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 第61章

作者:黎青燃 标签: 灵异神怪 强强 古代言情

  元狩六年八月,段胥奉命率军前往云州前线支援景州起义军。

  “三哥!三哥!”

  段胥的军队到了云洛两州的交界,他在马背上远远地听见了马蹄声和呼喊声,便知道是沉英带人来接他了。他于是拿出自己的弩机悠然架在胳膊上,对着远处那个尘土飞扬中的身影摁下悬山。

  纵马而来的少年一个灵活的悬空侧身躲过箭矢,又坐回马鞍上,熟练得很难让人想象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他在段胥面前勒马,委屈道:“三哥,我来接你,你还考我啊?”

  三年的时间过去,沉英长高也晒黑了,再也不复从前柔弱细痩的样子,身材变得格外强韧有力。

  这多亏了他三哥这几年把他带在身边,变着花样地折磨他,时不时就来像刚刚那一出。一开始武器是白果,他躲不过去被打得青青紫紫。待他能躲过之后,那武器就变成了竹竿、没开锋的剑、开锋的剑、小箭。对他的考核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随时随地,更有甚者他半夜被他三哥骗说着火了差点没穿裤子就跑出去,后来他三哥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为了教导他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包括他三哥。

  沉英深刻地理解到当时他三哥说跟他学武非常辛苦是什么意思了,这不是辛苦,这是要命啊!他能活到现在可真是顽强求生意志下的奇迹。

  段胥哈哈笑起来,拍拍他的头道:“你来云州这几个月没有荒废武功嘛,不错不错。”

  沉英一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简直是要哭出来了。

  四个月前段胥让他来云州锻炼锻炼,见见世面,他便到了边境踏白军将军——也是他三哥的老部下韩令秋这里。他三哥似乎来信嘱咐了韩令秋好好督促他习武,韩令秋就尽职尽责地亲自上阵教导,很快沉英绝望地发现——韩令秋教人的方式居然和他三哥如出一辙,只是会多跟他说一句多有得罪。

  真可谓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他在这里一边见世面,一面被韩令秋折磨得死去活来,唯一欣慰的是功夫确实又长进了不少。韩令秋手下那些武艺高强的老兵都惊叹于他年纪轻轻,习武时间也不长,就能有此般实力。

  沉英一面得意着,一面又悄悄给段胥写信,试探着问他能不能去夏将军的成捷军或者吴将军的堂北军那里,如果能去孟将军的肃英军就更好了。换个地方见世面也是好的,更何况夏庆生、吴盛六和孟晚也都是他三哥的老部下。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心里觉得这几位将军功夫没有韩令秋好,应该不会像韩令秋一样折腾他。

  他三哥没多久就回信过来,亲切地掐断了他的美好期盼,说韩令秋的教导方式和自己最像,他最放心。这样还不够,韩令秋又说得了段胥的信说要更加认真地指点沉英。

  沉英只觉得搬了石头把自己的脚砸个稀烂,只能苦着脸继续心惊胆战地刻苦练武。

  段胥对这个历练了四个月的干弟弟十分满意,对自己的行径毫无后悔之意,开开心心地让沉英带路把他带到云州府城去。

  段胥来的日子正巧赶上方先野调回南都,他的接风洗尘宴便和方先野的送别宴一起办。郑案早在一年前被方先野彻底架空,气得回去南都。段胥在南都还和郑案打了个照面,听他痛斥洛羡倒戈帮助方先野一事,便尽职尽责地表演了大吃一惊和扼腕叹息,并顺手照顾了自己气得晕过去的父亲。

  如今方先野已然是云洛两州的正巡边使。

  办宴会的府尹是当地人,根本不知道方先野和段胥的过结,于是殷勤地将两人安排在一左一右相距不远的主位上。直到落座两个人互不打招呼互不理睬的时候,府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不对付。

  他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来,一双眼睛跟着这两人转来转去。

  宴会办得很实在,虽然不像南都那般有美人奏乐起舞极尽奢华,但美酒美食总是充足的。段胥率先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笑道:“方大人在云洛三年,云州马场大建,新育良马六千余匹。洛州矿场开采顺利,如今边关将士中步兵的重甲都已换上天洛打造的轻甲。我代全军将士感谢大人,有方大人这样的人才实乃大梁之福。”

