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家里一团乱,外头的支应也马虎不得,江珩出门登车,让小厮赶往幽州官衙,路上迎面遇上好几辆公侯府邸的马车,想是别家都表过心意了,唯独自己落于人后。
如今的风向怎么吹,其实大家都睁眼瞧着呢,魏国公是官家亲侄,官家子嗣上不健旺,早年得过一位皇子,养了两个月就薨了,到现在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将来大统的传承,也许会在三位子侄中挑选。
就如下注一样,谁也不知道最后花落谁家,也没人知道官家心里究竟倾向于谁。反正只要是皇侄,就尽可能地拉拢,万一将来押对了人,也好混个脸熟。
江珩匆匆赶到官衙时,正遇上都转运使等人从里面出来,院子里狭路相逢,曹木青略怔了下,“江侯怎么也来了?”
永安侯死了嫡女的消息,早就街知巷闻了,家里正办丧事,丧主百忙之中还能抽空过来,似乎除了一句江侯忠心天地可表,也没有其他了。
江珩勉力挤出一点笑容来,“我来得太晚了,实在是家下事忙……”边说边朝里望了一眼,拽了拽曹木青,矮下嗓门道,“都漕,我匆忙赶到,没来得及打听同僚们出了多少赈济款,既然凑巧碰上了都漕,还请都漕提点一二。”
曹木青的夫人曾为永安开国侯府与东昌郡公府保媒,两家退婚的内情他是知道的,李二郎另有所爱辜负了江家嫡女,是有不妥,但江家退亲只还聘礼不还聘金的做法,也十分让人看不上。加上江珩治家不严,背后受人诟病,曹木青虽然面上敷衍,到底也并不实心。
“多与少,全看各人的意思,左不过有多大的力,尽多大的心罢了。”曹木青答得模棱两可。
听君一席话,胜似没有听,江珩仍旧一头雾水,只好细问:“那都漕献了多少?东昌郡公府献了多少?”
曹木青捻着胡子故作了一番高深,“我不过是个区区的都转运使,得瞧着上头的人行事。张节使先前出银四十两,我自然得低于他,至于江侯打算出多少,自行定夺吧。”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个七等爵位,不必充那大头,同张节使一样出四十两就差不多了。
江珩冲曹木青拱了拱手,“多谢都漕。”
曹木青“嗳”了声,表示不必客气。复又道:“我听闻令千金遭遇不测……”见江珩脸上一黯,也不便再说其他,不胜唏嘘地拍了拍江珩的肩膀,“江侯节哀吧。”言罢拱手别过了。
江珩站在院子里,五月的天气已经愈发热了,但想起巳巳,心头就一阵阵发凉。当初江李两家结亲,曹木青的夫人是大媒,这回说不准一转头,又给李严两家牵线搭桥去了。
横竖人不在了,多少气都争不得了,江珩叹息着吩咐小厮上车里取钱,自己迈进了正衙大门。
大堂东侧的戟架前,摆着一张阔大的书案,一位通判并几个小吏正汇总账务,登记造册。一抬头,见江珩进来,忙站起身揖手叫了声“江侯”。
江珩和幽州坐堂的官员有些交集,早前还和那通判一桌上吃过酒,这时候人家为抚谕使办差,自然要客套两句,便颔首道了一声孙判辛苦。
孙通判答得一本正经,“为国效力,怎敢言辛苦。江侯此来……”
江珩示意小厮把钱袋奉上,一头对孙通判道:“幽州受灾,我等自然要略尽绵力。这是府里筹集的四十两银子,权作赈济灾民之用吧。”
孙通判闻言,眉头几不可见地微挑了下,令人收下银锭登了册子,掖着两手道:“江侯家里遭逢变故,想来家用也吃紧,自顾尚且不暇,还如此忧心城内百姓,实在难为江侯了。”
江珩原本还沉浸于嫡女离世的悲伤里,乍然听见孙通判这番话,一时竟糊涂了,迟疑着问:“那么孙判……城里公侯们,各捐了多少?”
