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撩人 第30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花绸僝僽不语,莞尔摇首,两个紫水晶坠珥在像拨浪鼓的细锤,敲在她粉腮上,振碎下晌积攒起的一层欢喜。

  月影照过那一端的淡愁,又照过这端的轻忧,终沉西楼。

  一晃两日,不见奚桓再往莲花颠去,不是在屋里读书,就是在外约着施连二人拜访一班秀才相公。成日醉心诗书,钻研文章,外人瞧他是益发刻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记得他对花绸的承诺,一刻不敢忘。

  但她却忘了,小时候坐在他床前,哄他吃饭许下的陪他一辈子的誓言,早散成了云烟。彼时她正投身于冰冷的现状里,摆出十二分端庄的笑颜与人周旋。

  可巧这日奚桓出门访学不在家,那魏夫人带着几个下人与撮合山的来。这魏夫人今日穿着件大红撒金通袖袍,好不喜庆,落了坐,先朝花绸招摇手帕,“绸袄过来,叫我瞧瞧,好些时日不见,像是又光鲜了许多。”

  花绸亦打扮得端丽可人,朝那撮合山的婆子瞥一眼,迤笑着到魏夫人跟前福身,“好些时不见夫人,夫人更年轻了许多,只怕我前些日做的那顶暖毛花样老了些,得重做了。”

  厅上嬉笑莺燕喧阗,单家几个丫头立在一堆五彩夺目的料子前头,瞧着花绸喜议不休。魏夫人更笑得见牙不见眼,捧着她的手直拍,“好好好、性子又好又会说话儿,我真是喜欢。”

  说话间,使个丫头在礼堆里捧来个扁匣,里头取出个金项圈来,“这是煜晗想着,特找人打了使我带来。是他的一份心,戴上我瞧瞧配不配。”

  那项圈底下坠着块红珊瑚,珠圆玉润,玲珑剔透。花绸瞧她两手举着,便识趣地把脑袋钻进去,“谢过夫人。”多的一句没有。

  奚缎云使唤了茶果点心,将魏夫人由下首请到榻上坐,抬袖请茶,“劳您想着来,我们绸袄自上回席上见了夫人,直说与夫人投缘,瞧第一眼就亲切。”

  “我瞧你家姑娘也十二分的亲切,就跟我自己的闺女儿似的。我无福,膝下就那么个儿子,羡慕你有个如此知书识礼的姑娘。往后跟了我家去,可别见怪啊。”

  说完,魏夫人障帕一笑,胳膊肘搭在案上,将奚缎云的手拍拍。花绸明了,这就是说亲事的开端了,她一个姑娘家,不好在前听觑,便寻了由头辞出去。

  见状,那魏夫人笑得益发满意,只等她没了影,就把撮合山的婆子使上前来,笑说何时过礼何时请期。

  和风丽日,这里喜上眉梢,那里闷闲无趣。且说花绸粉面淹淡地走来房中,椿娘立时迎笑逐颜开地迎上去,将她挽在榻上,一壁倒茶,一壁笑问:“今日魏夫人可是来说日子的?”

  “不晓得,”花绸明知却道不知,心里情愿不知,恹恹地摇着把银红芭蕉绢丝扇,“我不过是去见个礼,哪里晓得她来做什么。”

  椿娘瞧她没精神,敛了笑意端了一瓯衣梅来,“姑娘瞧着不高兴?魏夫人这时候来,自然就是来定日子的。瞧这样子,大约明年春天就能完礼,姑娘还愁什么?”

  正值流金铄石的天气,春莺闹罢,夏蝉又起,嚣嚷得人恨不得一把扇载出去。花绸拈了颗衣梅嚼在嘴里,又甜又酸,倏令她想起奚桓来,因问起:“桓儿今天来过了吗?”

  “没。”椿娘将脑袋拨浪鼓似的摇一摇,搬来针线篮子,梭子上绕着线,“听说拜会一位解元去了,大早起就出了门,晨起我碰见连翘,她说的。”

  花绸没了言语,使唤她搬出绣绷,挪坐到上头,针线收着一树玉兰花,银线密密缝,暗暗添憔悴。

  另有相思一点,尽在金樽酒乐里。妙女膝上横琴,指下生风,伴着闷燥的蝉声,唱只唱情浓,叹则叹离恨。

  按说奚桓出门访一位叫周乾的解元,这周乾原是商贾大家出身,倒怪,乡试后不再考,说是无心官场,只醉诗书。当年乡试不过是试试多年所学,一朝夺魁,便躲到深山里来。

  特在南郊建了处别馆,不过一处小院,三间屋舍,房屋后头满种山竹,院中设草亭,供友人欢聚。时下奚桓、施兆庵、连朝与这位周乾便在草棚内摆席,又带了三位妙妓取乐,一行人席地而坐,对诗连句,飞花行令,好不自在。

  正连到李商隐的诗,忽见奚桓面色怅怏。连朝身边的云见住了琴后便取笑,“瞧桓大爷今日有些不大痛快的模样,真是巧了,我出门时,我们月见妹子听见桓大爷也在,便也是这么副样子。她是思郎君,桓大爷身旁没姑娘相陪,未必也是在思娇?”