  方先野也举起酒杯,得体地回敬道:“不敢当,云州马场少不了郑大人的心血,矿场更是有华洛郡主的指点,方某受之有愧。三年不见,段兄如今成了侯爷、段帅,风姿更胜从前了。”

  “哪里哪里,我在关河南岸不过剿了几窝匪,练了一支军。方大人在这里可是支持汉人奋起反抗,不费一兵一卒将蔚州收复,又有两州起义形势大好,回归在望。舜息实在是佩服不已。”

  两人举起酒杯客客气气地互相夸赞之后便将美酒一饮而尽,府尹眼见这两人明面上倒是彬彬有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终年为敌的两人在放下酒杯时,不约而同地一笑。

  三年对于三十岁的年纪,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段胥在这三年里又长高了一些,如今要比方先野高半个头。他的皮肤是晒不黑的白,终日风吹雨淋居然和方先野这个久坐庙堂之中的人差不多。一双眼睛笑起来依然含着光,灼灼惑人。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样爱笑,说什么都轻飘飘的,仿佛是不会老的少年。

  方先野的模样一如既往,只是气质又沉稳了些。若从前他像是山间的雾,如今便像是草间的霜,举手投足优雅又清傲,少了锐利多了从容,看起来还是和和气气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曾经在朝堂上将多少显贵参到无话可说。

  多年未见,故友重逢,却不能寒暄问候。

  段胥摇着头笑着喝酒时,却看见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在他桌前深深一拜,道:“林钧见过段帅。”

  段胥定睛一看,此人便是当年在朔州府城被十五假扮的林家当家林钧。他们把林钧救出来时林钧已经是奄奄一息,后来便卧床调养许久。正巧那时候段胥也在养伤,直到最终回去南都前总共也没有见过林钧几面。

  他见假林钧的时间,倒是比见真林钧要长许多。

  “当年匆忙之中还未来得及向将军道谢,感谢将军明辨忠奸,将我救出。”林钧再次深深地弯腰拜下去,段胥便起身将他托住,笑道:“林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林家在朔州围城中的鼎力支持,段某感念至深。哦,如今不能称林先生,要称林大人了。听说此次您要随方大人一同回南都?”

  林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激动之情更甚,他道:“承蒙方大人高看,我生于关河以北,长于胡契人欺压之下,如今居然能够去往大梁南都,为国效力。毕生夙愿得偿,至今仍觉仿佛梦境。”

  段胥笑笑,他拍拍林钧的肩膀说道:“林大人忠君爱国,慷慨大义。林家列祖还有你大伯定然会以你为傲。”

  林钧闻言便红了眼睛。

  段胥的老部下们纷纷赶来参加这一场接风洗尘宴。当年打下云洛两州之后,段胥和孟晚回了南都,他曾带过的踏白军、成捷军各位郎将都留在了边关,如今已经是各军统领。秦帅倒台后军中势力一波轮换清洗,兵部尚书虽然没有落在孟乔岩头上,给了个无党无派的曹若霖,但孟晚还是如愿接管了曾经秦帅的亲军肃英军,赴边关驻守。

  这些都是和段胥在朔州府城一起被围困,后来又一同攻打云州洛州,流过血拼过命的人。如今段胥受封为元帅率军归来,接管边军,他们自然十分欣喜。一轮寒暄问候之后,段胥目光在众人中转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韩将军?”

  沉英抢先回答道:“景州起义军的唐将军需要支援,韩将军去景州见唐将军了。他才刚走没几天,正好和三哥你错过。”

  吴盛六在旁边的席位上坐着,一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怪不得这几天沉英这么开心,原来是终于脱离苦海,可以偷懒了。”

  “我可没有偷懒!”沉英急忙争辩道。

  席间众人嬉闹,接风洗尘宴热热闹闹地结束,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回到各自的所在。原本段胥到云州来府尹给他准备了一间相当不错的府邸,但是段胥好言婉拒直接住到了军营之中,待他掀开营帐的帐帘走进去的时候,便感觉到营帐内似乎有人。

  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胳膊,段胥沉默了一瞬,笑道:“华洛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人笑起来,点上灯。灯火跳跃中能看见一张秀美脸孔,身上其余部分都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之中,正是洛州十三矿场司监,华洛郡主洛羡。

  “侯爷久未经战火,也不如从前机敏了嘛,要是我手中是一把剑该如何?”洛羡掂着手里的卷轴,这是相当长的一个卷轴,竖立于地可及洛羡肩膀,重量应该不轻,但是她一只手拿着这个卷轴挥转自如。