孙通判扭头瞥了下募本,“升王三百两,东昌郡公二百两,其余各府大抵是一百两上下。”
这下江珩懵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曹木青带到沟里去了。
曹夫人和李夫人交好,永安侯府退亲扣留了聘金,这件事想必很令他们不满。如今谎报赈济的数额,诓骗他出手,叫人说起来天灾面前如此吝啬,堂堂的开国侯,所捐银两竟还不如一个小吏。
然而登了公账的数额不好更改,车上又只带了五十两,江珩又气又恨,只不好做在脸上。
这厢正懊恼,大门上有效用通传,说使君回来了。
江珩朝门上望去,见一架龙虎舆停在阶前,随行的军士摆好脚踏,上前打起了垂帘,车里的人弯腰跨出来,大日头照着一身紫色绫罗圆领袍衫,衬得面色愈发剔透。
大约因为身体有不足的缘故,这么热的天,依旧端严地穿着白纱中单。素银的蹀躞带束出细而挺拔的身腰,人虽有些清瘦,但绝不萎顿,远远看见江珩,含笑拱了拱手。
第11章 你的功绩有我一半。
江珩忙还了一礼,拿捏着官场上的语调,再结合眼下幽州的境况,忧心忡忡地说:“遭了这样的天灾,朝中一接奏报,官家就立刻派遣使君前往幽州主持赈灾。听闻使君这三天三夜都不曾好好合过眼,实在是辛苦使君了。”
魏国公是帝裔贵胄,说话反倒不像官场上那些人拿腔拿调。他的平和,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因人很儒雅,连语气都比一般人温和。
“我遥领幽州刺史,幽州地界上出了灾情,赈灾我当仁不让。江侯是今日才回幽州吧?城里整顿了三日,已经比先前好多了,你要是早两日回来,只怕不能打马入城。”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含着一点浅浅的笑意,一面行来,一面比了比手,“我正好有事要与江侯商议,可巧江侯来了,那就请内衙说话吧。”
江珩道好,掖着手略退了一步,待他走过面前,这才快步跟上去。
要说与这位公爷的交集,其实平时甚少,虽然同朝为官,但爵与爵之间也有壁垒。好比他们这些立功或姻亲受封的爵位,和正统公爵是不一样的,魏国公的父亲故梁忠献王与当今圣上是亲兄弟,像他们这种拐了十八道弯的外戚,无论身家还是地位,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只是人家和煦,并不因身份尊贵自觉高人一等,来往不多的点头之交,认真对坐下来交谈,言辞动作也十分谦逊克己。
他身边的侍从上了清茶,两下里坐定了,魏国公方道:“我不常来幽州,刺史之职不过挂了个虚衔,前两日赈灾有府尹协办,城里的官粮调度倒还顺利。前日上京给了示下,在南城开办孤独园,收留受灾的百姓,各处人员汇集起来,对粮草药材的需求便更多了,以目前城中的储备来看,恐怕杯水车薪,还需从就近的州府调度。江侯权知幽州军府事,看看从府军中抽调哪军人马往濮阳接应合适?或是军中官仓有富余的,支应上两日,先解了燃眉之急要紧。”
江珩哦了声,“请使君放心,这件事交给我去办。桦林有个小仓,是作卢龙军军需后备所用的,容我和统领商议商议,先开启小仓应急,支撑个三五日不在话下。”
魏国公满意了,笑着说:“我们侍卫司和卢龙军分属两军,有些话不好开口直说,还需有个人从中斡旋才好。我想来想去,只有江侯是合适的人选,那就有劳江侯跑一趟了。”
江珩忙赔笑,“本就是为朝廷分忧,江某职责所在,没有不尽心的道理。”说罢叹了口气,“原本这些事,不该劳烦使君开口,我回来就该直去军中的,无奈家下出了事,我这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满面愁容,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倒叫对面的魏国公有些疑惑。
“江侯家里遇上了什么难处?倘或有我能效力的地方,还请江侯不要客气。”
虽说只是一句客套话,却也让江珩大为感激了一番,嘴里应承着多谢使君了,一面垂头丧气地说:“是家下小女……这回地动,小女不幸……罹难了。家里头正忙着办丧仪,公务上难免疏忽……”
魏国公听后,对他的际遇深表同情,道了声“江侯节哀”。又想起地动那天,曾经有位开国侯府千金是经他手送往上京的,便随口问了句:“我记得江侯府上有三位姑娘,不知遇难的是哪一位?”