  奚桓心知这是粉头们拉生意的花招,不大理会,举起玉斝请周乾,“今日多谢周先生解惑,我瞧天色渐晚,只好先辞过,改日再登门拜谢先生。”

  说罢撑起身,周乾吃净酒,忙使唤院中小厮将其摁住,“别忙别忙,我这里虽是远郊,可离城门还远,路又好走,你急什么呢?等天黑了再去,我这里天黑有好景致,你带着牵马的小厮,怕什么?”

  两小厮将奚桓请回席上,那云见对案坐着,吃得红云分腮,障扇媚迭迭地笑,“未必是我说错话儿得罪了桓大爷?桓大爷原来开不得玩笑,快请坐吧,奴下回不讲笑话儿了。”

  边上连朝搂着她亲一口,一扇抬出来往案上压一压,“安席安席,急什么?入夜这里景色绮丽,别有风光,你走了可是你的损失。”

  说得奚桓心痒起来,撩衣落座,因问周乾:“先生这里已是神仙逍遥洞,入夜还有什么好景致?”

  那周乾摇首莞尔,“入夜你就晓得了。”说着,倏地将扇一手,拍在掌心,“我倒要问问你们,有个叫潘兴的你们认不认得?”

  施兆庵落停金樽,迎面望过来,“潘兴是工部侍郎潘凤的儿子,时下在国子监读书,未必先生认得他?”

  “那就是了。”周乾兜开扇,手肘撑在蒲团上,饧涩着眼,春酲半醉,“这潘兴托人请我写了好些文章,我起初给他写了,后来听说此人在国子监入学,我揣测他是请我写文章应付国子监的试题,就没敢再写。”

  奚桓听见,暗忖片刻,笑脸迎来,“国子监的学生必定比我等学识渊博,连他也来请先生写文章,可见先生才华横溢。他请先生写的什么文章,能不能说出来,叫我等瞻仰一二?”

  周乾将他望一望,意味深长地笑,抬首招来小厮,“去把我书案上几篇策论拿来。”其后又不经意地笑谈,“像这等碌蠹,也配入仕做官?”

  “先生似乎对当今官场颇有微词?”奚桓乔笑。

  “不瞒你说,我正是因为瞧不惯这股父庇儿仕的作风,这才没再科考。”

  奚桓心领神会,与其相敬款谈,伴着歌喉连唱,舞翻红袖,未几便是金乌换新月,蛙声醒四野。

第35章 . 双蕖怨(一) “不生气了好不好?”……

  按说周乾这处别馆确乎雅致, 题匾“云林馆”,劈在竹林之间,炎天暑热里也透着些些清凉意。

  时下暮色, 蛙声四起, 明月半篱,草亭内点了十几盏灯,重换酒席, 添了几样糟鹅烧鸡。三位姑娘月下又唱又跳,舞衣翻碎星河, 一奁逍遥意。

  奚桓却有些不自在,心里惦记着花绸,想起好几日没与她说话,自己的气早消得无影无踪,只怕惹了她生气。

  于是又起来婉辞,“先生款留, 不好扫兴, 可天色晚了, 怕回去父亲怪罪, 只好拜别,改日再携厚礼登门造访, 答谢先生厚情。”

  那云见醉依在连朝肩头, 歪着星眼调笑, “早知道, 就该把月见妹子也请了来,桓大爷也不寂寞了,也坐得住了,也不时时吵着要归家去。”

  众人递嬗哄笑一阵, 将奚桓打趣一阵,奚桓正各处拱手告饶,一抬头,猝见屋舍后头大片竹林内隐有萤光,荧荧跃起,便立时瞧住了眼。

  那周乾遂摇扇招呼众人起来,“瞧,列位,我说的好景致来了,走,随我一道去看看。”

  霞翁领客,一班人打着灯笼踅出院外,绕到竹林里头,但见飞莺如星,翦火点尘,林间流萤无数,上映明月,下浮琼宫。姑娘们见此美景,个个颜色大展,喜得罗扇相扑,舞影婀娜。

  奚桓亦笑了,扭头赞周乾,“先生这里果然是神仙居所!如此美景,如今城中少见,也只有这山野处得观一二。”

  那周乾剪手得意,吩咐小厮点着灯笼站远些,“没有这些景致,我的别馆还不建在这里呢。如此良夜,诸位少不得合诗一首,方不辜负这月。”

  连朝闻听,醉醺醺撒开云见的手,双目轻举,“我先打个头,你们后头合来!嗯……星萤交辉竹影深。”

  施兆庵站在半丈外,叫一个名曰星见的妙妓挽着胳膊,联道:“云林蛙声夜半沉。”

  周乾扬扬扇柄,颇有张狂之态,“狂客笑饮酒中意!”

