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里面有一人,正是这几日随着浙直总督入京述职的一位随从,那人脸上有一颗大痣。”
明沉舟死死掐着额头,低声说道:“有士兵不想杀百姓领功,那人便直言是受人指使,他并未明说是谁,只说那人在京城举重若轻,酷爱听戏。”
郑樊爱听南戏,天下皆知。
郑樊眉心一动。
“胡说八道,娘娘无凭无据,空口白牙就要诬陷我爹。”一侧的郑江亭立刻高声呵斥道。
“我并未胡说。”明沉舟放下手,侧首去看郑樊,“我之前看过西南的邸报,西南都指挥佥事是你举荐的人,在上任后不久就收纳了一批流民,可是真的。”
郑樊低声说道:“那些说是流民其实是义军残部,先帝念起改过自新,这才令老臣安置,老臣这才安排在都指挥佥事的府兵中。”
“此事,这事宪宗也知道的。”
他慢慢吞吞地解释着,却是悄无声息地搬出宪宗。
“那便对了。”
明沉舟并不畏惧,只是微微一笑:“可明德十一年,那批义军后来不见了。”
“贪婪怕死之辈,大概都是跑了吗,此事也是上过兵部报备的。”
“赵传,你的手下都是贪婪怕死之人吗?”她越过人群去看倒在地上的赵传。
赵传一愣,嘴角微动。
“罪臣,罪臣并不知道娘娘这话何意。”
“浙直总督入京述职的一位随从,汤禀笔你可知何时来的,叫什么名字。”明沉舟抬眸去看汤拥金。
汤拥金一愣,盯着众人目光,瞬间磕巴,脑袋确实分外活跃,再一想时,不由脸色大变。
郑樊一直巍然不动的白眉不由缓缓蹙起。
“明德十一年出现在水军中的,因为水上功夫厉害,这才被破格提到总督身侧做了亲兵。”汤拥金哆哆嗦嗦地说着。
“赵传,那人叫什么名字。”明沉舟冷不丁,高声质问道。
“安仁。”他下意识吐口而出,随后愣在原处,“我,我胡说的,我当时手下也有这样的黑痣的人。”
“安仁,是了,他就是叫安仁。”汤拥金手里的金子都不敢摸了,悄悄躲到黄行忠身后。
明沉舟嘴角微微挽起:“这么巧,偏偏那人也是安仁。”
“万岁不妨请他入宫对峙。”黄行忠立马说道。
“谁不知道如今的浙直总督因为冒进,被我爹责罚过,谁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再说,娘娘为何如何为谢病春那阉人说话,难道之前京城流言……”
郑江亭口不择言地反驳着。
“放肆!”
“闭嘴!”
谢延怒斥一声,恶狠狠地盯着郑江亭,杀气弥漫。
“给我跪下,逆子。”郑樊心中一凛,一把甩开他的手,厉声呵斥道,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娘娘不过是阐述事实,你若心中无愧,便不该说流言蜚语。”
郑江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干净利索请罪道:“是微臣失言,恳请陛下降罪。”
谢病春捏着骨节的手微微用力,在冰白的皮肉上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谢延并不理会他,目光冷冷扫过群臣,直到众人都低下头,这才喘着粗气:“去把那个安仁叫来。”
明沉舟缓缓吐了一口气,侧首去看不远处的谢病春。
谢病春穿着玄色蟒服,衣角静立,侧脸冰白。
他似乎感受到明沉舟的视线,便也跟着侧首看来,漆黑的眸光在殿内幽暗安静。
如此紧张的对峙,并不能会让他变色,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一般冷静。
郑樊冷眼看着两人的关系,手指微微收紧。
一直跪在地上的郑江亭这才露出几分慌张之色。
“万岁,安仁带来了。”
黑脸大痣的壮汉昂首挺胸而来,目光落在郑樊身上,急欲噬人。
赵传在地上爬行几步,血迹在地上蔓延出污秽的痕迹,他透过人群看到门口跪着的人,神色恍惚,喃喃低语。
“安仁。”
安仁重重磕头,低声说道:“罪臣该死,误信奸人所言,害我七十三个兄弟死于非命,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苦,也要把所有真相都和盘托出。”
郑樊的目光落在这个黑脸大汉身上,衰老的眼皮缓缓落下,掩住所有神色。
“阁老,你好狠的心啊。”安仁抬头,额头流出一道道血迹,好似索命的恶鬼自尸山血海中一步步爬了出来。
谢病春盯着他看了许久,漆黑的眸光倒映着日光,好似看到了火光冲天的宁王府。
恶鬼终究死于恶鬼。
天道轮回。
“你,你胡说什么!”郑江亭咬牙,强忍着恐惧地怒斥着。
“说什么,说你如何利诱我们做了杀宁王的刀,又如何翻脸杀了我们,让死人保守秘密。”他狞笑着开口。
事已至此,群臣哗然,当年真相呼之欲出。
“万岁,锦衣卫陆佥事带了西南百姓跪在宫门口求见。”
一刻钟后,又一锦衣卫跪在地上殿门口,低声说道。
“宁王忠义,自来云南,仁心爱民,百姓尽受其恩惠,如今他蒙冤而死,奸人却能安享晚年,我等日日泣血,只求万岁还其公道,严惩恶人。”
