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丸子炒饭
萧明稷虽然始终恭敬地对待君父,哪怕遭受飞来横祸也没有抬头直视,然而他却一直观察着郑玉磬的举动。
有些时候看人,不是只能用眼睛,用心也是一样的。
他听着郑玉磬柔声求情,又听见她与圣上玩笑,三言两语轻松抚平天子怒气,似乎想到了他们相处时的情境。
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心悦于她,想问一问她那个倒霉的未婚夫家里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重罪、朝廷又会如何处置,自己却以女子不可刺探朝政为由第一回 同她生了气。
她未婚夫彼时还不过是个翩翩公子,还未得到授官、入朝做事,家中却因为受太子庇护而触犯了天子逆鳞,从重处置。
当然仅仅是贪腐,那家人也不是不能活,比这些罪行更严重、官职更高的人家如今也活得很好,但既然叫她这样在意,那便只能叫他们去死了。
她从来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地试探当权者的逆鳞,并乐于向人展示自己在君王心中的独一无二。
只是沉溺于其中的男子却正吃这一套,哪怕看破也愿意纵容,包括他自己。
他不希望郑玉磬为了这一点小事和他生气,因此她只要稍微表现出一点退却和讨好便将此事轻轻放过,情好如初,然而对那一家人的用刑却并未减轻分毫。
“三殿下怎么不知道躲一躲,”郑玉磬见圣上面色稍霁,责怪萧明稷道:“孔圣人都说‘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圣人虽然生气,你也不至于连这一盏茶都躲不过去,来日上朝叫臣工们瞧见,还以为圣人怎么了你。”
“君臣父子,圣人是儿臣的阿爷,更是万民的天子,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萧明稷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痛楚,同突厥人所给他的刀伤比起来,圣上这样无非是叫人难堪而已。
“贵妃。”
圣上知道她的话是维护自己的,对待皇子们虽然刻意立长辈的形象略有些好笑,但关心点到为止,他今日叫人过来,也不是像她所想的这般和和气气说话。
然而被她这样捣乱,圣上问话时也不像是方才那般骇人。
“大皇子妃告到御前,说你们两人的不是,”圣上对郑玉磬这样的臣妻有兴致是一码事,但说话时从不去瞧自己的儿媳,“君臣父子,说得不错,然而天家只论尊卑,如今皇长子待罪,不再为储君,你们这些做弟弟的疏忽兄友弟恭之道也属寻常。”
赵婉晴起身按照自己同显德说的那般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萧明辉见死不救虽然可恶,但却也是她自己有意而为,可是萧明稷……
若不是他,她已经住进了那座孝慈皇后只住了两三年的立政殿,如今的东宫哪怕被废,也不至于落魄到这种须得自揭伤疤的地步。
萧明辉闻言大惊失色,东宫戒卫森严,他对太子避之不及,哪里知道这样的丑事:“阿爷容禀,儿臣这些日子谨遵圣命,从不敢与大哥有何接触,更遑论纵容下人调戏皇嫂身边侍女?”
