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苏曜走出崇崒楼,仰首望了望,纵身一跃,林城大惊:“陛下!”
一语刚出,人已落至楼顶。
仰首看去,几片房瓦正滑落下来。
苏曜放下顾燕时,扶她站稳。楼顶处的寒风刮得有些凛冽,她眯眼避着风沙看景,还是笑起来:“真好看。”
苏曜在背后拢着她的腰:“明日起得早些,更好看。”
顾燕时听进去了这句话,当晚就提醒他次日起床时莫要忘了喊他,而后一连看了三日的日出。
这三日是欢愉的。偶有独自清净的时候,她常觉得自己在沉沦。
这样的感觉让她不安,她心下知道还是从前的逢场作戏来的更好、更易全身而退。如今这般,他若哪天不喜欢她了,她势必会很难过。
可眼下,她又着实开心。
第四天,圣驾折返西湖。回到行馆时恰是傍晚,苏曜懒得会自己的住处,像个尾巴一样,直接跟着顾燕时进了她的院子,走进卧房就往床上一瘫,懒洋洋地喊宫人传膳。
他们此行来杭州是带了御厨的,但当地官员也备了几名杭州的名厨,时常做一做杭帮菜来尝鲜,今日的晚膳就是如此。
顾燕时看杭帮菜新鲜,宫人们布膳时,她就立在桌边看。苏曜横躺在床上枕着双手看她,俄而余光中人影一晃,他侧首扫了一眼,是兰月进了屋来。
“太妃。”兰月在她身侧福了福,递过一封信,“您的家书。”
几尺外,苏曜微不可寻地一跳。顾燕时无所察觉,衔笑接过来看。
兰月小声:“主君听闻您到了杭州,想过来看看您。”
“主君”乃是如今民间对家中主事男子的称呼,苏曜闻言启唇:“你爹?”
“嗯。”顾燕时点头先答了他的话,就告诉兰月,“这怎么方便?别了吧。”
却听苏曜道:“来就来吧。”
顾燕时微怔,看看他,走过去坐到床边:“我爹过来容易,可真到了,上上下下都要劳碌一阵。此番你是奉太后出来的,我这样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苏曜面上神情不改,轻松地望着床帐,“朕既打算迁都回安京,你家又离得不远,在京中为你爹娘置个宅子也可以,日后方便走动。”
顾燕时有些意外:“这是不是太……”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打断她的客气,说得心平气和。
顾燕时心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却觉得这样也未必好。
她已在朝堂上给他惹了很多麻烦了,他再连她的父母都关照,朝臣们更要恼火。
况且她家还是生意人。几间药铺、熟悉的药农都在苏州,乃是家中生意的命脉。一朝搬入安京,这些就要都要从头再来。
诚然,她知道纵使再不做那些药材生意,苏曜也断不能让她爹娘饿死。
可那是爹爹多年来的心血,若就这样抛下也好可惜。
顾燕时于是只说:“那我写信问问爹娘的意思。”
苏曜颔首:“好。”
他们就在江南,这封信送往苏州,去得快回得也快。
顾燕时知道爹爹看重家中生意,只道爹爹不会同意此事,问也不过走个过场。
然而却没料到,爹爹竟对此事大为欣喜。
是以在折返安京后,她都还在盯着这封信看,黛眉拧得紧紧的:“他们过来,家里的生意怎么办?”
兰月笑着劝她:“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药铺的生意,主君那样懂行,到了安京也必定能再开起来。”
“怪可惜的。”她还是叹了声,摇摇头,只恨自己家里人丁不旺。
这样的事放在那种大家族里,一脉迁居京城,留下的产业还可以给兄弟子侄打理,不必像他们这样忍痛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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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狼入室啊,陛下。”宣室殿中,林城两指捏着顾家回信的誊抄本,歪坐在侧旁的椅子上,仰天长叹。
苏曜不理他的讽意,淡然喝茶:“与其疑神疑鬼,不如放在眼前,一探虚实。”
林城皱眉,斜眼看过去:“真不只是为了讨好静太妃?”
“朕没那么蠢。”
林城并不信服:“论‘放在眼前,一探虚实’,静太妃不够用吗?”
“你从前查过。”苏曜看向她,“以你的行事风格,既有疑虑,势必一直盯着她——这么长时间,可看出什么了?”
林城的脸色窘迫了一瞬,轻咳:“是没什么。”说着目光又凌凌扫过去,“但陛下挑的几处宅院极尽奢华,若只是为了一探虚实,犯得着吗?”