浑身是血的陆行带着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西南百姓,跪倒在殿前。
“卑职乃西南军千户之子,苟且偷生,今恳请万岁还西南军一个公道。”陆行双目通红,一字一字,如泪含血,“我爹不是叛将,西南军不是叛军。”
郑樊身形一晃,缓缓闭上眼。
大势已去,回天乏力。
谁也没想到宁王案竟然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直接把三朝元老,内阁首辅郑樊拉下马,郑家被抄家,但万岁念及郑家多年,只杀了郑樊一人,其子流放西南三千里。
安悯冉出了内阁,自请去西南做了知府,戴和平致仕辞官,杨宝也因为一件小事被万岁剥了禀笔之位。
至此,宪宗朝维持十多年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局面全被打破,权力尽归幼帝之手。
四月十九,天色阴沉,今年入夏并未有一场雨,可看着今日夜色,乌云压城,大雨顷刻而至。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
明日便是罗松文遗体送回钱塘的日子。
万岁下至特封他为文忠,亲自送了祭品。
“我先回去了,娘娘。”谢延站在廊檐下,声音被大雨遮盖,只能听到几个音尾。
明沉舟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落在棺椁前跪着的人身上。
他借着万岁的庇护,这才入了罗家院子,跪在恩施堂前。
如今两个时辰了。
祭台上,一枚银色素放在台子上,在烛光下闪着光。
谢延见她如此,眉宇间的郁结缓缓升起,却又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直接进了大雨中。
“万岁。”绥阳大惊,犹豫地看着太后,低声说道,“娘娘,万岁,万岁,求您别怨他……”
他说了好一会儿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连忙撑着伞冲了出去。
明沉舟回神,愣愣地看着那个小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想这样,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谢延。
舅舅不曾教过如何面对一个帝王。
屋内陷入寂静之中,雨声大得似乎要撕破天际,水流声不断,屋内的烛火在风中阴暗摇曳。
明沉舟站在一侧的柱子下,沉默地看着谢病春。
“娘娘。”龚自顺带着几个师弟自大雨中走来,蓑衣早已盖不住雨,“明日还是大雨,怕是要多买几层油布了。”
“若是有何需要,只管直言。”明沉舟闻言,低声说道。
“没有什么需要。”裴梧秋粗声粗气地说着,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万岁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门口都是书生,若是被发现了,你可讨不了好处。”
明沉舟蹙眉。
水琛连忙拉着他的袖子,无奈说道:“好了,三师兄,你明明关心小师弟的,为何总是凶巴巴的。”
裴梧秋抽回袖子,冷笑一声:“我才不关心他,无论你们说什么,便是他害的师傅。”
“三师兄!”
“师傅就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自钱塘来到……”
“闭嘴!”一向温和的龚自顺突然怒斥一声,“下去,这么多事情还没做完,哪来的心情拌嘴。”
水琛闻言,立刻拉着裴梧秋回了内屋。
争吵中心的谢病春依旧脖颈低垂,好似一只落了水湿漉漉的黑鹤,跪在此处沉默。
“说不怨你是假的。”龚自顺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开口,低声说道,“可我又知怨不了你,便是没有你,老师也是要走这一遭的。”
“可我不敢怨他,我是第一个陪着老师的人,二十五年了,见证了所有的一切,他在我眼中当真是如神明一般光洁。”
“人人都在学做君子,可我觉得他便是君子,可君子总是活不久的。”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屋内水汽浓重,好似要在脸上凝出水珠来。
大雨滂沱,砸在屋檐上发出巨响,水珠顺着屋檐如水一半注下。
“你也别听了三师兄的话难过,他是孤儿,当年被扔在学院门口,与你一般,都是老师一手养大的。”
“老师如你父,便也如他父一般。”
远处闷雷惊起,震耳欲聋。
闪电惊起,闪出堂前那张毫无血色的冰白脸颊。
“水琛性格最是洒脱,可那几日也是夜夜日哭,更别说了最是喜欢你的二师兄和五师弟,他们更是烈火煎熬,片刻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