  段胥走到营帐的椅子边坐下,道:“虽然经年未见,但我倒不至于把你认成敌人。我本想明日去拜访郡主,谁知你今夜就来了,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给你送一份礼物——倒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是方大人给你准备的。”

  她把卷轴递给段胥,段胥便铺于桌上展开这卷轴,只见云州、洛州、蔚州、齐州、景州、幽州……十七州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一一展现,乃是一幅宏大精细的地舆图。在丹支的上京城处,用朱砂画了一支小箭。

  “一箭穿心啊……”段胥抚摸着地图上的上京,笑着转身将这幅地舆图挂在了帐中,他后退两步看着这张比人还高的地舆图,眼里映着灼灼的烛火。

  “这是散布在十七州各地的紫微绘制的。”洛羡说道。

  紫微。洛羡这些年在边关一手建起的第三个闻声阁,专司潜伏、煽动、暗杀之事,亦为情报流转之枢纽。

  紫微星乃汉室帝星,此名意在愿紫微星长明,汉人收复失地。这些年蔚州、景州、齐州的汉人起义中都有紫微的身影,蔚州的起义军首领钱成义就是紫微的成员。郑案本以为紫微是他的利器,没想到脱手落到方先野手中。

  “方先野早就要启程回南都,他硬是拖日子到今天,为了在云州见你一面。不过人多眼杂,不便说话,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剩下的十三州,就交给你了。”

  段胥闻言轻轻一笑,点头道:“好,请他放心。”

第77章 疑云

  另外一边,此时的玉周城内却是阴云密布。

  这几年原本鬼界还算风平浪静,一来是因为这几年严重触犯金壁法的恶鬼少了许多,二来是因为鬼王的心情难得在三年内一直保持在很好的状态,以至于脾气有所缓和,不再动辄把恶鬼们灰飞烟灭。

  就在这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刻,魊鬼殿主处突然传来消息,他殿中竟有恶鬼遇到了白散行!

  紧接着陆陆续续各地殿主都上报,有恶鬼看见白散行或者疑似白散行的恶鬼,不过他的出现飘忽不定,恶鬼往往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又消失了,竟没有恶鬼和他说上话,也不知道他来意为何。

  白散行再次出现的消息在鬼界一经传开,就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三百多年前白散行还是鬿鬼殿主之时,可谓是鬼王一鬼之下万鬼之上,实力强悍无鬼能敌。鬼王一死他便发动叛乱,在贺思慕出现之前许多恶鬼都以为白散行会夺得鬼王灯,成为下一任鬼王。

  但是某一日白散行突然销声匿迹,晏柯取代了白散行的位置且倒向贺思慕,贺思慕最终成了鬼王。诸位殿主都觉得以贺思慕的雷霆手段白散行不可能还在世上,多半已经灰飞烟灭。

  谁知白散行非但没化灰,还卷土重来了。这位可也是睚眦必报的主儿,看到曾经依附于自己的殿主如今归顺了贺思慕,也不知道要怎样搅得天翻地覆。于是各位从前鬼王时代一路过来的殿主们都心有戚戚,那些老殿主们被贺思慕灰飞烟灭,最近才升上来的新殿主心里倒是踏实一点。

  鬽鬼殿主关淮,那死了三千多年的老家伙此时又时来运转,因为关在九宫迷狱里反而逃过一劫。

  贺思慕得到了这个消息后面上倒是没有什么风波,在朝会上只是下令搜寻白散行的踪迹,若有发现立刻上报,若有能缉拿白散行者必有重赏,仿佛并不把当年威名赫赫的“白煞”放在眼里。

  圣心难测,一个月一次的大朝会结束后,殿主们纷纷向左右丞打听王上的计划,却被左右丞打发回去。倒不是他们不想说——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还在互相怀疑着呢。

  晏柯和姜艾沿着王宫门外的台阶向下走,晏柯背着手幽幽发问:“方才在大朝会上,你对王上说你至今没有见过白散行。”

  姜艾照旧一身华丽锦绣罗裙,头上金钗珍珠交相辉映。她转过头,身上的首饰便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她望着晏柯说道:“怎么了,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我了解白散行,你是他的心结。他心悦你千年之久,始终对于你的拒绝耿耿于怀,想方设法要得到你。三百年前你把他骗到九宫迷狱以至于他迷失数百年,如今他得以逃脱怎么可能不去找你?”

