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青燃
哥哥。
方先野仿佛看见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小姑娘。
她从小就爱漂亮,扎着团子小髻,身上挂着铃铛。只要远远看见他就会张着胳膊跑过来,一路叮叮当当的脆响,然后脆生生地喊着——哥哥!抱我!
——哥哥你好厉害,你会写全天下最好的文章,你将来一定是状元郎!
那个小姑娘坐在他的膝头,他给她扎着辫子,她玩着折纸一边说——静元长大了,要嫁给哥哥!
后来事隔经年,初到南都住在金安寺中的他,某日听见一个姑娘呼喊娘亲的声音,一转头便看见了长大的段静元。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笑着提着裙子,沿着宽阔生了青苔的石台阶一路跑上去,与他擦肩而过。她满目笑意便如儿时般,跑进阳光烂漫的融融春日里。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即便她的背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
她总是和段胥提起岱州的“哥哥”,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记得他的人了。
只不过她没有认出他来。他还以为他这辈子也不会再听见她叫他一声,哥哥。
段静元睁大了眼睛,她拉住方先野的袖子,惊慌失措道:“你……你怎么要哭了。”
方先野轻轻一笑,他低下眼眸,说道:“突然很想我妹妹,你和她很像。”
段静元呐呐地点头,小心地看着方先野的神情,却见他红着眼睛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道:“静元,你要觅得良人,要子孙满堂,幸福一生。”
他的手心很暖,让她一时间忘记了躲避。
在不久之后她回想起来这一天的方先野,才醒悟他是在同她道别,只可惜那一天她没有能领悟这些话其中的含义。
她的领悟总是迟到。
夜色已深,井彦对于方先野的来访感到十分意外,方先野与他并不算非常相熟。他将方先野带至书房,屏退众奴仆之后便问道:“方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方先野与他一桌之隔,坐在梨木椅子上,抬眸望向井彦:“我听说井大人十分赏识段帅。”
井彦有些惊讶,探究道:“阁下从哪里听说的?”
“段舜息。”方先野沉默一瞬,道:“我和段舜息是很好的朋友。当年的马政贪腐案,是我同他一起揭发的,感谢大人不曾拆穿他的假账。”
井彦举着茶杯的手臂僵在半空,一时忘了该放下还是拿起。
方先野仿佛松了口气,玩笑般道:“我没想到第一次说出这句话,是面对井大人。我来见井大人,是有事相托付。
“而我今天对您说的这些,将会是我的遗言。”
第二天晨曦初现之时,方先野望着那朝阳许久,然后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戴好官帽,走进了大殿之中。他如平常一样隐没在群臣之间,座上年轻的皇上与百官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之后,便提起了近日得到的这一道圣旨,并且将那御笔亲批的圣旨给百官传阅。
得知圣旨的内容,百官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方先野身上,一时间满堂震动。而方先野只是拿着芴板,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
“先皇遗诏,方先野护驾有功,以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又说段舜息救驾不及,有谋逆之心,需将其诛杀。”皇上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段话,面露为难之色:“段帅是国之重臣,战功赫赫,朕向来器重他,如今他正在养病,朕实在不愿诛杀功臣。但是先皇遗诏在此,父皇尸骨未寒,朕岂能枉顾他的遗愿?”
方先野并不搭腔,便有摸得着皇上脾气的臣子出声:“皇上仁慈,但先皇英明,南都乱了两个多月段将军在前线必定知情,却并未动一兵一卒勤王,足见其早有异心。此刻若不诛之,恐怕养虎为患啊!”
