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金枝 第29章

作者:衔香 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和 古代言情

  花厅里坐着个花甲之年的老翁,两鬓斑白,衣着华贵,看起来格外和蔼。

  一见到她进来,笑的愈发慈祥,招了招手叫她过去。

  那时候她虽只有十岁,但是父亲骤逝,一夕之间见识到了诸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因此当看到那双混浊昏黄又掩不住肮脏的眼珠的时候,她便下意识地往后退,扯着祖母地袖子小声的求着她说“祖母,我要回去”。

  可她那位祖母却只是咳了咳,反手又将她推了出去,看似好心地劝慰道:“这是广平府的陶知州,听说你父亲因公殉职,特地来看望你的,别叫人家觉得咱们不懂礼数,你乖一些,去和这位伯伯聊聊天。”

  那个老翁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拿了一包精致的糕点出来,哄着她过去:“好孩子,这是伯伯给你带的东西,永安坊的桂花糕,又甜又香,快过来尝一尝。”

  她当时是真的害怕,摇摇头躲到了案几背后,哭着想找人。

  可是她再一环顾四周,祖母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大门也带上了,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年久失修的朽木散发出腐烂和枯槁的气味,熏的人几乎窒息。

  那老翁一见人都走了,嘴角的笑意也渐渐消失,向下耷拉着,和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一样叫人恶心。

  “我听说你叫雪浓,可真是人如其名,果然是一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你满月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没想到一转眼你就长得这么大了。”那老翁眯着眼上上下下得打量了她一眼,慢慢地走了过去,“来,别躲,让伯伯再抱一抱……”

  离得近,她清楚地看见了那人脸上的老年斑和丑陋的三角眼,立马从桌子底下钻了出去,一边哭着一边用力地拍打着大门:“放我出去,祖母,放我出去!”

  大门被她拍的极响,可是院子里的人却好似集体耳聋了一般,只有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笼罩着一股令人恶心的气息。

  当那只枯皱的手刚刚搭上她的肩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大门被她那急匆匆赶回来的母亲举着椅子“砰”的一声砸了开。

  她那从前最是文静,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母亲,那一天变得像泼妇一样,从柴房抽了一把柴刀,追着那个老翁追了一整个院子,直到扔了刀削掉了他的半只耳朵,看到他惨叫不停,鲜血直流,被院子里人死死拉住才让他逃了出去。

  母亲转身回来后,又一反从前的娴静,将花厅里的桌子椅子瓶子……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一个,全都砸的粉碎!砸到那位躲在里间的老祖母嘴角抽搐犯了病,昏厥过去才终于停手,最后整个人失魂落魄,抱着躲在门后的她失声痛哭……

  可彻底撕破脸皮之后,她和母亲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

  老祖母成日里咒骂不停,那位知州又怀恨在心,无奈之下,母亲便打算带着她扶灵南下。

  直到动身的前一日,太子的信函来了,一切才忽然发生了转机——

  一说到这里,柔嘉默默拢好领口,心绪有些复杂的住了口。

  其实认真算起来,他那时真的算是她的贵人吧,是她在淤泥里可望不可即的人,只是后来阴差阳错进了宫后那些恩恩怨怨早已解释不清。

  最后,他又亲手毁了他在她心中的一切美好,把他们变成了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

  萧凛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当说到他即将出现之时,突然戛然而止,低下了头去,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他不受控制的去想,如果当时她母亲没进宫,她也没成为他的皇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

  但这念头只闪过一瞬,瞬间又被理智打消。

  他一向是个极冷静的人,从不会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分心,停顿了片刻,他只是有些讽刺地问了一句:“以你母亲的手段,后来进了宫后那个姓陶的是不是被整的很惨?”

  柔嘉知道他厌恶她们母女,说出来也并不指望能让他同情,亦不想为当初的进宫辩解,只是如实地摇了摇头:“母亲一进宫他就逃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一直也没有找到,后来便慢慢搁置了。”

  消失了?

  萧凛想起她总是害怕的样子,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收了回来,心口有些发闷,又好像有些说不出的怒火,沉默了片刻什么也没说,只是闭着眼靠了窗小憩。

  车厢内忽然安静了下来,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间车厢里只剩下车轱辘在转动时均匀又细微的响动声和外面的风声。

  大长公主酗酒,方才在宴席陪她饮了三杯,这会儿酒气慢慢涌了上来,柔嘉不禁有些心思敏感,又有些昏沉,默默地将被他扯下去的披帛又拉了上去,抱着膝坐在他下首的长长的毛毯上,一时间忽觉得有些孤单。

  她有些想念母亲了,即便所有人都说她是个祸水,是个妖妃,但母亲待她是极好的,当初连进了宫怕她在秦家受到苛待,都执意要把她一起带进宫来。

  母亲的骨灰还未下葬,一直是压在她心口地一块大石,可皇兄大概是恨极了她的母亲的,她想向他求情,可一瞥见他那冷峻的睡颜,踌躇了许久还是没能开的了口。

  正犹豫间,车辙一碰,不小心磕到了一个石块,车厢晃了一下,柔嘉身形一个不稳,直直地撞上了他的坚硬的膝盖,鼻子一酸,眼泪瞬间便掉了下来。

  萧凛正闭着目小憩,小腿忽然被柔软的手臂抱住,他立即醒了过来,一睁眼便是她捂着鼻子流泪的模样。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不由得失笑,一伸手将她的下颌抬起来,“让朕看看。”

