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糖茉莉奶茶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出神,又似乎只是随意地落在这一处,漆黑的眸眼晕着光,锐利向上的锋芒被悉数笼罩,令人看不清神色。
“所以要如何?”谢延一本正经地问着。
谢病春垂眸偏首,所有的光便都落在他的侧脸上,声音平淡冰冷,就连夏末正午烈阳都驱散不得。
“秋闱在即,万岁何必急于一时,天子门生才是百姓之福。”
谢延陷入沉思。
谢病春沉默地站着。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万岁,娘娘送的午膳到了。”门口,小黄门殷切地说着。
谢延倏地回神,目光凝重地看着站着的人,随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掌印以后也要多多提出意见。”
谢病春淡淡地应了一声。
“掌印和娘娘吵架了?”临出门前,谢延忍不住问出口。
他并未露出太大的情绪,就像是随便的一声询问。
谢病春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冷笑,随后一字一字地说道:“并、无。”
————
谢病春出了乾清殿,还未走远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掌印请留步。”
背后假山处走出一人,正是明笙。
明笙大概是一直在等人,额间已经冒出细汗,本就书生气的面容并未因为年长而消退,反而越发斯文沉稳。
他是大周所有梦想要出仕的读书人标杆。
位居内阁,紫袍加身,门生遍布。
人人都猜测郑樊致仕后,他就是下一任阁辅。
谢病春见了人,并未说话,只是抬眸扫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明笙嘴角笑意僵硬,随后不得不继续开口:“几日前,内人入宫时误入你和太后的事情,实属误会。”
谢病春眉间未动,却又莫名觉得讥讽。
“我那女儿自小在府邸便骄纵惯了。”明笙无奈说着,“还请掌印不要同她计较。”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慢条斯理说道:“自然不会。”
“掌印大人有大量。”明笙笑说着,话锋一转,自然说道,“既然已经误会解开,我府中之人也该让我领回去才是。”
“误抓的丫鬟今日早上已经让锦衣卫送回去了。”谢病春淡淡说着。
明笙眉心一簇,继而犹豫说道:“我还有一个妾侍。”
“她乃太后生母,性格胆小柔弱,还请掌印手下留情。”
谢病春身量极高,身形消瘦,一旦居高临下,半阖着眼看人时,便总是带着沁冷的逼人审视。
“钱沁。”他轻声念了一声。
明笙脸上的笑意顿时敛下,单薄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掌印虽是内臣,但依旧男女有别,她是我明家妾侍,还请掌印自重。”
谢病春呲笑一声,抬眸,露出锐利冷淡的眉眼,可细看去却又满是讥讽:“所求于己,自重而立,明相不反省自身,有违诸多读书人的推崇。”
“掌印何必倒打一耙,因为娘娘思生母心切,我才让内人带着钱氏入宫,结果误被掌印当做丫鬟掳走,掌印不立刻犯人也罢,反而说些似而非似,有辱女子名声的话,未免太过分。”
明笙嘴角紧抿,不悦说道。
“钱森与你有一书之恩,当年松江府华亭县大水,你母亲染病去世,你年仅七岁,有幸被当时还是嘉兴府钱家收养,留在内院读书。”
谢病春缓缓说着,就像戏台上念着念白的幕后人,配的的是树枝摇曳的声音,说的是平静无波动的故事。
明笙脸色微变,他一旦不笑时,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孤高尖耸,格外不好相处。
“同年十二月,钱家最小的那位小娘子因自小体弱多病,随祖母在山上修养,钱家无论男女,三岁便要启蒙,这位小姑娘体弱,祖母体恤,拖到五岁才回家读书,此番回家一为过年,二为入学。”
“这些事情我并不感兴趣。”明笙厉声打断他的话,“哪怕掌印如今谁也不放在眼里,但肆意扣留明家妾侍,传出去不怕天下人指责吗。”
“你强求恩师女儿为妾,尚不怕天下人指责。”
谢病春伸手,缓缓弹去明笙肩头的一片叶子,扬眉,轻笑一声,“我,又怕什么。”
明笙咬牙反驳着:“掌印何必拿这些道听途说的话来激我,我幼年家贫,父母早逝,全靠族学扶持,我没去过嘉兴,也不认识什么钱森。”
谢病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自然,钱森拒绝你求娶钱沁的要求,你明笙自诩少年天才,过目不忘,十二岁便是浙江解元,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嶙峋复杂的假山阴影落在两人身上,好似一座大山压着他们,空气沉闷而窒息。
紧接着又听谢病春话锋一转,一向冰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笑意:“你以为他势利,嫌你穷困潦倒,却不知他看不上的一直都是……”
“你。”
明笙脸色大变。
“自大刚愎,有才无德。”
谢病春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钱家出事,你袖手旁观,也许还不如袖手旁观。”谢病春哂笑着摇了摇头,满脸讥讽之色,“直到钱森出事,你这才施然登门……”
明笙脸色漠然,转身便要离开:“掌印若是不肯放她回来,我便去敲宫门的陈情鼓,想来这世道还是有是非曲直,不能强权压身。”
“我与太后并未闹翻。”
谢病春突然说道。
明笙脚步一顿,随后愤怒转身:“谢病春!你,原来是你早有预谋!”
