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松下有鹤
“那就先歇会儿。”奶娘道,“世子招待宾客得要些时辰,养足了精神才好行大礼。”
她这话里的含义也不知扶姣是否听明白了,反正人躺了下去,并不忘嘱咐,若是世子回得太晚就让他不要打搅,睡外屋去。
奶娘哭笑不得,为免小娘子嘴里再说出甚么浑话,忙遣了侍女退去外屋,自己独守在喜榻边。
应是白日确实累了,扶姣本还想再听奶娘哼哼曲儿,却一沾衾枕就闭了眼,没过几息搭在锦被上的双手松开,落在床侧,被奶娘轻轻拢进寝被。
烛芯噼啪一声,引去了奶娘目光,瞧见两根长喜烛上旺盛的火焰不由露出笑容,出神地凝视了许久。
不知过了几时,扶姣翻了个身,布料沙沙声惊回奶娘思绪,露在袖外的手已变成冰凉。
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周围怎的一点声音都无?
哐当——
门被猛地推开,侍女惊慌地冲了进来,结巴道:“外……外边打起来了!”
第三章
夜里一声叫喊如炸雷般,奶娘耳畔嗡嗡的,好半晌反应过来,忙扯住人,“甚么叫打了起来,宾客那边有人闹事?”
“不是。”侍女惊魂未定地咽口水,“国公府突然冲进了一群甲士,把好些宾客押了起来,席间乱糟糟的,世子也不知去了何处。婢想来禀告郡主一声,那些人转眼就冲着新房来了,咱们府里带来的侍卫正在外边儿拦,怕是撑不了多久。”
隐约间,兵器交戈声传入耳间,奶娘从门洞前瞄去,果然瞧见一群来势汹汹的甲士。
从府里带来的侍卫虽都是好手,但不过十余人,寡不敌众,抵抗得很吃力。
奶娘立刻转身冲去榻边,匆匆把扶姣摇醒了,三两句交待事由,边帮她穿衣道:“也不知发生了甚么,总归不是好事,小娘子先躲一躲,等瞧见世子再说。”
犹是睡眼惺忪,扶姣迎头罩来一件斗篷,奶娘把兜帽竖起围住她整张脸,脚不停地拉着人从后窗跨了出去。
天儿早就昏黑,星子三两垂在幕间,黯淡的光还不如眼前一方灯笼能照亮小径,奶娘也不识得这府里的路,胡乱避着人走罢了。
好半晌,三人在一处游廊边的石拱门前停了,细细喘气,彼此相觑了会儿,都没搞清事态。
今日分明是成亲的喜事,怎么转眼竟像逃命似的。
侍女叫盼儿,平日也是扶姣得用的,平复了会儿道:“婢想起来了,那些人只抓宾客,国公府的人瞧着倒是镇定,不像是有意针对国公府闹事。”
她定了定心,“婢再溜出去瞧瞧,看能不能探听消息。”
奶娘应是,嘱咐她注意安危,又把扶姣拉到阴影处,拧眉思忖,大婚当夜闹这出,这国公府到底如何想的,嘴上却宽慰着说小娘子莫怕。
扶姣都还没弄清状况,自是怕不起来,反倒握住奶娘的手道:“没事,舅舅很快就会派人来的。”
奶娘挤出笑来,心里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片刻后,她这预感成了真,盼儿踉踉跄跄跑回来时,带回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那些在国公府横行的甲士不是其他人,正是宣国公驻扎在河东郡的兵马,现今不仅进了洛阳城大肆抓人,还直接攻进了皇宫!
