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谢病春伸手,冰白清瘦的之间按着他的剑首,把他的剑缓缓按了回去,这才回头去看身后之人。
黑暗中,胡承光缓缓走来。
他衣裳凌乱,眼尾通红,站在不远处目光憎恨地盯着面前之人。
谢病春回眸,平静地看着他。
“所有师兄弟中,属你最聪明。”胡承光低声说道,“你聪明了一辈子,难道看不清老师今日所为到底为何。”
陆行大惊,目光在两人身上打量着。
“谢迢已经死了。”他一字一字,面露悲凉地说着,“老师是在为宁王翻案,为我的小师弟翻案,不是为你,为司礼监掌印,为谢病春。”
他一步步自黑暗中走了出来,月光落在脚下,缩成一团小小的影子。
谢病春脸色并未波动,只是唇上的青色在微弱的月色中越发明显,冷眼看着面前之人走近他。
“你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老师已经有了准备。”他深深地看着面前的谢病春,刚毅的脸上抽动几下,最后只是闭上眼狠狠说道,“老师不需要你这些沾着血的证据。”
谢病春眼波微动。
“你,好自为之。”他袖子微动,最后还是转身离开。
“那你们便看着他去……”谢病春开口,声音沙哑,终不忍心说出最后一个字。
胡承光倏地转身,快步上前,抓着他的衣襟,眼底泛出血丝:“是谁把老师逼上这一步,是谁让老师一生痛苦,是你,是为了你,谢迢。”
“你当年为何要入宫,为何不听宁王的话,不听老师的话,不听钱师的话,为何要孤身去西南,是你害死了钱师,现在你还要害死老师。”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面前之人,连着眼珠都泛出血意。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低声说道:“灭家之仇,不得不报。”
胡承光怔怔地看着他,倏地落下泪来。
“是,要报,这是阖府血仇啊,可你不是最聪明吗,你不是最能耐吗。”他缓缓松开手,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老师待你如亲子,可曾有一点不好。”
“你年幼时生病,是他一宿一宿地抱着你,你的字是老师一笔笔教的,你的书老师至今没有扔,你的花老师一直照顾着,那片梅林至今都在你院子门口,甚至在你当年得知宁王府噩耗偷跑出书院时,老师发着高烧在大雪中寻你。”
他哽咽着:“老师,老师自你离开后,再也不曾笑过。”
“他那么爱你啊。”
“可你,为何要害他啊。”
“他为了你们宁王府的人一生不曾娶妻,如今竟还要把命都搭进去。”
谢病春唇色雪白,身形晃动,眉心微蹙,剧痛似乎终于涌上心尖。
胡承光怔怔地看着他。
十年前的谢迢最是爱笑,一笑起来,宛若春温,是最最可爱不过的少年。
可现在的谢病春,冷淡疏离,锐利冰冷,是最最可怕的司礼监掌印。
他最喜欢的师弟,明明连一朵花的凋谢都要遗憾许久的人,怎么,怎么就变了呢。
谢病春成为掌印的消息传到钱塘时,老师大病一场,他便愤而入京,却在入城那日看到他穿着这身蟒服带着罪臣巡游,人人惊惧,议论纷纷。
他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看着马上的人,长高了,张开了,变得更加俊秀了,可他却突然觉得陌生冰冷。
“老师的事情不用掌印操心。”胡承光近乎陌生地看着他,淡淡说道,“钱家当年一直在钱塘,手中有明笙当年的证据。”
“所有的一切,老师都做好准备了。”
谢病春一只手捂着心口,只觉得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疼的心尖都在颤抖。
“只要撬动一个口子,此案本就疑点重重,自然能翻案。”
他手指微动,最后还是握紧拳头,快步离开。
陆行扶着谢病春,看着他急促的背影,局促犹豫地喊了一声:“掌印。”
“掌印!”
