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凝婉抹泪,“侯爷好不容易交待件差事,妾身还办成这样,却因怕侯爷动怒,不敢报上来,私下用体己钱补了这缺漏,至于老妇那儿,她那样的年纪又打罚不得,只能把这事说清楚了叫她回去,若说郭峰是因此怨上妾身也不无可能。妾是有错,可这点错如何敢担上谋害郡主的罪名。侯爷想,郡主没了对妾能有甚么好处?说句不合宜的话,妾也是看着郡主长大的,如今有了循念,更懂为人母的慈怀,怎会不知侯爷待女儿的心。夜里郡主发热,妾睡也睡不着,不敢当面看,偷偷去瞧了好几次,等烧退了才敢歪在椅上眯会儿,如今厨房那边罐里还熬着鸡汤,正等郡主醒了奉去。”
又道:“妾服侍侯爷,从来尽心尽力,郡主也是妾的主子,更不敢怠慢,侯爷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妾实在担待不起啊——”
症结就在这儿了,扶侯不知她们往日恩怨,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凝婉害女儿的动机,思及那封信,又问她是否知道。
凝婉再次指天发誓说只是帮他收拾了书房的桌椅,其他不曾碰过。
扶侯沉吟,“那你可敢和郭峰对峙?”
“妾也想说呢,这郭峰空口白牙的就泼了盆脏水,倒想和他理论理论。”凝婉忿忿地说,“侯爷,这人胆敢做这等事,背后指不定是谁,不会是别地派的细作,要搅得侯爷不得安宁罢?”
这话正合了扶侯心意,他看了眼李承度,青年在位上不言不语,大约因牵扯到了后宅,即便被强留在这儿听,也不欲出声。
婉姨娘敢这样理直气壮,扶侯也很想看看两人对峙是甚么结果,当即又令人唤郭峰来。
王六比李承度脚程快一日半,郭峰也就提心吊胆了一日半,督军的警告言犹在耳,不牵扯到他仍有一线生机,否则小命不保。
于是见了李承度也不敢直视,只管低头听扶侯问话,起初顺着先前在洛阳时的说法慢慢地答,故意露出破绽,待扶侯察觉后,厉声询问他时又吞吞吐吐,“甚么□□刺史徐淮安,属下不认得。”
果然是徐淮安。他这反应,反倒让扶侯更信自己的猜测,冷哼,“你不认得?怎么我才提□□,就知道是此人,难道是你远房亲戚么?”
郭峰愣了下,先梗着脑袋不说话,而后看见凝婉,又恍如找到救星般,哐哐磕头,“二夫人,小人都是按您的吩咐行事,您说了会保属下无事的,二夫人……”
他这模样太假了,凝婉知道,自己连辩解都不需要,只哀哀切切地看向扶侯,仿佛在说,侯爷知道我都是被冤枉的罢。
很多人不会信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他们更愿意自己抽丝剥茧,深信底下另有玄机。扶侯就是这样的聪明人,他藏得久了,看人也就大都和自己一样,觉得事事都不会那样简单。凝婉不过是他一时兴起宠幸的玩意,平日里弱柳扶风,杀鱼的胆量都没,怎敢背着他去谋害他的女儿,所以当指使郭峰的幕后黑手一浮出水面,他顿觉真相大白。
徐淮安想叫他的女儿死在宣国公手里,挑起他们的斗争,而后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一个毒计!
至于这郭峰,一个背信弃义、见风使舵的小人,不仅意图谋害他的女儿,还想借此事挑起他对督军的不满,后宅也不得安宁,死不足惜。
扶侯已动了杀心,但因此事牵扯到督军,还是又派人把他给请了过来,开门见山地把事情都说了清楚,边细观督军脸色。
督军很诧异,“其实先前我就注意到了此人不对,本想暗中派人观察一番,没想到……真是多亏了李都统,怪我大意,只以为他想刺探军情,险些害了郡主。”
原是早有痕迹?扶侯亦是讶异,细问督军,督军便把先前郭峰疑似和外人接头的事说了,还数出了物证,这些都是可以当场拿出,做不了假的。
扶侯顿时信了七分,面露冷色,“再去详查,我倒要看看军中还有几个像郭峰这样的人!”
