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楠知北
看见这只木雕,她不禁想起好多以前的事。
小时候姜莺不好好练字惹父亲生气,被关在祠堂面壁。祠堂黑乎乎的她怕,是程意哥哥从门缝里塞进这只木雕佛像哄她开心。还有那回沅阳王抢了她的佩囊,是程意哥哥帮她讨回来,她都记得
每每想到这些,姜莺都觉得程意哥哥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虽然程意哥哥不喜欢她的朋友,但她总会想到法子让他和福泉叔叔,沅阳王好好相处的。
如果程意哥哥一直像以前那样待她,姜莺想,她愿意同他拜堂成亲,一辈子在一块。
慈安院内,孟澜一大早就被赵嬷嬷请了过来。
漆老夫人这会正用早膳,被孟澜伺候着用完一份胡麻粥和清淡小菜,才交待:“莺莺的婚事须处处仔细,府里多少年不办喜事,莫要再让旁人笑话。”
孟澜知道,漆老夫人说的是姜芷逃婚的事。
屋里没外人,漆老夫人就将话敞开了说:“不知为什么,姜家女儿亲事历来比旁人坎坷些。前有姜苒为一个野小子削发明志,后有姜芷逃婚让姜家蒙羞,这回可别再出岔子了。”
姜苒是姜怀远的亲妹妹,四年前为了个野小子与姜家断绝关系,在朱雀庵削发为尼,终生不嫁。漆老夫人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就气的心肝疼,嘱咐孟澜几句又交待说:“过几日寒食节,你去朱雀庵问问她想明白没有,在庵里吃够苦头就早些回来,她在外头是清净了,殊不知临安城的婆子怎么笑话姜家。”
直到从慈安院出来,漆老夫人也没给孟澜拒绝这桩婚事的机会。她知漆老夫人爱面儿,也极看重程意,但经过昨日一事孟澜心有嫌隙,打心底里不愿再结这门亲事。
好在姜怀远也快回临安了,到时与姜怀远商议再光明正大与程家退婚也不迟。
姜府上下忙于婚事筹备的时候,临安发生了一件大事——豪族范氏罔顾律法、官商勾结贩卖私盐,人证物证皆被知府缴获,现已抄家入狱押回汴京等候发落。临安是贸易之城,商户间生意往来频繁,范氏一族根基深厚此番出事波及甚广。
茶肆酒馆间议起此事,难免唏嘘。
“听闻此事沅阳王功不可没,临安知府不过听他差遣办事。沅阳王心肠硬如磐石,金银珠宝,田庄地契,范府就连爱女都献上了也不见他为之所动。”
“莫不是公报私仇吧?当年王府出事范府可没少凑热闹,他一回临安就搞出动静,现在是范府,你们说下一个是谁”
“那肯定是姜家!”
一时间临安商户人人自危,就连码头货运都停了几日。
沅阳王府内,王舒珩两耳不闻窗外事,目光专注于手中一块黑檀木,刨刀深入浅出满地木屑纷纷,福泉看了好一会,才上前问:“殿下这是打算刻什么?”
别的王爷好酒好美人,沅阳王好雕刻。
“没想好,只是粗坯。”王舒珩见福泉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一晒:“说吧,什么事。来来回回在本王面前踱步半个时辰,你不累本王眼睛都累。”
福泉干笑两声,“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这双慧眼。”顿了顿,才道:“是修葺王府祖坟的事。工匠已于昨日完工,殿下需焚楮锭,添新土,属下和工匠商议不如将日子定在寒食节。”
这是临安的风俗,逝者下葬或古坟修葺,亲者要在坟前焚楮锭,添新土以慰亡魂。
这事于王舒珩而言并不陌生,淡淡道:“可以。”
修葺祖坟难免叫人想起旧事,莫说王舒珩,就是福泉都心口堵的不行。若非没有那桩旧案,王府现在应当是儿孙济济一堂的场景,怎会如此冷清。
这些年或许殿下踽踽独行惯了,但福泉是不愿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有位王妃,最好爱笑爱闹,就是爱哭也没事,至少能让王府有点活人的生气。
旧事如梦了无痕,人总得往前走不是。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忽听外头传来响动,王舒珩起身拍掉身上木屑,将刀具扔给福泉,“府中来人了。”
自从被积正带着飞过一回,姜莺就迷上了。她觉得好玩,今儿又缠着积正带她来。落地后,这回轻车熟路地穿过垂花门,又穿过花园,她正大步往前被人捏着后领制住了。
“来看兔子?”王舒珩斜靠在墙上瞧她。
姜莺被他拎着领子动不了,转头看清来人下意识展颜一笑,她本想回答来看你,又想起好多天没看兔子了,便点点头:“我们一起去看。”
王舒珩步子大,姜莺几乎是小跑地跟在后头。兔子好好养在院里,比上次见面似乎又长胖了些,捧着菜叶儿咔嚓咔擦谁都不理。
姜莺上前倾身抚摸,声音有点雀跃:“它长胖了,是不是快要生小兔子了?”