说起这个,江珩心里难免痛惜,虽说子女们都是他的骨肉,但嫡庶还是有区别的,且巳巳又是他的第一女,头回当爹的喜悦,他到现在还记得。结果养了十六年,养到最后一场空,他禁不住眼眶发红,垂下眼缓和了心情才道:“出事的是我长女,可怜上年她母亲刚过身,不想今年又遇上这样的事……”
他说完,忍不住掩面而泣,对面的魏国公沉默下来,半晌没有再说话。
官场上谈私事也是点到即止,主要是神志昏昏,比如赈灾款项大不如人,应该也是能够得到体谅的。
江珩很快收住了泪,卷着袖子掖了掖眼睛,“我失态了,还请使君见谅。”
魏国公很是通情达理,和声说不碍的,“江侯痛失爱女,这份心境我能理解。人死不能复生,江侯还是应当振作些,千万不可伤情过甚,伤了自己的身子。”顿了顿又问,“令爱是在地动中遇难的吗?当时躲避不及,没能跑出屋子?”
江珩垂首扣着膝头说是,“想来地动的时候慌了神,想起要跑,已经来不及了。”
魏国公点了点头,“实在令人扼腕。这回的天灾是百年难得一遇,周边郡县也受了波及,许多人一时不知怎么应对,错过了避险的时机,总是天命难违,江侯看开些吧。”
江珩颔首,勉强笑了笑,“使君公务繁忙,我还同使君提及我的私事,是我欠妥了。使君先前交代的事,我这就去办,无论如何家事总不及城中百姓温饱要紧,等我和卢龙军指挥议定了,立刻派人回官衙通禀使君。”
魏国公道好,站起身相送,江珩道了声留步,脚下匆匆往门上去了。
待江珩的背影去远,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才逐渐凉下来,转身吩咐侍从:“具我的拜帖,往舒国公府去一趟,问舒国公与夫人安好,另外求证夫人,永安侯嫡女是否安全送达府上。”
侍从道是,领了命快步出去承办了。
***
那厢舒国公府后院,云畔正教梅芬制韩魏公浓梅香。
这味香的配料很多,最先的预备,大抵是把丁香、郁金、麝香等研成末。
两个人坐在窗前,也不假女使之手,各自抱着一只石臼,杵碾得当当作响。
窗外的风吹拂进来,这个时节已经渐渐填充进一点闷热,扑在脸上泛起热潮来。两个女孩子换上了轻便的襦裙,细纱半臂的荷叶袖因风荡漾,不时互相探看石臼中粉末的细碎程度,要是还不合乎标准,便更加耐心地研磨。闺中的春花秋月,就在那细碎的当当声中慢慢流淌过去。
“幽州瓦市每隔五日才有一次,听说上京没有这样的限制,阿姐出去逛过吗?”
梅芬的安于现状,简直有些令人难以理解,摇着头说没有,“瓦市上人多,乱糟糟的,迎面走来不知根底,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云畔失笑,“上京是天子脚下,满城都有巡守的禁军,哪里来那么多的坏人。我前日经过瓦市,看见外面热闹得很呢,哪天等姐姐高兴了,咱们出去走走?”
可梅芬却直摇头,“又没有什么要紧事,出去做什么。”
云畔道:“出去买些小玩意儿呀,比如香料什么的。”
“家里什么都有,”梅芬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就算缺了哪一味,派人出去采买就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云畔是受姨母嘱托,有意引梅芬出去,照着姨母的话说,“如今年月,哪有躲在深闺不见人的”,梅芬却像落地生根了似的,从未迈出过府门,连上京贵女的春宴她都没有参加过一回。
这可急坏了明夫人,须知公侯家的嫡女不是好当的,大多人以为只要尊养着,受用着就是一生,其实错了。
上京也好,幽州也好,贵女们从生下来就担着看不见的责任。到了十来岁开始参加那些筵宴并不是为了凑热闹,而是借此结识更多官宦家的女眷。
勋贵有圈子,将来的郎子大抵也都门第相当。上京的公侯之家像一张大网,拽起来相互勾连,除了男人们官场上的把臂周旋,更靠夫人们家常的经营。
真是你的功绩有我一半,哪个男人不盼着自己能娶个掌得了家、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夫人?像梅芬这种只会躲在自己小院里看书制香的姑娘,并不是男人们的首选。当初定了魏国公,全是因为已故平遥大长公主和魏国公祖母胡太夫人有交情,但天长日久,梅芬足不出户,不善交际的毛病显露出来,要不是因为早就定下不好反悔,以魏国公现在的行情,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聘梅芬为妻的。
所以得尽量让梅芬活动起来,明夫人想了好些办法,想叫她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看看自己的不足之处,结果都是徒劳。如今云畔来了,明夫人又寄予厚望,但愿有了云畔做伴,梅芬能鲜活起来,谁知任云畔怎么相邀,梅芬照旧是那样迟迟地、油盐不进,倒让云畔也有些担忧起来,她这个与世隔绝的模样,确实有些不正常。
“要不然多带几个人,咱们坐马车出去,姐姐不愿意下车,就隔着窗户朝外看看。”
云畔不动声色地游说,一边取了腊茶末点茶,待调匀后加进麝香,复扭头望着梅芬一笑,“我来上京,其实怪想出去逛逛的,但又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只有求阿姐领我去了。”
梅芬还是很为难,嗫嚅着:“我自己都没去过,哪能领你去呢……”这个话题似乎是不愿意再继续了,把手里研好的各色香料末子依次加进茶汤里,然后接过女使递来的蜜,小心翼翼舀出一匙来往里头添加,边加边问,“这么多够不够?还要再添些吗?”