  柔嘉不愿叫他看见这么狼狈的模样,只是扭过了头。

  夜色已经黑了下来,车厢里有些昏暗,萧凛在她的脸上摸了一把,触到了一手的湿意,不由得微了眉:“过来,让朕看看有没有出血。”

  柔嘉鼻尖酸酸胀胀的,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害怕,便也不再挣扎,顺从地让他抬起了头来。

  车帘微微晃动,婆娑的月光下入眼是一张极为秀气的脸,虽没有出血,但长睫微微湿着,脸颊上还挂着两道泪痕,看着格外可怜。

  一想到方才的事,萧凛有些心软,一伸手将人抱坐在了怀里,似是有些好笑:“没出血,出来一趟落了一身的伤,你可真有本事!”

  这种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柔嘉酒气一上头,忍不住轻声反驳了一句:“还不是拜你所赐……”

  她平时不爱争辩,但是又不傻,稍稍一思索便想明白了为什么和她一直不熟悉的大长公主会突然执意邀请她,多半是和他的命令脱不开关系。

  还有高彦昌,自那晚之后大抵便彻底误会了她吧,所以才会用那种复杂又痛心的眼神看着她,选择和永嘉在一起。

  柔嘉抿了抿唇,看着他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他现在可以如意了。

  她身边再没有干扰的人,也从宴会上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了。

  如今又来假好心做什么?

  萧凛看着她攥着手心有些不满的样子,只觉得她太过天真,冷笑了一声,无情的戳穿她的幻梦:“你不要把高彦昌想的太好,他看你的眼神和朕看你并没有区别,都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直接的想法罢了。你以为他那个时候求亲就真的没有私心?朕在逼你,他难道就不是乘人之危?”

  他的话太过犀利,柔嘉立马捂住了耳朵,摇了摇头:“我不想听……”

  可萧凛却是缓慢而坚决地将她捂住的手一点点掰开,声音愈发的冷酷无情,强迫她认清事实:“何况,朕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可他又不想放弃永嘉,所以一看见你进了太极殿连问都不问转眼便放弃,和永嘉走到了一起……”

  他的话丝毫不留情面,直接撕破了柔嘉最不愿深想的一面。

  “不要说了!”

  她从他的手底挣开,脸色涨的通红,即便这是事实,她也实在不想承认一遍遍地被人放弃。

  “不想听?你在怕什么?”萧凛仍是冷着一张脸,更加无情地击碎了她最后一丝天真,“依着他这种脾性,你以为凭着你的容貌,他真的能护得住你吗?更何况,就算他娶了你又如何,朕只要想要,便是明目张胆的去你的公主府,你以为他敢拒绝吗?”

  “你!”柔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浑身都气得发抖,可又明白他说的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最后忍不住哭了出来:“你们总是在欺负我……”

  萧凛看着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微微动容,到底还是没接着说下去,伸过手想揽住她。

  可她大约是真的伤心了,哭声止都止不住,固执地抱着自己像一只浑身是刺的小刺猬一样挣开了他:“你不要碰我!”

  她不让碰,萧凛只好看着她哭。

  哭了许久,直到看见了宫门,柔嘉才稍稍找回些理智,咬住了唇,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可她这样细细的抽泣愈发惹人怜惜,萧凛到底还是有一丝不忍,从后面将她整个人抱住,吻了吻她湿红的眼角,难得放缓了声音:“别哭了,谁总是欺负你了,朕没有照顾你吗,你那天晚上不舒服吗?”

  柔嘉正哭的伤心,一晃神不知他怎么提到了这里,有些惊愕地止住了声。

  萧凛瞥见她微红的耳尖,知道她是听进去了,低低地一笑,又贴着她的耳边说了一句:“不舒服还在朕的脖子吻的那么深?好几日了都消不下去。今日天气那么热,朕还穿着一身交领夹衣,罪魁祸首是不是你?”