“姜莺——它是公兔子。”王舒珩好笑。
这样吗?姜莺歪头想了会,书院夫子说过,公兔子不会生小兔子。她从腰间佩囊掏出一琔银子递过去,道:“那你帮我买只母兔子好不好,给它做个伴儿,以后生一窝小兔子。”
这姑娘,当王府是养兔场呢,有一只还不够。
王舒珩在一方石凳上坐下,阖眼假寐,午后一束日光穿林而过,映照在他清雅的面容上。周遭阒然,唯有女子柔柔的说话声,好似翠鸟吟鸣,让人不知不觉侧耳去听。
他听姜莺和兔子说了会话,睁眼时正对上少女清凌凌的笑靥。一回生二回熟,姜莺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在他身侧坐下指着远处一方池子道:“明儿我去买两只仙鹤,还有小鱼养在里面,你喜欢鹦鹉吗?它们会学人说话可聪明了”
“太吵,不喜欢。”
闻言姜莺说话的声音变小了,轻声道:“吵吗?但它可以陪你呀,你家好大又空空的,除了福泉叔叔都没人陪你玩。”
她一个人在沉水院也会无聊和害怕的,由己度人,姜莺觉得王府需要热闹些。
王舒珩漂亮的眸子眯起,说话声已然带了一股危险,“姜莺,你可怜我?”
少女并不害怕,起身拍拍王舒珩的脊背,哄小孩一样:“是心疼。”姜莺若无其事道:“我家里有好多人,要是能分你一些就好了,不过娘亲应该不会答应。”
心疼王舒珩反复琢磨这两个字,最后竟笑了。沅阳王手握权柄,天生擅于玩弄心计,他若想让王府热闹多的是人愿意前来讨好,何须一个姑娘心疼他。
不过经姜莺这么一闹,心头那点阴云是散开了些,王舒珩好整以暇逗她:“这么有同情心吗?说说,还心疼过谁?”
同情心姜莺反应了会,想起不久前心疼过一只瘸腿的猫,还有小鸠烫伤了手,她也心疼了好久。到底心疼过多少人呢,她也记不清了。
姜莺蹙眉认真思索的模样,让王舒珩染上一丝愉悦。他忽然有些明白福泉为何偏爱这个姑娘了,满心赤忱确实难得。但沅阳王看多了尸山血海的场景,对于这朵纤尘不染的娇花没什么怜惜之心。
不过越是干净的东西,他越想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或许,把她养在身边也不错,像养兔子一样
于是,王舒珩向她发出邀请,“既然心疼,以后你天天来王府好不好?”
姜莺想了想,郑重道:“不行。”她掏出一封红色的请帖递到王舒珩面前,“我要成亲了,这是给你和福泉叔叔的请帖,我亲手写的。婚期定于下个月十五,在这之前我很忙的,不一定能来找你玩。”
做不到的事情不能轻易许诺,她知道的。
王舒珩接过请帖时面上不显,心里却有几分诧异。一对新人的名字跃然于纸上,他一眼看到左边的程意。
“你的夫君是程意?”
姜莺点头:“嗯,程意哥哥在澄山书院念书,他可聪明了。我成亲那日你会去吗?”
“你确定要我去?”王舒珩含笑望她。
请帖是赵嬷嬷给姜莺的,说祖母吩咐了,成亲是大事她有什么好友无论是谁尽管叫来热闹。但姜莺好友少的可怜,算来算去也只有沅阳王,福泉叔叔和荣安县主了。
听闻别家姑娘成亲时,添妆庆贺的人能挤满一间屋子,她只有三个人会不会太寒酸了姜莺迟疑道:“你不想去吗?”