  言毕扭头笑望奚桓,奚桓正解下腰带上的银钱袋子,朝上一抛,笑合,“不问风月问乾坤。”

  姑娘们品评嬉笑,夜莺娇噎里,奚桓把袋子里的散碎银两抖落出来,扭头抛散给三位妙妓,抬手一握,抓了只萤火虫搁在袋子里。

  那周乾稍有不解,走两步回来,“你抓这萤火虫做什么?”

  奚桓只顾四下里抓虫子,“自然是有大用处。”

  “有什么用处?”

  奚桓笑默不语,抓满亮堂堂的一个荷包,只恐萤火虫憋闷死了,忙辞去,与北果骑马一阵狂奔,跑得一身汗,二更归到府中来,衣裳也顾不得换,捧着满袋子萤火虫直往莲花颠来。

  那时节,花绸刚熄灯睡下,卧在玉簟上没睡着,心里辗转都是奚桓。

  窗外明月树荫,花枝婆娑,她翻在铺上,想着他那日负气而去,好几日不见来,必定是伤了心。时下便恼自己绝情太过,又悔自己不该与他暗通款曲,暗恨风恨月,恨花开无结果……

  仇风怨花,横竖脑子混沌不清,旧愁添了新愁,化成一缕缕的叹息,没个头绪。窗外溶溶月,忽听见开院门的声音,很轻,却似颗顽石落尽谷底,惊得她一颗心蹦起,既盼是他,又盼不是他。

  须臾,果然是他推门进来,嗫着脚步,也不点灯,匀着气摸到床边,撩了帐子抑着声,“姑妈,您睡着了?”

  花绸原想装睡,可又想与他说两句话,翻过来,两眼凄凄地瞪上去,无端端有些鼻酸,想哭没缘由,便恼起他来,“正要睡了,你又来做什么?半夜三更也吵嚷得人不得睡觉,烦不烦人……”

  薄薄的月光罩着她哀哀戚戚的脸,目光仿如月下的一片湖,波光粼粼,将奚桓的心也洇得湿了。

  他没皮没脸地踩了靴子爬上床,一只手掌半握着钱袋子藏在背后,透出点黄光,映照着他眼中的星火,与他一个耍无赖的笑,“姑妈想是还生我气呢?这可是没道理的事,分明是您伤了侄儿的心,倒恼起我来。”

  花绸益发恼了,翻过身去,“我伤了你的心,那你还来做什么?何苦又贴上来,弄得大家不清净!”

  “好好好、”奚桓将她单薄的肩头扒一扒,轻着手将她翻过来,“是侄儿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则个?”

  “去点灯!”花绸板着脸翻身坐起来,自有幽幽怨怨的风韵,眼里嗔,心里喜,嗅见他身上一丝酣甜酒香,她把枕头垒起来靠着,吊着眼睨他昏暝的影,“到哪里吃酒去了?可吃不吃茶呀?要吃就自己倒。”

  奚桓摇摇头,黑漆漆一个影子,眼睛却盛满银河,“到城南一个朋友的别院讨教文章,是吃了些酒,却没多吃,也没醉。给您带了好东西回来。”

  说毕,把背后的手绕出来,手掌张开,托着个发光的荷包。花绸蓦地来了精神,抻起腰,伸出个指端去戳一戳袋子,“是什么啊?还发光呢。”

  帐里静悄悄,奚桓听见她细细的笑音,不由得也笑,将荷包扯开抖一抖,里头的萤火虫便悉数亮了尾巴,扑簌簌飞出来,在帐里慢悠悠打着转,将花绸乍惊乍喜的欢颜照得半明。

  “喜欢吗?”他戴着半额网巾,起了半额汗,刚喘平了气,心又乱了章法地跳起来,“在林间抓回来的,我猜您喜欢。”

  “给我抓的?”花绸抬起一对秋瞳,浓情淡如水,带着一丝伤情,不大明显。

  可奚桓轻易就能瞧出来,情难自禁地偏着脸亲在她腮畔,“我惹您生气了,抓来给您赔礼,不生气了好不好?”

