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药
不知道是府里还是府外忽然有人燃放爆竹,忽然的炸响,让春杏打了个哆嗦。她不由抱紧了自己。
又要过年了。
她与望江,自小就认识。
她小的时候,十二国战事不断,百姓苦不堪言,遍地都是穷苦人家。在没来晋南王府之前,她连吃饱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家里实在挨不住,在她六岁的过年前夕,将她卖了。母亲抱着她哭,自责自己养不活女儿,又叮嘱她大户人家要规矩听话,总能混口饭吃。
那也是个冬天,她穿着草鞋,和同村的孩子们一起上了牙子的车。马车越走越远,她望着爹娘哭成了泪人,邻居家的大哥哥给她擦眼泪,劝她不要哭。
那个邻居家的大哥哥,就是望江。那个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别哭了,等咱们长大了还能回村子!”
春杏泪眼婆娑哭了一路,被泪水弄花的视线里,村落彻底消失再也不见。
她的村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月亮湾。
她与望江先去了另外一户人家做事,那是个商户,主子不算心善,总是苛待,挨饿是小事,打骂更是寻常。每一次,望江哥哥都拼尽全力地护着她。
那些饿着肚子躲起来哭的夜里,望江总能变戏法似的拿出吃的给她。她人呆嘴笨,远没有望江那么容易讨主子欢心。
好在他们在这户人家待了不到两年,又被卖进了晋南王府。晋南王府规矩森严,他们小时候也没少挨罚,倒是再也不会饿肚子。等他们慢慢懂了规矩,自然不再挨罚,日子越来越好。
每一年过年的时候,他们总偷偷跑到一起。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对方。都不是值钱的玩意儿,可都是他们挖空心思准备的心意。
她时常与望江说想家。
每一次,望江都会安慰她,都会如小时候那次说的一样——等咱们长大了就能回去了。
他们慢慢长大,又一年的新岁临近,两个人偷跑到山坡上,望着夜幕里的月亮。春杏将眼睛弯成月亮的形状,说:“过了明天我就十五了,算不算长大了?”
本就是春杏随口的玩笑话。身为奴籍,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
“能。”
春杏诧异地望过来。
“过了年,我去找世子求个恩典。”望江微笑着,深深凝望着她。
春杏怔怔回望他,忽然就懂了他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
宁静晦暗的夜色里,望江握住她的手。他说等两个人成了亲,他会在院外置办宅院,然后选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一起回月亮湾。他还说,要在月亮湾她最喜欢的那处镜湖旁亲手建一个小房子……
春杏抱膝的手逐渐收紧,泪眼彷徨地落下来。
那天晚上她与望江分别,满怀对未来的柔情憧憬往回走。然后,她遇到了归家的世子爷。
世子爷白日与友人在外玩乐,饮了不少酒。
她听管事姐姐的话,去煮了醒酒茶给世子爷送出去。醒酒茶放在世子爷的桌旁,她的手腕却被世子爷握住。
天旋地转,所有对未来的憧憬都成了虚无的梦。
太冷了。
春杏擦去脸上的泪,转身将窗户关上。
等下次见了望江,她一定要问问他上次那话是什么意思。
要不算了吧?
