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第11章

作者:尤四姐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譬如摘花,先摘的牡丹总是用来妆点厅堂,后摘的虞美人可以插进青瓷瓶子里,供在床头。牡丹艳丽端庄,不是人人能够驾驭,有些男人偏爱花叶一览无余的娇俏,因为会让他生出许多怜香惜玉来,自觉一跃成了风雅人士。

  云畔总是习惯性地带着一点笑,越是这样,遭遇委屈的时候就越让人心疼。

  明夫人把她揽进怀里安慰着:“如此也好,了结干净了,不必再为家里的事牵肠挂肚。你爹爹这等糊涂人,将来总有栽跟头的时候,你离了永安侯府,也少了好些麻烦,与你有好处。”

  话虽这样说,果真被父亲丢弃了,心里那分失望和悲苦,是别人宽解再多也无法缓和的。

  云畔不说话,埋在姨母怀里抽泣,向序看着她,那单薄的肩背轻轻颤动着,心里便生出许多同情来。

  “我去把江侯追回来。”他说着,转身就要往外去。

  明夫人忙叫住了他,“追回来做什么?你没瞧见他臊得脸都没处搁了,未必会听你的。”

  向序还是少年意气,握着拳道:“他既然把巳巳留在我们府上,那就立个字据,巳巳将来的一切都不和他相干。别瞧着眼下他尚且能自保,就把巳巳拒之门外,等日后走到窄处,未必不会打巳巳的主意。”

  明夫人听了哼笑一声,“若果然这样,他的脸得抹上锅灰才敢见人了。”

  云畔这些年的历练,大喜大悲都不在心上长留,哭过了,心空如洗,直起身掖了掖眼泪道:“大哥哥不必去追,既然爹爹不想让我回去,想必从今往后也只当没有我这个女儿了。这件事我倒觉得未必坏,只是难过阿娘十几年的经营,最后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侯府大权早就落在了柳氏手里,家主抬举她,她就顶半个主母。

  不过想更进一步,却也难。明夫人道:“那小娘儿掌持着家业,是为她生下的几个崽子,倒也由她去。唯独一桩,江珩想扶正她,却是想都不要想。有她那张奴籍文书,她到死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婢妾,说得难听些,花儿还无百日红呢,就依江珩那个面捏的耳朵,外头勾人的行首①粉头多了,就没有一个赛过她柳氏,我却不信了。”

  当然说了这些,也权当自己出气罢了,明夫人又拿手绢擦了擦云畔的脸,转头对向序道:“我要上书房找你父亲合计合计,你妹妹也累了这半日了,你替我送她回去吧。”

  向序倒是,先送明夫人出了厅房,转身看檎丹搀着云畔走出来。

  那点愁绪很快在她脸上不见了踪影,她又是原来淡然的样子,带着点歉意轻声说:“因我的事,惊动大哥哥了。”

  向序摇了摇头,想安慰她,却找不到说辞,半晌憋出两句话来:“别难过,离了那虎穴狼窝,好日子在前头等着你呢。”

  这样简单又朴拙的鼓励,好像也能让人心生暖意。

  云畔笑的时候有种沉静的美好,她是个经得起推敲的姑娘,并不因没了根底就慌张无措。进了她的小院,院子东边有一排蔷薇架子,架子下放着竹编的圆桌和小圈椅,她比了比手,说“大哥哥上那里坐坐去”。

  这是她身为闺阁女孩子的矜重,不与男人同室而坐,要坐也在光天化日,人人瞧得见的地方,这样可以免除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和闲话。

  向序依言坐下了,看她欠身坐在对面,小心地觑觑她的脸,只见她垂着眼睫,神情淡漠。

  大约察觉他一直悬着心吧,抬起眼复又笑了笑,“大哥哥不必担心,我好着呢。”

  向序松了口气,他没有和年轻的姑娘打过交道,也琢磨不透女孩子的心事,但巳巳的通透让他执着地相信她的每一句话,只要她说没事,他就可以暂且心安了。

  鸣珂端来茶盘,云畔站起身,牵着袖子将建盏放在他面前,和声说:“这是我自己配的香饮子,大哥哥尝尝。”

  向序低头看,古拙的茶盏里盛着碧清的茶水,微微漾荡之间夹裹着几片桂花。她拿木匙舀了两颗熟莲子放进他盏中,那莲子就像沉进水底的月,惊艳了晨起的时光。

  云畔自己端了一盏,指指边上小火炉,“我是拿果子和茶叶一同烘焙,再煎水调蜜制成的。我爱吃甜的,不知大哥哥喜不喜欢。”