“明相若是这般说也没错。”
他竟跟着笑了笑,疏离冷淡的眉眼若寒意沁骨,可细看又觉得好似利剑下一秒就要出鞘。
“怪不得,怪不得,你要万岁大赦,是不是也是这般算计的,给钱家抬脸。”
他口气急促,愤而说道。
他本以为谢病春提出的大赦是涉及那桩往事,却不料一开始就是为了算计他。
这一刻,他心里那团气终于吐了出来,可下一刻便又觉得愤怒。
“让他们科举又有什么用,不过连书都买不起的废物。”
他冷笑着。
“秋闱将至,总能一较高下。”谢病春并未被他激怒,难得好脾气地说着。
“你当真觉得别人奈何不了你!”明笙上前一步,咬牙逼问着,“我和钱家的事情与你有何关系,哪怕你是钱家旧人,可二十年前你不出现,如今又出现算什么。”
谢病春好似看着一个跳梁小丑,冷淡而讥讽。
“我与钱家无一人相识。”
他冷淡说道。
“可是钱氏与你说了什么?”明笙松了一口气,缓缓问道,“当初你情我愿的事情,我为她保守钱家隐姓埋名的秘密,她嫁入明府,想来是掌印想差了。”
“钱沁也不曾与我说过什么。”谢病春慢条斯理地反驳着。
明笙强忍着怒气:“那掌印为何不让她回来。”
“大概我这个才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吧。”谢病春笑着摇了摇头。
明笙不安地皱了皱眉。
“娘娘让我替钱氏像你讨一份放妾书。”
“不可能!”
明笙想也不想就拒绝道。
“你用钱家人的性命胁迫钱沁为妾,逼着她留在明家为你生儿育女,却又任由周云欺压与她,抱走钱自留,放养明沉舟。”
谢病春冷淡的眉眼在此刻竟显出一丝悲悯:“你做了这么多,可到现在也看不清自己到底要什么。”
明笙脸色暴怒,双拳紧握,狠狠说道:“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一个阉人,放妾书我是不会写的,钱沁生是明家的人,死是明家的鬼,谁也带不走她。”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冷静下来:“掌印若坚持不放人,我也不怕将此事昭告天下,司礼监欺我至此,我定要讨个公道。”
谢病春冷眼看着他的暴躁,缓缓开口打断他的话:“钱家为何落败,明相心里清楚,你娶周家女才一跃进入内阁,如今此事闹大,司礼监本就骂名背身,有何畏惧,可你呢?”
他单薄的苍白唇角微微弯起。
“周生,还没死呢。”
周生,前任清流掌舵人,如今也有八十七了,和郑樊斗了十年,二十年前技不如人被赶下台,幸而最后一搏,推自己的东床快婿明笙入内阁。
“掌印定要插手这事。”许久之后,明笙怒目切齿地质问着。
谢病春点头,无奈说道:“娘娘所托,不能辱命。”
“明沉舟,明沉舟,又是她,我就知道。”明笙喃喃自语,一脸憎恶,“与她的外祖父一般令人厌恶。”
“守以恭者,如日升月恒,小人慑弃,自然无法同日而语。”谢病春从容不迫地反驳着。
幽静的花园甬道在短暂的交锋后再一次陷入安静,只是气氛越发凝重。
夏风裹挟着烈日热风,吹的人心浮气躁,明笙早已满头大汗,谢病春依旧干干净净,冰白的脸颊好似一块捂不热的冷玉。
“明沉舟不过是一个深宫妇人,与掌印毫无益处,掌印何必为她出头。”明笙口气凝重,怀柔说道。
谢病春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满腹算计,心口不一。”
明笙眼睛一亮:“那人同她外祖父一般心思诡谲,掌印若是答应不插手此事,侍读和今年秋闱两事,我定以掌印马首是瞻,助掌□□想事成。”
谢病春垂眸看他,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
“掌印。”明笙犹豫喊了一声。
“明相的提议当真令人心动。”他似乎听了进去,衡量利弊后不慌不忙地说着。
明笙大喜。
谢病春微微一笑,眉梢锐利冰冷:“可我要的,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