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薇妮
两个人的目光才相碰,平儿便假装看向别处的,飞快把头转回去了。
此刻,庾约的书房门外,很大的一棵粗壮铁树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庾约,另一位,自然正是青叶观的陆机。
庾凤臣身着银灰对襟外衫,并未系带,里间却是月白的长衫。
他的手中握着把玳瑁柄的玉版扇,扇子色白如玉,正面绘着一幅春江鸭嬉图,背面是一首五言律诗,底下缀着乳黄流苏。
扇子被主人不耐烦地摇动,流苏便随着扫来扫去。
这幅打扮加上这幅扇子,却活脱脱是竹林七贤之中的某位。
陆机盯着他,笑道:“我正要见见这位容氏姑娘,你怎么叫她回去了?”
庾约皱眉:“你是出家人,别学那些不上道儿的行径,惦记人家姑娘做什么?”
“你不答应就罢了,干吗迁怒于人?”陆机叹了口气:“还是说,你是故意不叫我见的?”
庾约的扇子停在胸前,他歪头看向陆机,突然呵地一笑:“是,我就是故意不叫你见的,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反过来多半也适用,你的那个徒儿鬼鬼祟祟的哄骗个无知少女,谁知道他的师父会不会也好此道呢。”
陆机默然无语,顷刻才说道:“你对李绝成见颇深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憎恨一个人,总不会是因为刚才那个小姑娘吧……”
庾约的眼睛瞪了瞪,扇子一挥指着陆机点了点:“你……果然是有其徒必有其师,师徒都这么不堪。别什么都往小姑娘身上推。”
“那好,就往你自个儿身上推罢了,”陆机咳嗽了声,伸出一根手指将他的扇子推回去:“你若真的不喜李绝在京内惹事,那就答应我。我向你保证这次不会失手。”
“那上次你亲去靖边侯府,给那小子跑了,实属意外?”庾约的语气中带着揶揄跟嘲讽。
陆机脸上微红:“自然是个意外。”
庾约道:“这次你真的会把他带回去?”
陆机点头,眉间的悬针纹越发深了:“你知道他现在跟谁混在一起吧?”
庾约吐了口气,轻轻地又摇了摇扇子:“我若连这个都不知道,就白在京内了。”
陆机也跟着叹气,忧忧愁愁地:“不能让他再跟李坚厮混了,迟早晚大皇子就会认出他是谁……我答应过信王殿下,不会让他出现在京城的。”
庾约将扇子的边沿顶着额头:“那你知道他跟大殿下厮混在一起,是为什么吗?”
陆机沉默。
星河随着庾清梦回到了内宅。
清梦有点心不在焉,竟领着星河仍去了琴室。
星河见她有点郁郁之色,以为她也是因为庾约挥之不见的缘故。
清梦在琴桌旁落座,望兰忙去燃了一炉檀香。
檀香宁神,星河却仍是没法儿定神。
她很过意不去,觉着庾清梦是因为要引见自己才受的这气。
所以她倒把自己心里的那点委屈压下,温声劝道:“四姑娘,是我不好,我不该过去的,您别往心里去。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庾清梦正在轻轻地勾弄那琴弦,闻言愣了会儿,才弄明白她的意思:“这……这没什么。我不是因为这个……”
欲言又止,四姑娘一笑摇头,道:“何况是我执意要带你去的。你只管放心,四叔的脾气是这样的,他这人看着稳稳重重无所不能,其实有时候脾气古怪着呢。我们都知道。你跟他相处久了也会知道。”
星河蹙眉看着她,心想:庾凤臣的脾气古怪,这倒不必相处久了才知道。
何况也不想跟他相处多久,这没见着都浑身难受大不受用呢。
不过,看着庾清梦解释,倒是让星河稍微放心,同时想到另一件事。
她试探着问:“四姑娘,那个……什么青叶观的陆观主,是什么来历的?”
庾清梦道:“你不知道他吗?你没听过陆风来?”
星河摇头。
庾清梦唇角一挑:“他是个道士,但也不是一般的道士,当初他在京城的时候可是能随意进出皇宫、圣上都待为上宾的。”
星河惊愕:“是……吗?既然这样,他为什么当道士,不是该当大官儿的吗?”
