是把这些都砸了,也不解我心头之气!”
俞姝一脸古怪又着急。
“大小姐,宫里来人了,皇上请大小姐入宫。”
话音落地,詹淑贤险些犯了喘症。
穆行州虽然姓穆,但却是定国公府詹家出身的将领。
现在穆行州不战投降,詹家可真是雪上加霜了,而且现在詹家暗中是她主事,皇上可不要找她来问问?
詹淑贤想想那不好糊弄的皇帝,干脆直接躺到了床上。
“我犯喘症了,哪也去不了了!得请太医!”
俞姝顺着她的意思,连忙叫了人去请太医,自然也回了宫里来的太监,詹淑贤无法进宫的事情。
老夫人问询赶了过来。
她看向自己的女儿,“是因为穆行州的事?”
詹淑贤大口喘着粗气。
但她的娘并没有似从前那样关切地问她,反而道了一句。
“或许行州选得,确实没错……”
“娘说什么呢?!”詹淑贤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的娘,甚至连继续大喘气都忘了。
老夫人神色漠然,没有回答她,便转身离开了。
“你自己好生养着吧。”
母亲这样,詹淑贤真要犯病了。
这几年,母亲对她越发冷淡,穆行州也是一样,现今穆行州背叛了她,母亲也要扔下她吗?!
詹淑贤按着胸口,让自己平息。
没关系,只要她把一切都抓在手里,旁人走了或者来了,又能怎样?
念及此,她想到了一桩事。
*
杉城。
俞军全面接手。
穆行州率城投降之后,整个人也疲乏极了,加之他之前伤没有痊愈,干脆不再领兵,退下来过安静的日子。
五爷晓得他有多为难,尽管做了选择,但有些事情需要时间久了才能渐渐淡下来。
毕竟国公府的大小姐对于他,不是一般的存在。
五爷想想自己那位嗣妹,暗暗摇头。
杉城拿下之后,俞军对战朝廷又有了新局面。
仗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朝廷如根深蒂固的大树,就算中间朽烂,也需要经一番风雨才能彻底推倒。
历代改朝换代,有几番能不流血?哪一次新朝的建立,不是血肉铸就的长城?
俞军面对的不仅是朝廷,还有其他的造反军,改朝换代,不知何日能成……
穆行州放空了自己,暂时不再去想这许多。
他必须重新整理了自己,才能再继续上路。
但这时,詹淑贤留在他身边的冯罗,前来找了穆行州。
“穆将军,京城有消息过来。”
“什么消息?”
冯罗告诉他,“大小姐因为将军突然投降,犯了喘,状况非常不好。”
话音落地,穆行州愣了一愣。
他已经尽力不想受到这些的干扰。
“京城有最好的太医,想来大小姐能得到最好的救治。”
“可大小姐并不是无缘无故犯了喘症,就算治好,还会再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道理,将军不懂吗?”
“解铃还须系铃人……”
穆行州当然不会不懂,对于他而言,似乎解铃亦须系铃人。
他做了决定,他决心离开朝廷、离开当下的定国公府,似乎也该同那个人,当面说清楚。
一次说清楚了,以后,便也就不再是心中化不开的结。
穆行州沉默许久。
半晌,他说知道了,“明日我去辞了五爷,同你去京城。”
只是冯罗说不必。
“穆将军若是说了,五爷真会让将军去吗?这是将军与大小姐的事情,不必五爷知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