郑玉磬知道他所说皆出于肺腑,废太子倒台,连带许多人都死了,民间说她是克夫,她倒觉得废太子才是颗远胜于她的天煞孤星,沾惹上此事的臣子与皇子基本都再无翻身的可能,但是废太子却活得好好的。
赵婉晴低声道:“回圣人的话,五殿下确实不曾派人到东宫,是妾登门的时候殿下与弟妹都言称出门,妾身侧宫人忍不住上前理论,所以才有后来的事情……不过有妾在,不过是言语轻薄了几句,倒也没什么大事。”
赵婉晴说起来风轻云淡,但若她还是太子妃,就是借那侍卫一百个胆子,怕是连东宫的狗都不敢碰一下,说到底还是萧明辉自己这个做主子的自以为夺嫡在即,对兄长轻慢,所以底下的人也跟着傲慢。
那个宫人不在殿内,大约是被惠妃宫中的人领去指认,圣上如今也没有心情去关心这女子容貌如何、姓甚名谁,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已经被止了血的萧明稷。
岑建业被圣上与贵妃、连带皇子、皇子妃的目光弄得背后发毛,本来治伤这种沾了血污的事情不堪入圣目,但是圣上与贵妃不介意,他也只能委屈三殿下了。
“儿臣不知道皇嫂所言为何。”
萧明稷起身拱手,他面上一如既往,瞧不出被误解责骂的生气,也不见为自己辩解的惶恐焦急,只是据实而言:“儿臣派侍卫拜谒大哥,只是送了些米粮锦缎,还有些银两,这些都是在公中过了明帐的,用的也都是儿臣自己的俸禄。”
他看向赵婉晴,言语之间仍存恭敬:“不知是那侍卫说了些什么,惹得皇嫂不痛快,臣弟回去定然严惩不贷。”
皇子成婚与未成婚的俸禄略有差别,萧明稷治府严谨,哪怕没有皇子妃,公中账目也十分清楚,派遣侍卫往东宫虽然避了人,可东宫周围守卫的禁军总是瞒不过的,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三殿下说得是,您送来的东西样样都是东宫所需之物。”
赵婉晴迎上他的目光,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您派人到那些人家中追缴欠款,一刻不许拖延,如同抄家一般,转头便上门雪中送炭,妾与殿下惶惶不可终日,前些时日连母后留给殿下的旧物都险些让奴婢拿出去典当……”
她已经豁出去了脸面,和从前的太子妃不可同日而语,言语间渐渐有了悲戚颤音,“杀人诛心,饮鸩止渴,莫过于此。”
萧明稷自然捡的是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说,可谁又知道东宫里的苦楚,他一面假仁假义地接济兄长,另一方面却又严厉逼迫江南被免职的官员,迅速归还欠款,手段哪有一点仁慈,分明便是个酷吏!
那些钱固然是有被贪污挥霍的成分在,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是送入长安,供太子私下摆排场、训练私军所用,那些人便是倾家荡产,也是还不起的。
自然只能来找东宫。
太子还没有死,圣上也没有将事情做得太绝,因此这些人心怀畏惧,不敢将所有的事情都捅出来,打翻废太子这条船上的所有人。
可萧明稷总这样逼迫下去,又是奉了上谕,东宫若是拿不出所有的积蓄来填窟窿,等到那些人被逼急了,知道怎么都是个死,难免昏了头,会为了活命依附萧明稷,再供出些什么来就完了。
赵婉晴满眼垂泪,弄得那个柔弱得宠的贵妃都于心不忍,开口让人拿了帕子过来为她擦拭,可她心里的怨恨却未发泄出千分之一。
萧明稷就像是一只残忍的猫,把老鼠捉到手掌心里折磨得要疯了,才肯一点点杀了他们。
可是她偏偏不如他的意,只要圣人还顾念孝慈皇后一分半点,东宫绝不会叫他这样一点点拖垮!
第2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赵婉晴说的事情郑玉磬并不是全无记忆, 萧明稷那个时候每天都很忙的样子,两人私下相会也不是那么容易。
家里人在用饭时议论,这个钦差大臣不近人情,他多留在这里一天, 就多有好几户人家家破人亡。
萧明稷不肯告诉她那些犯官会被如何处置, 但是却同她说过, 新官上任必须要核对账目, 若不能当即查验清楚,就得自己来填补账目亏空。
但这么大一笔账目被查处出来, 端看圣上会不会顾念孝慈皇后的情分,处置他们的儿子了。
“那些人家……”圣上有过明显的犹疑,但是见郑玉磬就这样呆呆地坐在自己身边, 一派单纯的模样,淡淡看向自己的儿子:“你追查账目到东宫里了?”