庾清梦忍俊不禁。
星河知道自己话说差了,懊恼低头。
庾清梦却眉开眼笑地:“星河妹妹,你这人说话真有趣。我倒是喜欢跟你说话。”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星河脸上爬起的一点晕红——这容姑娘,明明是个有心机有城府的,这从她在杏花林里所作所为就能看出来;但偏偏她的言语举止,又每每会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天真娇憨,让人忍不住想多逗弄逗弄她。
星河赧颜地嘀咕:“四姑娘不嫌我说话粗鄙吗。”
庾清梦哼了声,索性握住了她的手,仔细看这只玉手,真真可爱:“我最讨厌那些假道学的人了,难道多说几个之乎者也就高雅了?你没听过一句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星河给她搓着手,低低道:“我可不是什么名士、什么大英雄的。”
庾清梦的笑淡了几分:“是啊,不过,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当名士,大英雄的。比如这位陆观主,便无心仕途,而一心向道。这才出了家。”
星河听到“一心向道”,心跳的加快了几分。
清梦深深呼吸,借着檀香的气息,她说道:“我看你拨弦的时候,两弦上的蠲法还有凝滞……你该这样……”她说着便勾弄了两下,发出很流畅的音调。
这个疏漏,上回在县城庾约就指点过,奈何星河一直改不过来。
清梦道:“你过来试试。”
星河只好挪过去,跟她并排坐了,举手去试。
怎奈她这会儿心不净,试了两回,仍是错。
庾清梦歪头看着,忍不住探手过来覆住她的:“你别动,我教你……”
星河心里乱乱地,任由清梦握住自己的手。
趁着这个功夫,假装不经意地,星河问道:“四姑娘,这位陆观主……没有、没有娶亲吗?”
“娶亲?”庾清梦的手势一停,她睁大双眼,仿佛听见了什么极怪异的事:“当然没有。他可是修道人。”
星河咽了口唾沫。
原来星河在这时候突然想到:李绝是在青叶观的,这陆观主显然就是他的顶头上峰,陆观主一心向道,那李绝……他现在还年少情切,倘若……
庾清梦不知也想到什么,一时竟没有开口。
星河心头一团乱麻,强敛心神,见清梦没动,就试着自己又弹了一个调。
这一响,却惊醒了庾清梦,她笑道:“还是不对,来,我握着你的手……咱们慢慢来……”
她说着又重新坐直了些,手扶过来。
“二爷来了!”是外间丫鬟出声。
桌前的两个少女双双一怔,抬头果然见庾约上了台阶。
这么快,庾凤臣已经换了一身朱青色的宝瓶葫芦吉祥纹缂丝袍子,同色的腰带。
他戴青玉冠,脚踏宫靴,手中的扇子也换了一柄花鸟山水的轻简蚕丝折扇。
清正雅贵,跟先前院内闲云野鹤的气质判若两人。
星河才要站起,手给庾清梦轻轻摁住。
清梦道:“别动,练琴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专心,一旦心乱,琴音就乱了。二叔,我说的对不对?”
庾约走到跟前,合着的折扇在庾清梦的额头轻轻地敲了下:“又不是故意给你们吃闭门羹的,就这么小心眼儿?”似对清梦说的,目光却瞥向星河。
星河听见“闭门羹”,手指在琴弦上一划,竟弹了个刺耳的破音。
庾清梦转头看向她,掩口笑了起来。
星河脸红红站起身,屈膝:“给您请安。”
庾约眉峰皱蹙:“怎么……叔叔也不叫了?”
星河抿了抿唇:“庾叔叔安好。”
庾约看看她,刚要说话,垂眸又看向那仍坐着仿佛在看好戏似的庾清梦:“四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还不拿茶去。”
庾清梦缓缓起身:“二叔,你跟陆观主说完了?他……走了吗?”
“我倒是巴不得。”庾约有些淡冷的:“请神容易送神难。加上他的脸皮又厚,赖着不走我也无法。”
庾清梦笑了:“我去奉茶。”又向星河眨眨眼:“妹妹的老师来了,就不用我啦。”
第47章 .三更君相思了无益
上回为了李绝,星河托容湛作陪,在旧时堂见了庾约。
虽然在见他之前演练过很多次要如何开口,他若不答应的话……自己又将如何。
但在进了房间之后,原先想好的话术突然都不管用了,仿佛时间不对,地方不对,但最主要的是,人不对。
她就算准备一千种说辞,在看见庾约的时候,所有的说辞都变得无关紧要,像是树梢上飘扬的柳絮。
当时他手中拎着把檀香骨的折扇,扇子是合起的,像是握笔一样端正地捏在掌心。
倒立着,扇面的一方戳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很闲散自在的样子。
“怎么想到要见我了?”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星河只多看了两眼,心就随着那扇子的起落跟着乱了。
“庾叔叔,”她尽量地不去乱看,而只盯着面前侍者送上来的一盏茶,紫砂器的三才盖碗,表面是一层陶器独有的润光,“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哦,”庾约笑的清雅:“什么事,总不会还是上次那件儿可诛九族的吧?或者,是你改变了主意?”
星河窘的想钻到桌子底下去:“不是那些。”
“那是哪些。”庾约神色温温淡淡,并不着急。
星河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主动开口求庾约帮忙,竟是为了一个男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在府内撒了谎,求了大哥帮忙,找到了此处,见到了人。
这会儿再闭口不言可就太亏了。
“我、我的一个朋友出了事……”放在膝头的双手暗暗地握紧:“想请庾叔叔帮忙,救他出来。”
庾约早就料到,却仍是问:“什么朋友?”
星河咽了口唾液,又呼出了口气:“他、就是之前在驿马县的那个小道长,先前因为一件……是无妄之灾,给关在京畿司的牢房里,庾叔叔……”星河大胆地抬头看向庾约:“您不是京兆府的人吗,您应该能够救他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