督军应是,环视一圈,问他要如何处置郭峰,扶侯毫不犹豫道直接处死,他摇头,“那未免有些可惜了,徐淮安这样算计侯爷,侯爷难道不想回报一番?”
如何回报,是需要另外详细的事,眼下这一宗却是要带过了。
李承度静看着他们,宛如看了场精彩的闹剧,婉姨娘神色依旧柔顺,受了这样的一场委屈都不大哭大闹,微红的眼眶我见犹怜,宛如柔弱的花枝攀着大树,紧紧捱在扶侯身后。
督军这一招用得好,如果不是他深知以郭峰的胆量和智谋还不足以担任这个细作,几乎也要信了。
天光升了起来,外间大亮,隔着门窗也将每人面容映得鲜明。这时下人来报,说是小郎君来了。
扶侯一般只有早晨和夜间才有时间陪这个儿子,这时候想必是来寻他一同用朝食的,便微微颔首,让他先等着,预备几句话了结这桩事。
李承度起身,忽然开口,“这么说,那封信应当只是意外不见了。”
督军眼皮微微跳了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前日就因烧信之事骂过这二夫人,此举实在太鲁莽了,
扶侯扫了眼凝婉,说应是如此,兴许收拾时不小心带到了屋内哪处。
李承度颔首,“本还想说,那封信用料特殊,是由一种名为香木的树制成,久而不失其味,只要有人碰过,香气几日都不会散。”
他手边不知何时停了只金翅蝶,“这种蜜蝶是在香木上长大的,对它的味道最熟悉,假使有人碰过信,相信它定能找到。”
宛如晴天霹雳,凝婉脸色再度唰得变白,拢在袖里的手伸出,眼下意识看向了指尖。
督军微微闭眼,这个蠢妇,如此简单的骗术,竟真被诈了出来。
第二十四章
婉姨娘到底少经风浪,下意识的动作藏不住,身子摇摇欲坠,这些都被书房中的几人看在眼底。
千年的狐狸,还有甚么不明白的,李承度知道扶侯也看得真切,本不用再说甚么了,偏放飞了那不知哪儿来的金翅蝶,还要多此一举道:“说笑而已,应当不会有人真信罢。”
那明朗端俊的容貌,静立在晨光下若供桌上的神子般,还掺了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让扶侯一时竟不知,这是他的本性,还是被扶姣带出的顽劣。
凝婉这下是知道真糟了,她做贼心虚,只知记住督军的吩咐,完全没料到李承度会有这么一招,未曾防备下暴露了出来,怨谁都没用。于是晃了几晃,真的眼儿一翻,软软昏了过去。
后宅里的女人,能用的无非那么几招,扶侯面无表情看着,又看向了督军。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尴尬,他前头才信了婉姨娘,转眼就因李承度而打脸,可这点迁怒也不会表现出来,否则便显得他气量太小。
督军仍很沉得住气,婉姨娘碰过信不代表那些话都是假的,便也流露纳罕之意,“看来婉姨娘当真……?兴许其中有甚么误会,侯爷私下还是问清为好。”
说白了,他觉得这只剩下主公后宅的事,至于其余的都已有了证据,牵扯不到他,不是么?
扶侯不知信没信,鼻翼翕动,显然怒火中烧,扫了督军一眼,瓮着声音说你先走罢,而后定定盯着倒在地上的婉姨娘,看来并没有叫大夫的打算,反而是外边的循念得知了甚么,慌张撞入内,见之一愣,“……姨娘怎么了?”
若是他前一刻进书房,兴许还能救上一救婉姨娘,可这时扶侯正处于怒火的顶端,尚未发泄,瞥见儿子闯入内,当即怒不可遏,“谁让循念进来的!”
守门的侍卫忙告罪,“小郎君方才直接冲了进来,属下拦不住……”
“七岁的孩子都拦不住,本侯还要你做甚么!”扶侯甚少这样自称,可见是气上头了,“直接拉出去!”