“都是名单上的人,儿臣写奏折请圣人御览过的。”
萧明稷知道圣上总是更偏疼废太子,心平气和:“儿臣以为,若愚昧贫民盗窃陵寝玉环,亦不及钟鸣鼎食之家从府库私取一文之罪,因此设定的还款期限为半年, 没想到这些人见大哥仁心,会跑到东宫里去叨扰清净。”
“兄长衣食不暖,儿臣也食不下咽, 是故用自己的俸禄略尽绵薄之力, 这是于私。”萧明稷缓缓道:“然身为钦差, 儿臣依法办事,只问贪腐官员,不容私情, 这是于公。”
郑玉磬在一旁只需要安安静静,事情涉及朝政,圣上现在还肯叫她随在身边,是因为这是在她的地界,而不是希望她说什么做什么。
萧明稷这些话她从前都是听过的,他确实如此作想,经年未变,只是做起来却也掺杂了自己的私心。
尸体放在锦乐宫的外面,显德便亲自出去处置了,这桩事对于他而言并无什么难度,可这位内侍监带领惠妃宫中内侍与那名东宫宫人回来的时候,面色并不好看。
圣上本无意关注一个宫人,容色不足以到贵妃这般地步的宫人,同一个会活动的工具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当天子无意间瞥见那熟悉的身影后,又将目光重新落到了那人身上。
郑玉磬入宫时孝慈皇后已经去世十几年,她与萧明辉对这位圣上的元妻几乎一概不知,但她留心着圣上的一举一动,见圣上目光忽然驻足在一个宫人的身上,心中稍微有些高兴,几乎是得低下头才勉强压下嘴角的笑意。
钟妍今日换了一身八九成新的衣物,她衣着朴素,但正所谓粗服蓬发,不掩天姿国色,那种秀丽温婉虽不如郑贵妃这般国色天香更引人注目,但她却清晰地知道自己优势所在。
她人虽低着头,却大着胆子瞥了一眼郑贵妃,倒不是因为她有多美,而是想瞧一瞧她的反应。
郑玉磬注意到了那名宫人的探究目光,她知道有许多人好奇自己,对一个小宫女,特别还是一个被侍卫轻薄调戏的宫人瞧了,不会觉得这一眼有多么冒犯自己,目光和善,并未出口说话。
四目相望,钟妍见她微笑温柔,连忙瞧向自己鞋尖前面的一块方砖。
三殿下额头上那一片已经伤成了这个样子,难道贵妃真的就这样一点也不在意吗?
是宫里的女子都这般善于伪装,还是她已经对旧人没有丝毫的留恋之意了?
显德自然也注意到了圣上的目光,心中也不免叹息。
无论大皇子妃是什么意思,又是怎么把这个人寻来的……可这实在是太像了,举手投足,无不酷似孝慈皇后。
然而这毕竟是在贵妃宫中,圣上这般怕是郑玉磬会拈酸吃醋,他轻声唤了两声,恭请圣裁。
“荒唐!”
圣上皱了眉,这一声呵斥却不知道是在说谁,他望向萧明稷:“江南周转不济的地方已经从户部拨款,国家富庶,太仓之粟,充溢露积于外,又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可缓缓图之,你年轻气盛,这般咄咄逼人,臣工惶惶不可终日,朝堂动乱,难道便是好事吗?”
“人谁无错,为人臣者,亦有不易,你清办的这些人中,有不少尚且是朕故交子侄。”圣上语涩微顿,颔首道:“该严查的便严查,其余家境略有不及者稍微放一放,得饶人处且饶人。”
“如今还差多少?”
萧明稷闻言答道:“回圣人的话,十之三四。”
皇帝点了点头,他这个三儿子虽然刻薄,办事又不讲情面,但确实能见到成效,这些也在预料之中:“既然所剩无几,便不必再问了。”
赵婉晴内心一喜,心知这一步是走对了的,有了圣上这话,这桩案子便是一笔勾销,她与夫君总算是能松一口气,连忙跪地谢恩,口称万岁。
萧明辉却是目瞪口呆,贪腐一事最是难办,当年太子势大,他们几个庶子谁也不敢接手,生怕惹恼了储君,唯独这个不起眼的三哥愿意接手这样的脏活累活,这一桩明明就是废太子错了,可圣人偏袒的也太过分了。
但头上负伤的萧明稷却司空见惯,他低头称了一句是,退到一旁站立,岑建业看得懂三殿下如今并不得圣心,没了贵妃催促,自然也不敢上前再料理。
“都回去罢,一个个杵在这里,只会叫朕心里不痛快。”
圣上虽然恕了废太子的罪,可这时候也不见得有多待见废太子妃,侧身同显德吩咐道:“同吏部与户部知会一声,三皇子这些时日不用过去了。”
锦乐宫热闹了一会子,忽然人便都退出去了,独留锦乐宫里的人面对怒气犹存的君王。
“音音。”
圣上唤了一声,郑玉磬忙握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道:“圣人,我在这里,您消消气,我一会儿吩咐人做些您爱吃的。”
哪怕只是抚弄这一只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也能将那份头痛平息许多,过了良久,圣上叹了一口气,方才在众人面前疾言厉色的天子现下却软了口气。
“朕便不留在你这里用膳了,”圣上瞧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应对自己,都替她觉得辛苦,知道是方才自己发火把人吓到了,摇摇头道:“你以为朕做的对吗?”