  “心悦我?你不如说是征服欲,他对全天下的好东西哪件没有征服欲?大约是醒过来之后,又有了其他东西想要征服,便要把我往后放放了。但是说到骗……”姜艾靠近晏柯,掩唇笑道:“三百年前骗他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呢。你当时可是他的副殿主,他多信任你啊。如今他得以逃脱,倒是应该先去找你算账吧?我怎么刚刚也听你跟王上说,你从没见过白散行呢?”

  晏柯的目光冷下来,他说道:“我没见过白散行。”

  “那我也没见过白散行。”

  鬼界的左右丞对望着,一个目光冰冷一个笑意盈盈,分毫不让。

  最终姜艾摆了摆手,转身而去道:“与其相互怀疑,不如自求多福罢,右丞大人。”

  晏柯眼尖地在她挥动的右手手腕上,看到一只纯白泛着光的镯子。这镯子十分素净,没有任何珠宝点缀或者金银镶嵌,不太像是姜艾平日的风格。

  他暗暗摩挲着自己的拇指,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昨日这云州府尹一回去就打听方大人和段侯爷之前的事情,这才知道这俩人的瑜亮之争,只觉大事不妙,自己怕是闯下大祸乌纱不保。于是第二天府尹大人先是万般周全热热闹闹地将方巡边使送上归途,转过脸来又再次设宴邀请段胥。

  段胥一见府尹大人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着府尹大人的猜想拿了拿架子,展现出若有若无的不悦,说两句和方先野有关的阴阳怪气的话。眼见着府尹大人面如土色汗如雨下,再峰回路转欣然应允了府尹的宴席要求。

  各位将军都赶回了各自的驻地,这次的宴席除了段胥之外,陪酒的都是云州的官员。酒过三巡之后,府尹说什么都要留段胥在府上歇息,还特意让几位美人来陪段胥。段胥心想这府尹大概是打听到他在南都时经常出入玉藻楼,于是便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了美人,他看着府尹满怀期待的眼神倒也不推拒,从几位美人之中点了一个陪他。

  酒席结束之后府尹殷勤地让这美人好好伺候段胥,便笑嘻嘻地走了。那美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搀着他将他送回府尹准备好的房间,一路上都怯生生地不敢看他。她扶着段胥让他在床上坐下,便去关上了房门。

  自然,她也留在房间里。

  段胥坐在床铺上,方才他看起来还是微醺的神色迷离,现在却分明是完全清醒的。他说道:“你留在我房里做什么?”

  那小姑娘走到他面前,低着头说道:“府尹大人命我好好伺候侯爷。”

  段胥轻笑一声:“那你还一直低着头,我都看不见你长什么样子。”

  小姑娘有些畏惧地抬起头来,她虽然年纪尚轻,但一看便知是个美人胚子,眉清目秀而且含着一丝楚楚动人的哀愁。她眼含秋水地望了段胥半天,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来伺候侯爷。”

  段胥偏过头端详着她,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南都来的宁意侯……”

  “我是说我的名字。”

  “段……段侯爷”

  “我叫段胥,段舜息。”顿了顿,他道:“你说你要伺候我,你会吗?”

  小姑娘咬咬牙,往前走了两步,大概是因为太过慌张自己把自己绊到,一下子坐在了段胥身上。段胥倒没有说什么,于是她扒着段胥的肩膀,有些笨拙地将他的上衣解开褪去,然后试图去亲吻他。

  胳膊一直撑在床上任她动作的段胥突然抬起手来,食指点在她的唇上,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说道:“我不接受你用别人的身体来吻我,贺思慕。”

  小姑娘怔了怔,她小声说道:“侯爷你在说什么……”

  “殿下,你现在还想抓我偷吃?”

  小姑娘沉默了,她这会儿手也不抖了,眼神也不畏惧了,沉默片刻之后便闭上眼睛——这具身体歪着倒下去,被一双苍白带着青紫色筋络的手抓住后领子,提到了一边的桌子边趴好。

  这双手的主人——一身红衣同样苍白的贺思慕抱着胳膊站在房间中,感叹道:“你怎么每次都能发现是我?”

  段胥笑盈盈地向她伸出手,她便走过去像刚刚的小姑娘一样,面对着他坐在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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