扶侯从不曾对儿子这样凶过,循念吓得脸色惨白,和婉姨娘如出一辙,愣愣地被人半拖半拽出去,仍没明白发生了甚么。
这厢,扶侯沉着脸在书房来回踱动,时不时扫一眼地上的人,看来是真的吓昏过去了,到现在也没动静。他就这样走了好一会儿,大约想好了决策,深吸一口气,对人道:“关进柴房去,请个大夫,我倒要看看是得了甚么毛病,时不时就厥过去!”
浓情蜜意的时候,女人缠着说有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尚可怜惜一下视为趣味,可这会儿扶侯是生不出甚么怜香惜玉之感了。他最痛恨欺瞒,婉姨娘的错不止在谋害他的女儿,更在到了他的面前还一再扯谎,甚至联合了督军!
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下属和后宅小妾竟能牵扯到一块儿,扶侯脸色阴沉如水,思索着甚么。
半晌,他转头看向李承度,缓和了神情,“多亏了悯之,否则我竟险些被一妇人蒙骗。”
“亲者易蔽,婉姨娘毕竟服侍侯爷一场,侯爷心存怜惜,亦是人之常情。”如非扶侯要求,李承度其实也会和督军一同告退,毕竟后面就纯粹是后宅之事了,他掺和进去,多少不合适。
诚如他自己所知,扶侯心中存的未必全是感谢,但无论如何表面不会有异样,开口道:“我还有一事要拜托悯之。”
李承度露出认真倾听模样。
“纨纨那儿,先不要告诉她此事。”扶侯叹了口气,“她那性子我晓得,要是突然知道婉姨娘的存在,不闹一场是不可能的。现下她大病初愈,还是好好养段时日,至于这儿……等处置好了,我再亲自和她说罢。”
本就是他们的家事,作为外人没理由拒绝,李承度从善如流地应下,见扶侯面露疲色,便适时提出告退。
“你……唉,罢了。”扶侯摇头,“本还有件事想同你说,但现下也没这个心情,还是等此事了结。去歇息罢,你也一夜未眠,虽是年轻,倒也不是铁打的身子,不可仗着有些底气就胡来。”
李承度说好,同样说了几句好好休息的话,最后看一眼扶侯沉郁的脸,抬步离开书房,目色依旧清明。
该做的他都已做了,至于结果如何,端看扶侯能不能下定决心,会做到何种程度。
今天天色一般,昨夜打了露水,本该是个大晴日,起初日头也确实露了面,可转息就阴下来,风打在窗户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仆役在廊下走走停停,忙着下灯笼,合窗。
李承度停立了会儿,风捋过宽袖,露出劲瘦有力的手腕,隐约可见袖口的暗囊,那儿放了枚香丸。
香丸是扶姣硬塞给他的,说是服之可以经久流香,五日不散,还能招蜂引蝶。她说这话时眨着眼笑,蜜蜂能不能引李承度不知,但这蝴蝶确实是能招来的。
他也是见到那蝴蝶时心神一动,突然想到的计策,婉姨娘不经测,稍微一招就试出来了。
如此一来,报这仇还有扶姣自己的功劳。
下了回廊,李承度预备出府,昨日回张掖郡后就一直忙碌,确实该歇息了。才两步,迎面碰上一个婢女,打量他两眼小心翼翼走来,“请问可是李都统?”
李承度颔首,看着她问甚么事。
婢女大概觉得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半天,“郡主大早醒了,说……说是没胃口,要喝鱼汤,厨房里做了几次都不合口味,指定要……要李都统掌勺。”
结巴说完,婢女脸臊红了一片,从没听过这样的要求,竟让她来寻侯爷的下属,人家又不是府里仆役,能同意吗?可郡主是主子,侯爷对女儿的疼爱他们也都看在眼里,有吩咐不得不听,只能硬着头皮来请人。
李承度听罢,讶异之余又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
病刚好就能折腾人,不愧是她。
于是沉思几息,有礼道:“和侯爷议事一夜,怕是暂无精力为郡主烹汤,我将食谱写下转交厨房,可以吗?”
婢女忙道都统辛苦,满口应下。
第二十五章 · ?
扶姣懒懒倚在引枕上, 正望着炉里飘出的白烟出神,天儿阴阴的,于是烟也有了下沉的迹象, 听得婢女回来的声音,她扭过头, “人到了?”