  向序忙说喜欢,低头尝了一口,果然茶香里带着果香,不像市面上常见的紫苏熟水,豆蔻熟水似的,初入口有一股草木的青涩气息。

  静静和她对饮,时光仿佛也慢下来。云畔不说话,眼睛里也没有哀愁,只是很安静,安静得让人心疼。

  向序把建盏放回碟上,轻轻一声脆响,略沉默了下道:“人活一世总有些山高水低,不要因为那些不值得的人,让你觉得人生不顺遂。那天父亲是当着同僚们的面质问江侯的,柳氏固然再得宠,离了侯府也寸步难行。”

  每个人都在为她打抱不平,其实自己除了当时失望,没有任何伤筋动骨的损害。

  因为早就有预料,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意外。柳氏能忍耐,有手段,只是算漏了她能平安到达舒国公府,如今面上虽得胜了,往后苦恼的地方不会少。

  云畔不声不响,心里有成算,柳氏生了三个儿女,已经不能像无所出的婢妾一样随意处置了。目前看来那张奴籍文书只能限制爹爹扶正她,但将来的事可说不准,或者可以转赠别人,做个顺水人情。

  至于自己呢,有钱财傍身,就是最好的安排,所以不像其他遭遇了变故的女孩儿那样自卑自苦。她暂且把那件事放下了,似乎连提都不想再提起,替向序又添了点香饮,曼声说:“阿娘走后,我想自己大抵只能在闺阁等着出嫁了,没想到遇见算计,倒让我有幸走出幽州,到上京来,见一见阔别的姨丈姨母和梅表姐,又认得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哥哥。老天既然这么安排,自有他的妙处,我如今没有流离失所,也没有六亲无靠,不过换了个地方制香制墨,烹茶插花,没有哪里不足。大哥哥,我还有个愿望呢,你猜是什么?”

  她眉眼弯弯,眸底倒映着茶盘里的山水,向序听见自己的心砰砰跳起来,不敢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我想在瓦市开个茶肆,卖各色的香饮子。”她边说边比划一下,“临窗的白墙上挂满简犊水牌,上面写着茶水名,客人来了看牌点茶,放下半卷竹帘,和邻座间隔开,就算女客光顾也不会不便,这个主意不错吧?”

  向序听她不紧不慢地描述,脑子里浮起寿松卷帘,矮桌圈椅来,便笑着说很好,“上京女眷常逛瓦市,就算单做女客的生意,必定也会很兴隆。”

  一旁服侍的鸣珂笑吟吟插了一句,“娘子还可以兼卖乾坤核桃。”

  向序听了纳罕,“什么是乾坤核桃?”

  说起这个鸣珂就很有兴致,嘴里说着:“是我们小娘子的巧思……大公子等一等。”一面跑进屋里去了。

  云畔有点不好意思,含笑说:“是我做的小玩意儿,闲来无事打发时光的。”

  鸣珂很快便取了两个核桃过来,放在向序面前。

  乍看没什么特别,可能唯一奇特的,是开合处系着纽子。

  向序疑惑地解开了纽襻,将核桃打开,这一开竟了不得,里头是个小小的浓缩的世界,有蓝天白云,有山水草木,还有房舍篱笆和牛羊……他呆住了,惊诧于她的灵巧,那样纯净完整的一方天地,难怪鸣珂管它叫乾坤核桃。

  “这是……怎么做的?”他讶然望向云畔。

  云畔抿着笑靥说:“把核桃壳清理干净,石膏粉里混入各种石色,先以天青色做底,再晕染云彩,最后加进牛羊和屋舍。”

  说起来自然是简单的,但也只有姑娘家细腻的心思,才能做得这样巧夺天工。

  向序轻吁了口气,一种奇异的安稳缓缓降落下来,心里的浮躁也被涤荡干净了。

  低头再仔细瞧瞧这核桃,另一枚是室内一角,有桌椅和盆景,桌上供着香炉,及一盘下了一半的围棋。

  他将核桃轻轻合了起来,换了个轻快的语调说:“我看不必开茶肆,单凭这小小的核桃,妹妹将来在上京的贵女圈子里也能如鱼得水。”摇了摇手,赧然说,“这枚就送给我吧,我心里不得清净的时候看看它,比药还灵验。”