她已经成了世子爷的暖榻人,何必再和他牵扯。她应该继续狠心下去,一如之前对他的那样。他也应该忘了她,寻一个互相喜欢的好姑娘。
第104章
尤玉玑赶到晋南王的前厅时,那里已经有了争执声。
“不会的……怎么可能是表妹放的火……”陈安之虚弱地坐在椅子里,脸色苍白如纸,说话声音也小,颇有几分有气无力的样子。他像是在向晋南王辩解,更像是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方清怡耷拉着头,没有什么表情地跪在厅中正中央。
晋南王坐在上首的座位,脸色差得离谱。他望向陈安之,又是失望又是心疼。见尤玉玑迈步进来,他摆了摆手,身边的下人立刻上前引着尤玉玑入了座。
陈顺之已经重新梳洗换过衣衫,他立在陈安之身侧,有些心疼弟弟这般虚弱还被父王强势令人抬过来。站在火海前,他心中曾闪过一丝贪念犹豫。如今事过,他因为自己当时有过那么一瞬间的犹豫而汗颜,如今对着家人心中藏着一份不能言的愧疚。
陈安之望向方清怡,很想在她脸上再看见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可是方清怡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不愿意相信温柔又文雅高洁的表妹是个蛇蝎心肠的恶毒女人,不愿意相信自己一直看错了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有眼无珠的人。
“清怡,你说句话啊……”陈安之的声音微微发颤,望向方清怡的目光里满满爬上痛苦。
腹部的伤口一直疼痛难忍,方清怡将着火的灯笼扔向母妃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在眼前重现,像一个让他走不出来的梦魇。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可是深受打击的他,仍旧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他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不要那么残忍,撕去他过去以为的所有美好。
晋南王实在是受不了了,拿起手边桌上的茶杯朝陈安之掷去。瓷杯在陈安之脚边炸裂开,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的长衫前摆。他还没来得及换衣裳,长衫前摆残留着火后的印记。
“父王!”陈顺之求情,“弟弟伤势那么重,现在还在发烧,脑子一时不清醒。要不然等弟弟好一些了再……”
“住口!”晋南王爆喝。
陈顺之立刻抿了唇。
晋南王也顾虑着陈安之现在伤成这德行,他指着陈安之的手指了半天,训骂的难听话还是没舍得说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克制怒火,道:“好,你自己去问她!”
“清怡!”陈安之痛苦地喊她的名字,企图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能够证明并非是他有眼无珠的答案。
即使,他分明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昔日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一次次浮现眼前。泪水从陈安之的眼角滑落,他哭着问:“清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有人逼你还是……还是……”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答案。
眼泪从方清怡的眼中落下来,她亲眼看着这滴泪落到地上摔得七零八落。她忽然笑了一声,抬起脸望向陈安之。
“为什么?”方清怡的低声笑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哈哈大笑。
厅中的下人们个个低着头,不由后脊发寒。实在是此情此景下方清怡如此哈哈大笑的场景实在太过诡异。
方清怡终于笑够了,她好笑地望着陈安之,说:“你怎么还是那么蠢。我真傻,居然信了你的那些花言巧语。”
“我、我什么时候用花言巧语哄骗过你……”陈安之的眉宇间拧成了个“川”字,额头尚有些因为伤口疼痛而沁出的冷汗。他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面前的人。他实在不懂他与表妹的两情相悦,怎么就成了他的哄骗?
“是你!是你让我成了低贱的妾,任人欺凌的玩意儿!”方清怡声嘶力竭地怒吼、控诉。
陈安之彷徨地摇头。
一瞬间,往昔两个人的所有情投意合似乎都变了味道。不过陈安之自知自己没有本事不敢忤逆父母不敢抗旨不尊,让表妹一个侯府千金屈尊成了他的妾。他愧疚地低声:“这……这的确是我的错……”
他这个及时认错的愧疚模样,反倒激怒了方清怡。方清怡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冲到陈安之面前。府里的下人怕她再生歹意,赶忙挡在她身前。
她手臂越过拦截的人,指向陈安之:“你装什么深情!你告诉我,你听我弹琴的时候想的是谁!你劝说我穿白裳时想的是谁!你和我在床上快活的时候想的是谁!”
陈安之变了脸色,惊慌地抬头望着方清怡。他紧紧抿着唇,没有办法解释。好半晌,他才吞吞吐吐:“我、我也是喜欢你的……”
“哈哈哈……”方清怡疯癫地哈哈大笑,几近失控。
拦着她的两个婆子,赶忙使蛮力将她摁回去。
方清怡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她望着陈安之一字一顿:“陈安之,你让我恶心!”