“事关朝政,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好说?”郑玉磬笑了笑,乖巧道:“不过圣人是天子,在我看来,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纵然她不清楚那些具体的数字,也知道那些欠债不还的贪官多么难缠,那个主事的人要一点点理清这些账目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圣上一句话,轻飘飘地把罪全免了,他们感念圣上的贤明与念旧,却怨恨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酷吏,想一想,她都替那个人觉得心寒。
只不过那个人是萧明稷,所以那一分心疼与惋惜都被冲淡了。
“天子也有不对的时候,否则哪里来的改朝换代?”圣上哑然失笑,忽然记起看到那张与孝慈皇后相似面容时的震惊,“只是朕也不是无情之人……”
“我知道,”郑玉磬不必圣上对她解释些什么,略凑近些安慰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圣人也是人,也会有想要徇私情的时候,太子殿下毕竟是孝慈皇后的孩子,孝慈皇后早逝,您作为父亲,自当多看顾东宫一些。”
因为废太子的生母是先皇后,便值得无限地被宽宥,那些因为他而遭受疾苦的人家便如蝼蚁,不似有过父母一般。
“从前我不懂这些,如今做了母亲,就都懂了。”郑玉磬将圣上的手放到小腹上,“我时常想着万一哪一日我要是先圣上一步而去,他也只有您这个父亲了。”
“胡说什么,有朕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圣上训斥了她的丧气话,随手去拿茶,发现内侍并没有上新茶,“你宫中的侍候茶水的宫人该再训一训。”
“那茶汤是我亲自看着人煮的茶,自己端上来的,如今那一炉早就滋味不好了,”郑玉磬嗔道:“圣人要罚就罚我好了。”
圣上哑然失笑,吩咐人去预备:“是朕脾气大了些,吓到了音音,娘娘再去斟一盏,朕一定细尝其中滋味。”
宁越在一旁听见这话,正要将煮好的茶汤奉上来,只需贵妃屈尊一下,劳动玉手舀到茶盏里即可,然而郑玉磬却不愿意,不许他去。
“锦乐宫的茶有什么好喝的?”郑玉磬似乎意有所指,笑着嗔道:“我便是不给圣人斟这杯茶,省得您以后都不珍惜在意了。”
赵婉晴走出锦乐宫,她今日心情不错,见着天也湛蓝明媚,对着身边的钟妍道:“圣人今日免了殿下与我的罪,你这张脸也算是功劳不小。”
“回宫之后去紫宸殿送些糕饼吧,”赵婉晴轻快道:“替殿下与我向圣人谢恩,多给守门内侍些银钱,他们不会不通传的。”
钟妍应了一声是,紫宸殿里不缺那些饼饵,可是赵婉晴醉翁之意不在酒,给圣上送的并不是饼饵,而是她。
但这却也正中三殿下的下怀。
溧阳长公主后来私下才同她说起郑贵妃原本就是与三殿下有情的,叫她进宫去伺候圣上,除了是要襄助三殿下夺嫡之事,最重要的是要她同贵妃分宠。
然而那个时候的萧明稷因为她的容貌而感到惊讶,射完箭后吩咐她的时候也是和颜悦色,这叫她心底的欢喜油然而生,然而随即便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