  云畔自然高兴自己消闲做的小东西能得人喜欢,把另一个也推到他面前,笑着说:“这个也送你,反正放在那里也是供自己赏玩,回头我还可以再做,送几个给梅表姐。”

  这里正说着,向序的小厮从门上进来,先朝云畔行了一礼,复回禀向序:“大公子,郎主打发人进来传话,说洛阳何三郎上我们府里来拜访了,郎主请大公子出去相迎呢。”

  “何啸?”向序慢吞吞站了起来,“他来上京半月有余,今天怎么想起登门了……”

  云畔听见那个名字,微微踟蹰了下,“那个何啸,是姨丈的外甥么?”

  向序说是啊,“名动上京的大才子,朝中的文官们都争相设宴邀他清谈呢。”一面将两枚核桃小心翼翼装进袖子里,朝她拱了拱手说多谢妹妹,然后便跟着小厮走出了一捧雪。

  檎丹上前来收拾茶具,见云畔兀自发呆,低声道:“梅娘子在病中,怕还不知道那位何三郎登门了。”

  云畔点了点头,抚裙站起身道:“我去瞧瞧表姐吧。”

  上滋兰苑去,进门并不提起何啸半个字,只是陪着梅芬谈谈制香和炒茶。

  梅芬倒是听说了云畔的遭遇,感慨江珩不配为人父之余,唯有劝解云畔:“算了,那个家不回也罢。姨丈的婢妾心机深沉得很,咱们这样的闺阁女子,哪里是她的对手,总是躲得远远的,不见她就是了。”

  梅芬处世消极惯了,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宗旨含糊过着日子。云畔也不愿意把那些苦恼带给她,囫囵应了,翻开一页书,指着上头的古法方子说:“等姐姐大安了,咱们也试试用红蓝花做胭脂。”

  梅芬说好,接过书来仔细看,这时门上有女使站在窗外传话,说洛阳何家三公子得知娘子抱恙,来瞧娘子了。

  梅芬一惊,惶惶看向云畔,“是那个何啸?他来了?”一面往床榻内侧缩了缩,“不见,就说我不见。”

  这时明夫人的嗓音传进来,隐约说着:“天气愈发燥热了……你舅舅担心你在外头住得不舒称……”渐渐到了前厅,隔着竹帘叫了声梅儿,“你表兄来瞧你了,快些穿戴妥当,出来见礼吧。”

  ①行首:美妓。

第19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梅芬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忽地跳下床,光脚踩在脚踏上,那惊恐的样子,把云畔吓了一跳。

  云畔探过去握了握她的手,“阿姐……”

  梅芬手心冰凉,泛出濡濡的湿气来,转过头,冲云畔做了个难为的表情,压声道:“我不想见他。”

  有一种害怕,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来的,小时候受到了惊吓,长大变成一个坏疽刻在心上,梅芬的记忆里何啸极其可怕,这十来年她生活在他的阴影里,连听见他的名字,都让她浑身打颤。

  明夫人呢,未必没有“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想法。梅芬的婚期眼看要定下了,倘或能借由何啸的到访解开梅芬的心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所以以毒攻毒一下,何啸提出要瞧瞧妹妹,她略一思量就把人领进后院了。何啸如今是京畿有名的才子,人品好才学高,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梅芬一惊一乍,何啸在她心里简直是洪水猛兽,这全是出于小时候的误解。时隔多年再见一见,就此改观后,或者那个癔症就好起来了。

  居室里没有回应,明夫人又唤了声梅芬,“阿娘的话你听见没有?”

  梅芬如临大敌,又不敢不答,潦草地“唔”了一声。她担心惹怒了何啸,他会直接冲进来——单是这个设想,就足以令她魂飞魄散了。

  云畔也觉得好奇,不知道那何啸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居然能让梅芬害怕成那样。

  内居和厅房之间垂挂着两面金丝竹帘,外间大开着门窗,天光从背后照进来,隐约照出了何啸的身形,是个身材适中的年轻人模样,穿着圆领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单看站立的体态,似乎十分温文守礼的样子。

  云畔轻轻叫了声阿姐,“既然来了,就大大方方见一见吧。年少无知时候做了错事,过了这么多年,或许人家已经变好了呢。”

  梅芬仍旧畏惧,颤声说:“我就是害怕见他。”