颇为轻快的声音, 似乎根本没想过对方会拒绝。
煮汤的方子到了,成么?不知这个回答对郡主来说是否满意, 婢女咳一声, “李都统昨儿夜里和侯爷议事议了一宿, 疲乏得很,旁的事有心无力,只能把煮汤的方子写下了。”说着很是有力地强调, “郡主放心, 都是有经验的老厨, 味儿准差不离!”
哪有她这样实诚的婢女,连主子心意都摸不透。扶姣本是要生气的, 才做出不高兴的模样, 觉得对她撒气也没用, 心神一转, “他们在书房议事整夜?”
婢女说是, “除去都统,还有好些人,侯爷也是才去歇息。”
扶姣唔了声, 猜想他们是不是在商议洛阳的事。
如果不是昨夜突然闹病, 她也是要和阿父提的。虽然李承度说舅舅在皇宫不会有危险,宣国公还得把他供着, 可是一想到那日沈峥笑面虎的模样,她就有些坐不住,“爹爹在睡?”
得婢女的点头,她有些失望,但事情也不急在一时,便抬手,“那先梳洗罢,待会儿带我在府里转转。”
如无意外,她需在这里住段时日,是个甚么布局总该看一看。
婢女松了口气,忙对外招手,立刻有仆婢鱼贯而入,端盆捧巾,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尚算宽敞的内室站得满满当当。
这样的排场丝毫不夸张,当初她丧母住进宫里,皇帝皇后担心照顾不好她,拨了上百个宫人伺候,出门前前后后缀着,比圣驾出行还威风。
扶侯其实很不满她这样的娇气,这会儿兴许是心疼女儿初遭大变,又初到陌生地方,便尽可能对她好些。
郡守府的物什,远比不上洛阳奢华,但应扶候要求,呈到扶姣面前的也都是精品。譬如眼前这铜洗盆,底下捏泥人似的制了好些鱼虾,水纹一荡,活灵活现地在盆底游动,很有些趣味,扶姣拨弄着玩了好一会儿,才任人服侍擦手,绕到彩绘屏风后更衣。
近冬时节,又是在雍州地界,她带的那些衣裙已不适宜,管事连夜着人采买了几套衣裳,先应付几日,等得了空再着人入府量体裁衣。眼前这身是豆绿的绸衣,外罩轻薄的月白夹袄,罗裙有条收腰的束带,轻轻一系,便显出纤细的腰身。
以扶姣的年纪相貌和体态,其实多是她衬衣裳,做样精致的衣裙至多算锦上添花,能把她扮丑了才叫稀奇。
因此得了一溜儿的夸奖,扶姣并不以为意,这类话她听得多,对自己也向来很有信心。但精细打扮仍很重要,亲自挑了小簪和耳坠,正感觉有些饿时,朝食送来了。
依旧是鱼汤打头阵,浓郁的香味远远就能闻见,不带丝毫腥气,奉汤的下人闭着眼以视死如归的语气说:“掌厨说,按着都统给的方子,从鱼的大小种类到火候调料,绝无差错,倘若郡主还不满意,那……那就是他功力不到家,只能换人来。”
主子挑剔,下人跟着倒霉,为这一碗鱼汤,厨房来来回回忙了快两个时辰,再晚些就能用午食了。往常扶侯用饭都没这么挑过,掌厨心底郁闷,简直恨不得让李都统亲自来做,一比高下。
扶姣抬了抬眼皮,总算不再是一闻着味儿就嫌弃推开,给面子地喝了几口,眉头微皱,心觉还是差些味道,口中却道:“尚可罢。”
奉汤的人松了口气,有种终于度过难关的庆幸感。
喝着汤,扶姣心底仍对李承度的拒绝很不满意,只是眼下不是算账的好时机,她暂且把这事记在了小本本上。
等见了面再说。
随意挑拣着用了几口,稍微添了肚子,扶姣就停箸,有些耐不住地出了里屋。
院落颇大,一排红漆栏杆隔开院里的泥地,正中一道石子路直通半月形拱门,有种曲径通幽的意味。兴许觉得门边景致光秃秃不美观,移栽了几棵南天竹捱着,正是收获的时节,红通通的果实累缀其上,色彩明艳,将小院也装饰得鲜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