云畔没有办法,终究不好逼她,想着来日方长,便专心调香去了。
纤细洁白的一双柔荑,盥洗过后来揉捏香饼,掐出甲盖大小的一锭放在掌心搓成蜜丸,再一一放进砂罐里。那一转腕的风韵,居然看得梅芬好艳羡,啧啧说:“这香经了妹妹的手,显见地更香了。”
云畔眯着眼睛笑起来,“阿姐这是夸我呐!”
梅芬点头不迭,又道:“我早前没制过这种香,要窨藏多久才能取出来?”
云畔说至少一个月,“藏得愈久愈香。到时候拿云母石或银叶衬托着来烧,周紫芝曾形容它,‘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可见这香有多妙。”
所以就冲着如此沁人的描绘,也得勉强按捺一个月再开封。
两个人小心翼翼将砂罐搬进柜中,仔细关上了柜门,回过身来时,看见向序从门上进来,梅芬咦了声,“哥哥今日没去国子监?”
向序换了身牙白嵌柳色镶滚的襕袍,人也爽朗如翠竹一样,笑着说:“都快晌午了,自然是下职了。”边说边将手里的书递给云畔,“听说你们在制香,我正好得了两本香谱,特意给你们送过来。”
云畔翻开看了两页,讶然赞叹:“都是早前失传的方子啊,果然是好书!”
梅芬的脾气常有古怪之处,墨守成规惯了,不肯接受新的事物。譬如她制香,荀令十里香和鹅梨帐中香翻来覆去地制,从未想过尝试制一制别的香,因此向序的香谱对她来说毫无用武之地。
不过云畔先前说逛瓦市的事,她虽然不去,却也放在心上,恰好向序来了,便借花献佛推诿过去,“巳巳刚来上京,还没出去游玩过,哥哥要是得闲,就带她出去逛逛吧。”
第12章 天也清了,草木也深浓了……
向序大概从来不懂得拒绝别人,听梅芬这么说,自然就应承了,“我下半晌正好有空,巳巳想出去,这就预备预备吧,我过会儿来接你。”
云畔觉得很无奈,她的本意是劝梅芬出去,哪里是自己要逛,便拽着梅芬的手撒娇:“姐姐一起去吧,我一个人多冷清呀。”
梅芬知道她的用意,只管装傻,“哪里就冷清了,不是还有大哥哥吗。哥哥每天去国子监都要经过瓦市,你想买什么,只管和哥哥说,他知道店家开在哪里。”
云畔愁了眉,“可我想让姐姐陪着。”
梅芬任她轻摇,人像水波一样跟着摇曳,“我就不去了,外头太阳大,晒在身上多难受……还是让哥哥陪你去吧,你不是说要制广寒香吗,家里怕是没有木樨花了,正好出去采买。”
向序听她们你来我往半日,大概也听出来了,云畔多半是受了阿娘的托付,有意劝梅芬出门走动,便也随口劝了一句,“你们就在车内坐着,想要什么,我在外头替你们采买,晒不着太阳的。”
可是梅芬的耐性好像快用完了,起先还笑着,后来索性拉下了脸,转过身去嘟囔起来:“我不想去,你们非拉上我做什么!”
眼见着要生气,云畔也不好再强求她,怏怏收回手道:“那算了,既然阿姐不去,我就在屋子里看书吧。”
梅芬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刚才那个态度让云畔下不来台,忙又打了一回圆场,“妹妹别生我的气,实在是我怕见生人,并不是真的不愿意陪你。你来上京,不能像我一样平白困在院子里,应该出去逛逛的。”
所以道理她全都懂,就是自己狠不下心迈过那道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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