陈安之瞳仁猛地一缩,养尊处优的世子爷,从小到大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听见过。不想今日是从他一直以来认为深爱着自己的表妹口中说出来。
心中溢出来的酸苦竟与手上的烧伤一样令人难捱。
他偏过脸忍了忍泪,才望向晋南王,哽咽开口:“父王,儿子也有责任。事情闹到今日,最恨连累了母亲和妹妹……”
想到母亲伤得那样重,陈安之又是两滴泪落下来。他吸了吸鼻子,再开口:“只是表妹如今怀着我的孩子,还请父王饶她一命。”
晋南王被气笑了:“你也知道祸及你母亲和妹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替她求情?”
“是儿子没有处理好后宅之事,儿子也有责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表妹只是气儿子没有做到允诺她的正妻之位。人都有冲动的时候,儿子最近也时常冲动闯祸。许、许是哪路的邪鬼附身作恶,就像儿子忤逆母亲绝非本意一样!兴许表妹也是一时着了哪路邪鬼的道!”
他求情,因为他以为表妹深爱着他,才会由爱生恨。
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尤玉玑忽然开口:“世子之所以最近时常冲动,是因为方清怡在给你的酒中加了燥怒散。”
除了方清怡,所有人都惊讶地望向尤玉玑。
尤玉玑还病着,本就疲惫,听着陈安之和方清怡的对峙只觉得吵得头疼。她只想早些将事情说清楚,早些回去歇着。
晋南王有些惊讶地看向尤玉玑。他已经从拷问绿梳的时候得知了燥怒散的事情,但是他并不知道尤玉玑知道。他请尤玉玑过来,是想弄清楚她为何会去本该严封的后门,像是早就知道后门的封墙被拆。如今听尤玉玑主动提到燥怒散,晋南王略一琢磨,便猜到她大概是早就怀疑了方清怡。
“什么燥怒散?”陈安之震惊地望向尤玉玑,“你不要落井下石趁机污蔑清怡!”
他想说表妹怎么可能会给他下毒,可是腹部被表妹捅出的血窟窿让他将这话含在舌头上说不出口。
“把人带上来!”晋南王下令。
很快,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的绿梳被拖上来。她身上的鲜血在地面划过长长的一条印子。
晋南王望向方清怡:“既然你不愿意给安之解释个明明白白,就让这丫鬟说!”
绿梳被用了刑,只吊着一口气。
方清怡看了她一眼,那颗疯癫烂透的心忽然有些不忍。
“别逼她了。我说。”
“第一次给你喂燥怒散,是你成婚前一天。为了让你在大婚之日失态。”方清怡失望地摇头,“听说这药多神奇,可没想到效果也就那样。或者是你胆子实在太小。我本来想着你借着药效发疯直接把尤玉玑给痛打一顿。啧,新婚受辱,新娘子不堪其扰悬梁自尽。多好。”
陈安之愣愣听着方清怡的话,觉得眼前温柔清雅的表妹好像变成了一个魔鬼。
“你摔东西砸花瓶与人吵架,都是因为药效。可惜你实在是个孬种,燥怒散这么扭曲心性的药力下,你都没胆子杀个人!”
“你……”陈安之你了半天,竟是再也没能说出别的话。
方清怡只是冷笑:“觉得失望了?我才是真失望。燥怒散这样的东西喂着你,你还那么窝囊!”
额角因为疼痛沁出的冷汗越来越多,可是陈安之手上的烧伤更疼,他连抬手去擦额角的冷汗的力气都没有。
他长长缓了口气,抑制疼痛,才再开口:“你做这些,就是为了抢世子妃的位子?世子妃的位子有那么重要吗?”
“是,是为了抢。”方清怡承认。
可是她心里明白她的承认和陈安之的以为并不是一回事。她用鼻子哼笑了一声,鄙夷地望向陈安之:“你以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陈安之的眼中又浮现了疑惑。她疯癫地做了这么多事情,难道不都是因为太爱他,接受不了他心里有别人,接受不了他的正妻之位也是别人,才由爱生恨,做出这等可怖之事?
方清怡望向陈安之的目光又鄙夷变成了怜悯。
“我喜欢的是你世子的身份,还有你的愚蠢好糊弄。”方清怡早已有了死心,反正前路被堵,活着并没有什么意义。所幸将所有的话说尽,说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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