  车轮已经停了,眼见他还要说下去,柔嘉回过神来,又羞又窘,一抬头看见了他一贯整肃严谨紧的脖子上赫然印着一枚深紫的吻痕,隐隐还瞧得见牙印,她忍不住脸一红,慌张的掀了帘子想跑下去。

  动作太急,柔嘉没注意到披帛还压在他身底,动了动身没站起,于是只好回过头用力地扯着。

  然而衣服没扯开,反倒正对上他眼中明晃晃的笑意,她脸色烧的通红,最后干脆将整个披帛解了下来团成一团丢进了他怀里,才拎着裙摆慌慌张张地下了马车。

  人一走,车厢里的香气消失了大半。

  萧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失笑了一声,一低头将那揉成一团的素纱披帛递到了眼前,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仍是伏在她的颈边一样,眉眼间漾开一丝舒缓的愉悦。

  只是一想到这香气曾经被别人觊觎过,他的眼神又渐渐冷了下来,下车时沉着声对张德胜吩咐了一句:“传朕的旨意,去找一个人,死活不论,三日后必须带到朕的面前。”

第31章 霞影 “别走。”

  春天的风实在是闹人,杨花落尽,柳絮又起,像是扯棉絮似的,一团一团的撕下来,越滚越大,白茫茫的积了一地。

  不知是被这无处不在的柳絮惹的心烦,还是被他的话闹的心绪不宁,柔嘉昏昏沉沉了一整夜,睡的并不安稳。梦里,仿佛真的如他说的那般。但明明不是他想的那样,她当时只过是想让他慢一点罢了,也不知怎么会被曲解成这个样子……

  就好像她是故意的一样。

  柔嘉一坐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生怕太极殿又来人叫她去。

  可是没等到太极殿的人,万寿宫倒是先来人了。

  这位太后一向不喜欢她,前几次更是三番五次的折腾她和桓哥儿,如今和亲的事情刚搅黄,永嘉和高彦昌又起了波折,柔嘉一见万寿宫的来人,心里便砰砰直跳,不知道这位性情乖戾的太后又要怎么折腾她。

  太监是晌午来传的令,柔嘉正在用膳,闻言不敢耽搁,只吃了一半便匆匆丢下了筷子跟着人过去。

  可是她毕恭毕敬,里面的人却格外随意,似乎只是随口一召,忘了她这个人似的,大门始终紧紧的闭着。

  染秋去问,也只得了个模糊的口信,一会儿说是还没用完膳,一会儿又说是有些乏困,歇个午觉。

  这一觉便歇到了日头过了中天,渐渐西移。

  时候正是下午,柔嘉跪在万寿宫主殿前的台阶上,太阳照的她后背火辣辣的热。

  可脚底下,早春的天气,厚厚的青石砖仍是凉的透底,又跪的她膝盖一阵阵发寒。

  又冷又热,可真是个折磨人的好法子。

  柔嘉只着一身单衣,跪了这么许久,双腿已经麻的几乎动不了了,为了不失仪态,腰背更是紧紧的绷着,一个时辰下来,额上已经出了密密的汗珠。

  眼见着她要支撑不住,那紧闭的大门才终于拉开了一丝缝。

  “公主,请进吧,太后娘娘正等着您呢。”那小太监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

  柔嘉道了谢,撑着手臂,半靠在染秋身上才走了进去。

  一进门,室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烟雾,熏的人鼻子痒痒的,柔嘉屏了气,目光淡淡的扫过了一眼,落到那盖的严实的香炉上,微微一顿,又低下了头,没再多看,只是跪下来叩拜道:“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正被梁保搀扶着出来,她头上戴着个猩红抹额,似乎有些头痛似的,见了那抹纤细窈窕的身影,眼中滑过一丝厌恶,连遮掩都懒的做,冷冷的叫了一声:“起来吧。”

  她是太后,可以这般不顾忌,但柔嘉身为她名义上的女儿却不能冷脸相向,仍是妥帖的拜了谢:“谢太后。”

  从前顾忌着天家的颜面,太后行事尚且委婉,可三番两次皆让她逃了过去,甚至连永嘉的婚事都被她掺和了进去,太后一想到这里便渐渐生了怒,脸色也愈发的阴沉。

  但和亲之事毕竟关涉政事,皇帝有他的理由,即便她身为太后也不可干政,她只有从别的地方入手,比如婚事。

  她再怎么说也是嫡母,想要在婚事上拿捏一个公主简直易如反掌。

  于是太后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柔嘉,前些时候西戎那桩事真是可惜了,你年纪到了,也是时候该议亲了,再拖下去恐叫别人来戳哀家的脊梁骨了,你说是不是?”

  她明明在笑着,却叫人无端发凉,柔嘉攥紧了手心,声音恭敬却又格外坚决:“不敢劳累娘娘烦心,柔嘉现下无心婚事,亦不曾想过嫁人。”

  “哦,那前段日子高彦昌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哀家听说他为了你可是还遭了一顿贬斥呢。”太后摩挲着手上的佛珠,眼神紧紧地盯着她。

  “高校尉只是念在父亲的旧情上罢了,柔嘉跟他并无私情。”她神色冷静地回答道,“柔嘉现下只盼能在这深宫中有一席之地,或是得了幸能长伴青灯古佛便足矣。”

  “小小年纪,心思怎么这般寡淡老成?”太后不轻不重的看了她一眼,“大缙开国百余年,尚未有公主不婚不嫁的先例,即便这是出于你的私心,但旁人却未必这样看,倘若你真的不嫁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你是想叫别人误会哀家苛待你吗,还是想叫别人指责皇帝行事不公允?”

  她声音越说越严厉,最后一拍桌子,让柔嘉背上如负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