朝堂上便热闹了起来,百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自然也有为段胥说话的,但是形势还是被引导着往皇上希望的方向去了。
那传阅的圣旨在群臣的讨论声中到了方先野手上,他不无嘲讽地笑了笑。帝王赤裸裸的猜忌和残忍总要包裹上一套温情脉脉的戏码,真相不过是皇上忌惮段胥,故而动杀心罢了。
只不过皇上也要求个名正言顺,若是名不正言不顺,这屠刀便还要在空中悬一阵子。若是闹大了,戏演得过于荒唐了,收拾残局且要一阵,屠刀便要悬得更久了。
便足够段胥逃脱了。
方先野的手攥紧了圣旨,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突然捧着圣旨出列,跪于殿中朗声道:“臣方先野,斗胆禀告一事,请皇上降罪。这份诏书,乃是臣矫诏。”
满庭哗然,林钧和皇上震惊之余面色不善,皇上的目光在百官面上拂过,口中道:“方卿……”
方先野却不给皇上说话的机会,叩拜于地大声道:“臣与段舜息有积怨,是多年宿敌。在金安寺中臣唯恐今后局势有变,臣身家性命不保,又记恨段舜息军功累累归来必有重赏,仿先皇笔迹偷印玺以得此诏。”
“然而先皇自龙驭归天后,便时时入臣梦境,痛斥臣不忠不义之心,为一己私利陷害忠良。称胆敢陷害段帅这般忠良之士者,必身败名裂,不得好死。臣日夜惊惧肝胆欲裂,故而不敢以此诏蒙骗皇上。”
方先野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皇上和林钧没料到有此变故,面色一时铁青,下一刻方先野便指向了林钧,道:“前几日林大人得知方某有此伪诏,便威逼利诱于臣,献于圣上以求荣华,臣不得已而从之。然臣立于殿上,先皇怒斥之声不绝于耳,想来是魂魄在此不肯远去。臣实在不忍,只能言明真相!”
林钧气得脸都红了,指着方先野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方先野你是不是疯了!”
方先野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眼眶发红道:“臣大逆不道,妄图陷害忠良,罪无可恕。先皇英灵在此,臣无地自容,唯死而已!”
他的声音尚在大殿之上回荡时,他便出其不意地冲着离他最近的柱子冲去,红色的衣袖飘飞,仿佛乘风的朱雀鸟般撞在合抱粗的红漆大柱上。
一声脆响,鲜血四溅,满庭寂静。
他的身体落在地上,血从他的身下极快地扩散开来,污糟了他手里的圣旨,斑驳了字迹。
井彦在远处看着这一幕,抓紧了芴板,不忍地移开眼睛。
——我要把这份诏书坐实成伪诏,把脏水全泼出去。但是破绽太多,定然招架不住细问探究。
——我既然认下这份伪诏,便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如果我死在金銮殿上,死无对证,便没有破绽了。
——待我死后,井大人会接手此案,我以我的性命恳请井大人,不要翻案。
方先野的脸上染了血迹,他的眼睛睁着,光芒从眼里一点点褪去,最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很浅很浅,和所有的温热一起变成寂静。一盏只有鬼才能看见的明灯从他的身体中缓缓升起,升到看不见尽头的湛蓝天空中去。
?
天元九年的状元郎,清隽文雅,写的一手锦绣文章,最终触柱死在金銮殿上。
他一生伶仃父母早亡,唯有知己一人,和一个喜欢多年却从未让她知道的姑娘。
方先野,先野。
先行者,终横尸于野。
第102章 威胁 你最好不要得罪一个疯子。现在就……
段胥病情好转,终于清醒时,是方先野去世后的第三天。
段胥睁着眼睛望了一会儿屋顶,便感觉到自己的手抓着另一只柔软的手,十指相扣。还未及反应,那握住他手的手动了动,他便被抱住了。
伏在他身上的姑娘身上被房间的炉火熏得温热,收着力气不敢压住他,抱着他的手臂却很紧。她一向不太会控制力气,如今却已经能做得这样恰如其分了。
段胥抬起另一只手拍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没事了,我感觉好多了,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似的。”
“什么没事,你差点死了。”贺思慕低声说。
她这段时间除了处理鬼域的事情,照看段胥,便就是同禾枷风夷一起到处找灵药。每每找到的药都被治疗段胥的天同星君挡回去,说不是好药就能随便用。
她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病急乱投医。
她有时牵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她想如他所愿,十指连心,他手里握着她的心脏,或许便不舍得撒手人寰。
站在一边的天同星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鬼王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贺思慕拍了拍段胥的后背,放开他道:“你先躺好。”
段胥乖乖地点头。
贺思慕便转身和天同星君离开了房间,正遇上红着眼睛跑进来的段静元,段静元颤着声音道:“我哥醒了吗?”
贺思慕点点头,她便抹着眼泪跑进了屋里,天同星君转身把门关好,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看向贺思慕。
天同星君乃是星卿宫里的甲等星君,主福,是这世上修为最高的凡人之一。他有年轻而温和的面容,长叹一声道:“殿下,我已尽力调养并给他祝符。只是他阳气损耗太过,身体底子也折腾坏了,我……只能尽力而为。”
贺思慕低下眼眸,她开门见山道:“他还有多久?”