“你管得着吗?”苏曜反问,气定神闲,“朕只说不止是为了讨好静母妃。”
言下之意:又没说全然不为讨好她。
林城无奈地皱眉:“陛下竟会这样为情所困,崇德太子在天之灵看了都要生气。”
“大哥才不管这些闲事。”苏曜理直气壮地摇头,“他只会祝朕和小母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白头到老。”
“……”林城懒得与他斗嘴,起身揖道,“告退。”
语毕转身就走,好像生怕他再说点什么气人。
苏曜淡看着他的背影,嘴角轻扯。
待他走远,他的目光落回案头,盯在一本奏章上。
朝臣们果然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奉太后出去十余日,民间的书生闹不起来了,联名启奏却在他回宫的第一日就递了上来。
字里行间,还是要他杀小母妃。
做梦。
苏曜对他们所言嗤之以鼻,只是现下却有一事有些尴尬——他又该到服解药的时候了。
上次他提前服药时身子正虚,药效来得凛冽,一夜就已醒来。可放在平日,总要睡上三天。
一直以来,他这三天惯会免朝,朝臣们只道他想歇上一歇,也不曾疑过什么。
这回,按理说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只是他不安心。
苏曜眯着眼睛思索了半天:去会会太傅好了。
他启唇:“张庆生。”
张庆生忙上前:“陛下。”
“交待你一件事情,你记住。”他衔着浅笑,语中多有几分卖关子的神秘。
张庆生不禁竖起耳朵提起心,屏息静听。
他道:“腊月十三你放开消息,就说朕打算十四去探望太傅。在十三之前,别让旁人知道。”
“诺。”张庆生一应,忽而心里一沉,“陛下,可十四日……”
“朕知道。”苏曜一哂,“所以这日子好用啊。你让陈宾在宫里备好,朕去去就来。”
“……诺。”张庆生躬身,虽知他这样无伤大雅,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再几重寒风过去,腊月十四转瞬就到。
旧都这两日都下了雪,虽比不得北方大雪纷飞的景致,却也积出了薄薄一层,将宫宇都镀上了一层白绒。
太后前些日子去杭州赏景赏得舒心,连带着这些天心情都不错。见雪积起来了,她就唤了几个小宫女来,在慈敬殿前堆雪人打雪仗,还备了热乎乎的甜汤给她们解馋,自己就坐在廊下看她们玩。
临近晌午,孙嬷嬷从外头回来,行上前禀话:“陛下出宫了。”
“真去了?”太后看她一眼,见她点头隐有诧异,也有欣慰,“那就好,姜太傅到底教导了他这么多年。如今为着他的事大病,他看都不去看一眼,实在不成体统。”
“是。”孙嬷嬷颔首,“奴婢去御前问了问,说陛下昨晚还亲自挑选了不少补品,山参灵芝各选了几颗最好的。还有前阵子狩猎打来的皮子、杭州官员进贡的几件宝贝,今日一并带去送给太傅了。”
太后闻言,面上的欣慰更添了几分,缓缓点头:“应当的。”
约莫两刻后,天子御驾就停在了太傅府门前。
姜太傅卧病在床,不便出来迎驾,几个儿子又都在洛京,便只有那个太常寺的侄子赢了出来,行大礼叩拜。
“免了。”苏曜淡看他一眼,无心理会,大步流星地步入门中。
姜文柏微滞,赶忙起身跟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
他自知前阵子学子们闹出的风浪是因为他暗中授意。可如今陛下驾临,他也当好好款待。
两番举动,不过都是为着自己的仕途与姜家的荣耀而已。
姜家在旧都的这处宅邸也已空置多年,姜文柏为苏曜引着路,一路七拐八拐,庭院楼阁多有破败之象。
走了不多时,一行人就进了姜高懿的院子。苏曜示意宫人们止步,自己也停了停,抬眸望着不远处的房门:“太傅若在安睡,朕可以等一等。”
姜文柏忙是一揖:“伯父醒着,陛下请。”
苏曜颔首,这才继续往里走去。
二人先后步入卧房,不及绕过门前屏风,就听到一阵沉重的咳嗽声。
姜高懿呼吸粗重,脸色蜡黄。听身边小厮说陛下来了,扫了他一眼,却很有骨气地无意见礼,只生硬道:“陛下还来看老臣干什么。不如让臣去先帝面前,将是非分辩个明白……”
“老师谬了。”苏曜摇头,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这些是非去了父皇面前,哪里分辩得清楚?朕霸占庶母是不像话,父皇一把年纪了,把比朕还小几岁的静太妃弄进宫就像话吗?”
“你……”姜高懿的呼吸一下子又急了,苍老的眼眸紧盯在他面上,气得胡子乱颤,“你父皇是天子,静太妃……静太妃待字闺中,自可嫁他!你岂能……咳咳咳咳……”
话没说完,他就又咳起来。
姜文柏慌忙上前给他顺气,看向苏曜,眼中虽比姜太傅多了几分恭顺,话也并不客气:“陛下行事悖乱,还这般登门来气伯父,未免欺人太甚。”
“朕此行委实不想气太傅。”苏曜慢条斯理地摇头,“是太傅见了朕就非要说这些,朕既不能赞同,凭什么只能乖乖地听啊?”
“你!!!”姜高懿气结。
姜文柏牙关紧咬。
苏曜所言在他听来简直不想探病,像来成心挑事的。
卧房掺杂药味的浑浊空气里剑拔弩张,房外的天上不觉间又飘起了雪花来。
南方的雪沾着湿,飘落时总显得比北方更冷。从前久在北方的朝臣们在这样的时候便不大爱出门,家家户户院门紧闭,贪得一室和暖。
灵犀馆里,顾燕时也被寒气逼得躲进了被子,她让宫人多生了炭火,抱着阿狸一起睡懒觉。
这一觉她从晌午一直睡到了傍晚,醒来时头脑昏沉,还不想起,就搂着阿狸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