王舒珩收起请帖,逐字逐句答:“去!怎么不去,你成亲——本王必定到场。”
第13章 登门
清明将近接连数日阴雨绵绵,朦胧烟雨仿若一张铅色大幕,遥遥笼罩在临安城上方。山间,马车辚辚风声瑟瑟,绕过几处崎岖才停在朱雀庵门前。
朱雀庵位于临安城外,依山而建乃是前朝遗迹,因天启三十六年奉敕重修过而得以绵延香火。庵内都是青白长袍,手持佛珠的姑子,一路过来并无男子,可见规矩森严绝非逾闲荡检之地。
庵内千年古树矗立,又有灰白佛塔相映,不失为寻幽访古的好去处。姜莺孟澜循路匆匆穿过古道,其间不时听见殿内鸣鸣的诵经之声。绕过大殿停在一座古朴的小院前,便听带路的姑子道:“夫人,到了,七弦师父就在里头。”
姜莺的姑姑姜苒,削发为尼后法号七弦,庵内姑子不论年纪皆以师父相称。姜莺跟着孟澜朝姑子微微颔首谢过,又见孟澜朝那姑子怀中塞过去一只钱袋。
推门而入,姜莺望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这便是她的姑姑姜苒了。姜苒年岁不大二十有五,着一身灰衣腰肢纤细,朱唇素面容貌极好,有股冷清的仙子气质。她正抄写一册经书,看清来人赶忙搁笔起身。
“姑姑——”姜莺先一步进屋,欢快地迎了上去。她小时候与姑姑感情极好,被长姐姜芷欺负也有姜苒护着,两人经常钻一个被窝说悄悄话。
她记事时,姜苒正值说亲的年纪,媒人天天往府里跑。姜莺有糖吃乐的高兴,姑姑却不开心。有一回偷听大人说话,她才知姑姑有个放在心尖儿的人,自然瞧不上临安城这些纨绔子弟。再后来长姐逃婚姜家大乱,没多久姑姑也绞了头发上山做姑子,她在家里的玩伴就更少了。
孟澜阻止了她,“莺莺,要叫七弦师父。”
出家人皈依佛门就等同与红尘割断了联系,到了亲人跟前也不能逾越。姜莺被孟澜一呵吓的脚步顿住,抿唇双手合十,乖乖叫了声:“七弦师太。”
寒暄过后落了座,趁姜苒煮茶时孟澜才得以打量这座小院。屋内书香弥漫环境清雅,姜怀远每年往朱雀庵捐万两白银,就为了让亲妹妹过的好些,现在看来效果不错,至少在吃住上庵里没让姜苒受委屈。
“无妨。”姜苒说,她本就是随心无迹的性子,当姑娘时纵马山林多大的规矩都圈不住,削发为尼只为清净不求佛法。“多年不见,莺莺都是大姑娘了,可订亲了?”
孟澜接过姜苒奉上的茶,不知怎么说女儿的亲事。却听姜莺老实道:“下个月十五,我要成亲了。”
姜苒有片刻恍惚,举杯的手指不由一颤,笑意中染上几分惘然。旋即转身打开红木箱箧,取出一支黑色的锦袋交到姜莺手中。
“我也算看着莺莺长大,莺莺成婚理应添妆送你出嫁,不过如今既出不去朱雀庵又拿不出值钱的东西,唯有旧物予以相赠,愿莺莺与侄女婿琴瑟乐百年。”
锦袋内是一只平安扣耳坠,白玉质地中间镶嵌一颗血红宝石,这是江南女子最常见的耳坠样式,寓意平安顺遂。不过这东西都是成对出现,锦袋里却只有一只。姜莺想兴许另一只被姑姑弄丢了,她懂事地没再寻根究底,道谢后孟澜让她去院子里玩。
姜苒居住的小院不大,空灵寂静,仿若与周围青山融为一体。院中没什么好玩的,姜莺绕着晃悠一圈,在干柴堆旁意外瞅见一个小男孩。朱雀庵禁男子入内,姜莺不免惊奇。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一身旧制衣裳扎着两个小髻,手持一根木枝在石块上写字。人不大,下笔却极稳。
姜莺无声无息地凑近望了一会,纠正说:“写错了,冒字上头是日,不是目。”
小孩抬头,一副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他固执地坚持,回道:“你才错了,冒字上头就是目,双目成冒岂会出错。”
姜莺见干柴堆上刚好放了一本《说文解字》,拿过翻阅找出“冒”字递到对方跟前,“喏你看看,真的错了。”
这场争论终以姜莺胜利结束,小孩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人。他在这座小院生活许久显少见到外人,虽然好奇但忍住了。见他不说话,姜莺自来熟地坐过去,“我叫莺莺,你叫什么呀?”