只见月光下,一道鲜红的血渍自冰白无人色的脸上缓缓流下,落在下颚处,最后惶然滴到华丽精致的衣襟上。
“所以,去了东厂?”明沉舟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圆凳上,“他会死的。”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杨宝和郑樊在此刻齐齐发难,一定是暗地联手,不过他们没想到罗松文竟如此破釜沉舟,连自己命都不要了。”英景低声说着。
“不过罗松文的事现在也能拖住杨宝和郑樊的脚步,学田案涉及到西南都指挥佥事赵传,当年就是他在江浙为郑樊筹集银钱,用来购买当年冒充义军的军饷,倒也不算坏事。”
明沉舟抬眸,脸颊上的血色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点震惊的茫然。
“不要这么说。”她轻声说着,“那是,那是……”
那是谢迢的恩师啊。
师恩如父恩,他已经没有生父了,如今,连老师都要再一次失去嘛。
她唇角微动,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娘娘。”英景惊疑地看着她。
“江浙不都是明笙的地盘吗,郑樊又是如何插手的?”明沉舟手指掐着微微颤动的手腕,咬了咬唇,岔开话题问道。
“那是后面的事情了,原先江浙有一个浙直总督,总制南直隶、浙、福等处的军务,乃是一方大吏,名叫钱森,后被郑樊和周生借着东南抗倭一事联手排挤下台,后来才被明笙借着清流和内阁次辅的名义逐渐占据的。”
英景解释着。
“钱森?”明沉舟眼皮一跳,一个惊惧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是。”英景叹气。
“听说他是一个好官,在这些富饶之地,从不重税,抗击倭寇也是常有胜利,只是性格太过刚正不阿,不依附内阁和司礼监任何一派,当年出事,只有宁王出手,但当年宁王已经退避西南,这才无能无力。”
“若是当年宁王要争,嫡子出生,性格温和,未必争不过。”英景抿唇,淡声说到,“只是念及百姓,不愿起战火而已。”
“后来呢?”明沉舟忍不住追问,“钱家人后来如何?”
“后来?”英景皱眉,“没印象了,内阁和司礼监为了占据江浙,有意抹去他的痕迹,后来听说他因为宁王案得罪了宪宗了,三代不得科举,便就此没有任何消息了。”
明沉舟失神地盯着烛火,萦绕多年的迷雾在此刻终于拨云见日。
钱家所有的一切都解释地通了。
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宁王。
原来,她和谢病春早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是一盘大棋,自明宗朝便以布局,再自明德十年已经血流成河,到如今已经厮杀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所有背后之人都已经上了棋盘,只等着最后结局。
“这是那对祖孙的供词。”好一会儿,英景自袖中掏出一张字。
“祖孙两人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孙儿病重要钱,那书生这才听了郑江亭的话,谁知道郑江亭最后要杀人灭口。”
明沉舟捏着手中的供词,最后捏在手心。
“我去送给掌印。”她起身,要去拿衣架上的披风。
英景一愣:“现在?”
“现在。”明沉舟扭头,浅色的眸子在烛光中熠熠闪光,“他需要我。”
第87章
明沉舟踏入始休楼时,早已过了子时.
楼内并未点灯,巍巍高楼在夜色中宛若蛰伏的巨兽,锦衣卫巡逻时手中的风灯在夜色中惶然无倚,好似下一阵风就能把它吹灭。
她推门而入时,屋内漆黑不见五指,却能听到一阵浅浅的呼吸声。
“掌印。”她呼吸一顿,踏入屋内。
这间屋子过于空荡,时常会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住了一个人。
她站在黑暗中沉默,可随后还是顺着那个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朝着一个方向走向,夜风顺着门缝挤进来时,常常一往无前,并无阻拦。
那是屋子的正中的位置。
谢病春就在那里。
她虽看不到,但依旧敏锐地觉着他就在那里坐着,等着她过去。
“那对祖孙已经招供了。”她在夜色中小心摩挲着前进,慢慢吞吞地说着话,“也许对你有用。”
她的手突然碰上一个冰冷的手指,她吓了一跳,但是手比脑袋快地抓住面前之人的手指。
“抓到你了。”
她双手握紧面前的手腕,扬眉一笑,唇颊梨涡浅浅,放心大胆地跟着他往前走。
两人在黑夜中沉默地坐着,各自无言。
明沉舟眨了眨眼,自言自语地打破沉默:“你怎么不说话,也不问我为什么来。”
“我就是怕掌印难过,才过来看看的。”
“掌印,我牵着你呢。”
滚烫的手指落在冰冷的手腕上,一点点收紧,知道温热的皮肉和清瘦的骨血紧密连接在一起。
“娘娘。”
谢病春的声音依旧平静,隐隐听去宛若泉冻皆咽,吟寒更切。
“你怎么了?”明沉舟敏锐地靠近他,托着椅子坐在他边上。
衣裙交叠,绣纹摩挲,隔着两层单薄春裳能触摸到他的膝盖上的硬骨。
“你声音怎么不对劲。”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面前的浓重阴影,头顶的朱钗在空中晃了晃,发出一声短促清脆的敲击声。
被夜色笼罩的人影好似裹着一团漆黑的浓雾,凑近了虽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梅花香,却又令人无处可探。
“无事。”谢病春开口,声音落在她的头顶,带着一股凉意。
明沉舟沉默地看着他,她一向能言,也一向懂分寸,自诩对洞察人心之术颇有心得,可今日却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不过是一层过往的伤疤,你固然可以一戳就破,但你终究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