  窗外的蛙声里藏着一缕风笛,婉转的长情丝丝缕缕埋在花绸眼底。她俄延半晌,直到一只萤火虫滑过她的脸,她适才抬眉起来,温柔又无奈,“我没生你的气,我是生自己的气。”

  奚桓知道,所以他绝口不再提那些沉重的未来,他决定自己去承担,让她轻松自在。

  正好有只萤火虫歇在他手背,他抬起来递在她眼前。花绸伸手轻点一下,如雾如烟地笑着,仰头将周遭的星斑环顾一圈。

  他爱极了她的笑脸,于是凑过去亲在她粉瓣嫣然的唇上,舌尖探出来,轻轻舔一舔,嘴里咂摸不止,“姑妈今天擦的玫瑰胭脂膏子。”

  花绸羞臊了脸,抬手给他个栗子,“好的不学,净学这些嘲弄人的话儿。我问你,你访的那朋友是谁?少跟那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哪来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就上回乡试的解元周乾、我、施兆庵、连朝,一并叫了三个唱的,在周乾南郊的别院里治席说文章。这周乾学问倒好,为我解惑不少,只是他不愿做官,家中又有钱,比我还散漫些,人倒是个不错的人,只是轻狂些。”

  “还能有你轻狂?”花绸嗔嗲他一眼,提起这些人,又忽地提起眉,“我要央求你一件事儿。”

  奚桓张致着跪在铺上,两只膝分得大开,脑袋顶着帐上挂的两个香袋子,朝她一作揖,便摇晃出几缕暗香,“姑妈只管吩咐,侄儿尊办就是。”

  逗得花绸噗嗤一乐,枕畔捡了把橘色绣乌云盖雪的纨扇拍他,“好好说话!过几日你韫倩表姐出嫁,卢家来迎亲的人手不够,场面不好看。你叫上几个朋友在门口一道接迎,我在里头把她送出去,你们陪送到卢家,好吧?”

  “这有什么难办?您说下日子,回头我叫上他们骑马去就是。只是我尊办了,姑妈如何谢我啊?”

  “你还要如何谢?”花绸不由撅起嘴来,像是埋怨,又像是撒娇。

  他把脑袋歪着,笑指一指自己的腮。花绸又嗔又臊,纨扇遮面,挨过去,把扇一让,匆匆亲了下,羞得又拍他,“好不得了的事儿,还要向我掏赏来。烦人……”

  “我还烦人啊?”奚桓嬉皮笑脸地凑在她眼前,“您上哪儿找这么孝顺的侄子去?只怕亲儿子也没我这么孝顺呢。”

  花绸回嗔作喜,轻搡一把他的肩,“夜深了,你吃了酒,早些回去睡吧,省得叫一屋子人急等着。”

  奚桓得了好处,美滋滋回亲一下,“我回来时使北果去屋里传过话,说我往这边来请安,一会儿回去,叫她们早睡。”

  “你这人,怎么叫我回谢礼,你又亲我,算怎么回事儿?”

  “您谢了礼,我自然要还的,礼尚往来,哪里有差错?”

  花绸盘腿坐着,瞧他被萤火点得亮锃锃的眼,心里好笑,“你叫我亲你,你又亲回来,算来算去,倒像是我吃了亏你占了便宜去,你糊弄我呢?”

  说着斜飞眼角,笋指将鬓角一缕碎发别在耳后,摇将小扇,将满帐的萤火扑的跃跃闪烁,像谁俏皮的眼,呼扇呼扇挑逗着。

  奚桓心里肚子里犯了癣似的发痒,想扑上去将她揿倒在床,却又谨慎地朝后挪了挪,“姑妈打小就聪明,这都叫您瞧出来了。”

  “少哄我。”花绸翻着眼皮,在端庄守节的行容底下,自有一股天然迤丽风情。

  奚桓肚子里已然拔起火,可他不想单凭这些不计后果的欲望唐突了她,他还有长长的未来要去打算。于是他克己地下了床,将两边帐子理着,“您睡吧,明早上想吃什么?我去厨房叫人做了来。”

  鲛绡帐染着淡淡绿,花绸慢倒回枕上,仰着眼睛瞧他模糊的影,“旁的不想吃,忽然想吃碗米汤,搁点糖。”

  “不精贵,却刁嘴。”奚桓在月光中笑笑,把里帐上栖的一只萤火虫弹了一指甲,抖得飞起来,照过花绸朦胧杏眼。他不由跪倒在床畔,隔着雾蒙蒙的纱又去亲她,“睡吧。”

  他退一步,望着萤火斑斓,将这张架子床装饰成了长夜里的一个不老梦。他忽然喊他的梦,浓情倾泻在周遭的黑暗里,“绸袄。”

  花绸有些微惊愕,好像这个称呼,是掀开了一段崭新的、她惧怕的关系。但她应了,声音如月纺薄纱,“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