小孩不理她。
姜莺吃了闭门羹也不恼,自顾自道:“你住在这里,应该认识我姑姑吧?就是七弦师父,屋里那个。”
听闻七弦的名字,男孩唇角微微一动,这才有了反应:“旻思,我的名字叫旻思。”
旻,乃秋天的意思。姜莺默念这个名字,眼前不由地浮现天高云淡,长风浩荡的秋景,虽萧瑟却充满了收获的希望。她沉思着,忽听一阵响动,身侧旻思剧烈地咳嗽起来。旻思咳地撕心裂肺,消瘦的身躯一阵阵颤抖,停下时脸色发白额头冒汗。
他似乎早对此习以为常,自个拍着胸口,姜莺也帮忙顺气,好一会才听旻思道:“好了。”
“你生病了。”姜莺板起小脸,满面严肃:“需要看大夫,喝很苦很苦的药。”
旻思嗓子还嘶哑着,答:“我当然知道要看大夫,等我认全字可以帮庵里抄经书就有钱了,到时候不光能请大夫娘亲也不必上山砍柴。”
未曾想萍水相逢,竟听闻这么一段伤心事。姜莺凝望那孩子瘦弱的臂膀,心头微动。生病不好受,没钱不能看大夫病会越来越重,娘亲说过外祖母很多年前就是这么没的。她词穷不知该说什么,摸摸腰间心道不巧,今儿出门竟一分钱没带。
一时无言,沉默一阵孟澜从屋里出来,招手唤她回家。姜莺小跑过去和姑姑道别,却见姜苒指着旻思对孟澜道:“这便是阿昭的儿子旻思,阿昭对我处处照拂,还望嫂嫂能请位大夫过来给旻思瞧瞧。”
孟澜连声答应:“既是你的恩人,莫说请大夫治病,就是保人衣食无忧也无妨。不过阿苒,我说的话你再想想,老夫人那头我自有说辞,怀远也盼着你能回来。”
沿古道往朱雀庵外走,绕过一处转经筒孟澜冷不丁撞上一个姑子,那姑子附在孟澜耳畔,飞快说了句什么,孟澜脸色突变道一句多谢,拉住姜莺由朱雀庵侧门下山回府。
傍晚暮色将至,落日余晖为朱雀庵覆上光彩,恰似一座金色的宫殿。王舒珩一行人于林间策马,山中雾气朦胧沾湿氅衣。
福泉腰间别刀一双鹰眼警惕地巡视四周,走了好一会才道:“殿下,那帮人撤了。”
说来也巧,王府今日出门祭祀新坟,天晚归途中发现一伙山贼埋伏于朱雀庵正门前,福泉随手抓过一人拷问,才知这伙贼人的目标正是姜家母女。他当即派姑子传话,让孟澜务必换条道走。
王舒珩极轻地嗯了一声,转而问:“姜怀远现在何处?本王有桩生意要同他谈。”
“据今早的消息,三日后就该到临安了。”福泉知道主子心中所想,不禁忧虑道:“殿下,姜怀远会愿意和咱们合作吗?”
玩弄人心的事王舒珩向来擅长,笃定道:“他一定会。杨家缺钱都将手伸到临安姜府来了,姜家再坐以待毙只能等死。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谁能护住姜家老小。”
日子飞逝,很快就到了四月初十,首富姜怀远回临安的日子。姜府得了消息早早忙开,太阳初升数十辆马车装箱载货沿街而过,沉甸甸的绫罗绸缎,玉石珠宝似乎要压断马腿。有小孩跟在车队后嬉笑,姜怀远看的高兴,撩开车帘随手赠了一粒金稞子。
姜府门前众人翘首以盼,望见姜怀远和姜二公子下了马车簇拥而上。姜莺拎起裙摆跑至跟前,甜甜叫了声:“爹爹,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