  云畔接过女使手里的衣裳替她披上,一面道:“越是害怕见,就越是要见,且要装得从从容容的,不能让他看出你胆怯。要让他知道小时候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摸不清你的底细,就不敢造次,往后也不会再欺负你了。”云畔眨了眨眼,“听我的,准没错。”

  梅芬闻言,咬着牙点了点头。

  待穿戴齐全,就该往前厅去了。梅芬脸色愈发僵硬,云畔引着她深吸两口气,拿手比比唇角,“笑起来,只要笑着,就不显得慌张了。”

  梅芬也希望自己能坦荡地面对小时候的仇家,自从发生了落水事件,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姑母家,她心底里怕何啸,但更不愿意让何啸窥出端倪来,便紧紧握起拳头,强逼出笑容,示意女使打起竹帘,犹豫再三,从内居迈了出来。

  那个何啸,乍看确实是一副斯文人的长相,云畔本以为他眉眼间至少会带些峰棱,没想到竟完全是唇红齿白的书生皮囊。见梅芬出来,拱着手作了一揖,说:“多年未见妹妹了,妹妹一向可好?”言语温存,并没有张牙舞爪的攻击性。

  梅芬没敢看他,匆匆还了一礼,“甚好,劳表兄挂怀。”

  明夫人原本以为梅芬少不得失态,不曾想一切如常,暗暗松了口气。复向何啸引荐云畔,“三郎,这是我妹妹的女儿,接到家下和梅芬做伴的。”一面招呼云畔,“巳巳,来见过表兄。”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哥哥妹妹相称完全是出于客套。

  云畔上前纳了个福,何啸也谦恭地还了一礼,但女孩子敏锐的感觉不会出错,她发现何啸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停留在梅芬身上,见她带着笑,眸中闪过一丝不解,似乎今日种种,和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眼底那层异色,很快就被老练的谈吐掩盖了,他含笑说:“上回见到妹妹,还是我祖母做寿那次,后来我忙于课业,听说妹妹也上了宗学,两下里不得相见,到如今有十一年了吧?”

  梅芬心里仍是突突地跳,其实和小时候相比,他的变化不大,人前照例一副温文有礼的模样,人后行事乖张,难以琢磨。

  巳巳说相隔十来年,也许他会有些改变,但在梅芬看来并没有。他一开口,还是原来的语气,连咬字都是一样的顿挫。她按捺住杂乱的心跳,勉强笑了笑,“是有十一年了,没想到表兄竟会来上京游学……”

  何啸似乎觉得她的话很不合理,杨了下眉梢道:“上京是个好地方,能人辈出,英杰遍地。不论是做学问的,还是求官入仕的,没有一个不想在上京谋得一席之地。”

  明夫人见他们能够顺畅交谈,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着招呼起来,“好容易来一趟上京,今晚就在府里用饭吧。你们兄妹多年不见,且坐着说会儿话,我去西院吩咐他们张罗晚宴,回头再过来。”

  何啸向明夫人揖手,“我来这一回,倒给舅母添麻烦了。”

  明夫人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母亲一走,梅芬愈发紧张起来,双手在袖笼里瑟瑟打颤,又不便显露,只道:“我身上还没大好,恐怕不能……”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何啸截住了,“妹妹身上不好,找大夫瞧过了吗?是旧疾还是新症啊?”他似笑非笑道,“正好,我结交了一位名医,就在不远处的坊院里,可以打发人过去传个话,请他登门看诊。”

  梅芬局促得几乎有些坐不住站不住了,慌忙说:“不……不必了……”

  起先那点勉强的伪装,到这里再也装不下去了,白着脸,眼神拘谨地闪躲着,越是如此,何啸脸上的笑容越大,挑着眉毛说:“我早就听闻妹妹深居闺中寸步不出,今日一见,怎么比十年前还胆小?”

  这话可算直戳痛肋了,提起十年前那场落水,梅芬被救起来时几乎已经不会喘气了,是爹爹花了好大的力气又按又拍,才把她救回来的。一个体会过死亡滋味的人,绝不会想再来一次。曾经的梅芬也是灵动活泼的姑娘,但自打那回过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听院里的仆妇背后议论她,说壳儿还是小娘子的壳儿,里头的魂,却不像小娘子的魂了。

  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确实如此。

  然而害怕一个人,害怕到一定程度,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她就像块木头似的僵在那里,手脚不听使唤,喉头堵了团棉花,让她叫不出来,喊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