“如果好好休息的话,大概能有十年左右。”天同星君斟酌着说道。
“他若能好好休息,就不是段胥了。”贺思慕苦笑。
“若还是这般折腾,纵使身负我的祝符,加上我全力调养,他……也不过两年。”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抬眸望去,晴日里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细细的雪花在阳光里慢悠悠地落下来,晶莹透亮,如同琉璃世界般,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
她第二次见到段胥的时候,在凉州也下了这样一场雪。那时候沉英也还只是个一心想要吃饭的孩子,她搂着沉英,段胥把帷帽按在她的头上,她从纱帘缝隙里看着他的背影,轻快而挺拔。
晴日白雪,世上少年。
而晴日里的白雪,突然而至,落地便化为水,短暂如梦境。
“好的,我知道了。日后还要劳烦星君。”贺思慕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虚浮。
天同星君行礼道:“不必言谢。”
屋内突然传来一阵东西掉落摔碎的声音,贺思慕思绪回笼立刻转身推门而入,便看见床头柜子倾倒,花瓶摔碎在地。段胥摔倒在地上,仿佛是想要下地行走却失败了。段静元扶着段胥,泪水涟涟地喊着:“三哥……”
贺思慕立刻走上去把段胥扶了起来,段胥抓住贺思慕的胳膊,在贺思慕意图把他扶回床上之前,开口说道:“方先野……方先野自尽了?”
他满目赤红,这几个字仿佛从牙关里挤出来似的。
贺思慕沉默一瞬,道:“昨日我看过鬼册,没有他的名字。他已经往生去了。”
段胥闭上眼睛,捂着额头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莫名地笑起来。笑声由低而高,逐渐变得张狂而凄厉,仿佛有狂风从他孱弱的身体里席卷而出,要把这荒唐的世界掀个底朝天。
贺思慕抓住他的手腕,他颤了颤,慢慢地放下手去,赤红的眼里一片漫无边际的疯狂。
他笑道:“皇上想杀我想疯了,那我便上门去,看看谁能杀了谁!”
是夜烛火跳跃,年轻的大梁皇上正皱着眉头批阅奏折,朝上发生的闹剧一时间使他的计划搁置,刑部说无人可证,假诏一事只能定成悬案。段夫人又跑到太后那边哭诉,太后便也说那是假诏,要他要善待功臣。
段胥自然是功臣,居功至伟,北岸的军队只听他的话,先皇的诏书召不回来。他的诏令段胥倒是听了,却也带回军队万人名为受阅,实为威胁。甚至于派到北岸的新帅,也死得不明不白。
这样掌控不住的人,怎么能留。
皇上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脖颈上一凉,他被什么缠住了脖子,他惊得想要大呼救驾,却发现旁边的侍者已经晕倒在地,而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一个人影幽幽地站到他面前,他定睛一看,不是段胥是谁?
段胥一身黑衣,面色苍白,双目通红,如同阴曹地府的鬼魅。他淡淡地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翘着腿望向这世上最高贵的帝王。
皇上在自己的脖子上胡乱地抓,段胥平静道:“皇上不顾前线战事吃紧,想要趁着我病中将我杀死,我竟不知皇上这样惧怕我?只是眼下这个情况,不知道谁会死得快一点。”
皇上瞪着眼睛看着段胥。
段胥了然道:“皇上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我想进来自然就能进来,是不是,思慕?”
他话音刚落,殿上便凭空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双目没有白色,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望着皇上。皇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惊惶地向后缩。
贺思慕打了个响指,皇上脖子上的软丝便消散。他捂着脖子不停咳嗽着,一边咳嗽一边哑着嗓子喊救驾,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却无人应声。皇上站起身来仓皇奔到门边去,却发现门已经打不开,拍门也无人回应。
他惊诧地回过身来,望向段胥和贺思慕,他们任他闹腾只是悠然地看着,仿佛在告诉他——你跑不出去。
皇上的眼里涌起怒火,他放下试图拍门的手,指着段胥:“你胆敢……你敢这样对朕!”
“我为什么不敢!”段胥突然拍案而起,他笑着说:“你算个什么东西?皇上?皇上有什么了不起?你难不成是生了三头六臂,还是七窍玲珑心?你会什么?投个好胎?坐收渔翁之利?扶植心腹坐稳皇位?就只能你杀别人,别人不能杀你?”
皇上梗着脖子道,怒不可遏道:“放肆!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
段胥嗤笑一声,他道:“天下?你的天下有多大?你这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南都,井底之蛙也敢妄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