手倏得收紧了,奶娘心道果然,她之前听的那些风声真不是谣言。
………
大鄞开国一百八十九年,国祚传承六代,□□皇帝的英明锐气传到现在已所剩无几。当今不仅平庸,还很胆小,是个在朝堂上见臣子吵起来都会害怕的皇帝,大权尽数落在重臣手里,平日政事大都由三方台阁审理批示。
国君不理事,朝堂上臣子各为其政,党|派纷争便出来了。臣子们办事思虑的不仅是大鄞百姓,还要考虑各方主官是否高兴,有没有触及他们利益,自然无法尽心。
长此以往,大鄞早就成了筛子,处处漏洞,除了养出几家势大的权臣外,越来越乱。
宣国公府的公爵位在开国时就有了,世袭罔替,代代手握兵权,根系深扎洛阳城,姻亲连起来朝堂上有概半都是亲戚。任他再忠,这样的局势下也很难不生出别的心思,何况眼下各地起义也愈发多了,打的都是“除昏君”的口号,想要取而代之的人数不胜数。
作为朝堂话事人之一,宣国公等人当然知道大部分惹起民怨的事都不能怪皇帝,可百姓不知啊。再者,身为上者没有御下的能力,本就是罪。
这样看来,宣国公若是逼宫谋反,也不是那么令人震惊了。
唯一叫人不解的,大概就是众人都在观望的关头,他竟敢冒着被天下人骂篡逆的罪名,明目张胆地起事了。
身份使然,奶娘听过的这些,作为备受帝后宠爱的明月郡主却丝毫不知,扶姣本身也不大关注政事,她和皇帝舅舅待在一块儿时,基本不会见到朝官,根本无从知悉其中微妙。
所以这时候乍听到这话,扶姣还当盼儿在说笑话,慢慢的见奶娘和盼儿俱是神色惶惶,便也不由认真起来,“怎么回事?”
奶娘忍着惊惧,把曾经听过的话儿三言两语道了出来,其实在帝后给扶姣赐下宣国公世子的婚事时,就有人道这是皇帝自觉大权旁落,有意用明月郡主拉拢宣国公。
后面这话儿自是不会说的,奶娘道:“眼下局势未明,事实如何也都是婢等猜测,继续留在国公府肯定不妥,我们不如先出去找地方藏好,再不济,李侍卫定会带人来救小娘子的。”
话落没几息,夜色中遥遥传来一声,“郡主想去何处?”
主仆三人齐齐一惊,回头望去。
世子沈峥踏火光而来,身后紧随数十护卫,他丢了环刀,脚边横躺了具刚咽气的尸体,正边走边用帕子拭手,直到指尖最后一点血迹拭尽,才抬首似对扶姣不好意思地笑,“外面有些乱,郡主想去何处,不妨与我说?”
扶姣在原地站了会儿都没开口,奶娘只当她吓坏了,正要伸手,她才慢慢道:“……我要进宫。”
“恰好,沈某也要进宫,一道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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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情形比扶姣想象中要好许多,无厮杀震天,无尸横遍野,着禁军服侍的守卫仍在宫门前恪尽职守,且在见到沈峥后,轻易放进了国公府的马车。
露了一面的沈峥转回车内,抚平衣袖,见扶姣仍在注视自己,便递去一张手帕,“郡主,不如擦擦脸?”
他指了指扶姣鬓角,很是温和的样子。
扶姣接过这张新帕子,沈峥又垂首提起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体贴地撇去茶沫子,清香浮在了这座马车。
他道:“今夜府里有些乱,怪我没提前知会郡主,叫郡主受惊了,本是大喜的日子,实在不该,怀芝在此给郡主赔个不是。”
如果不是才见了国公府里那些被大喇喇押在院里的宾客,没见到禁军全都变成沈家人的模样,扶姣真有种二人在寻常交流的感觉。沈峥待人一向温和有礼,譬如他的字——怀芝,即便是这种时候,也不曾露出粗鲁的一面。
以前扶姣不爱搭理他,是觉得无话可说,这时候不想搭理,也是觉得无话可说。
沉默间车轮滚动,帝寝缓缓入眼。
……
扶姣的舅舅作为君主虽是公认的平庸,但他最大的优点也众所周知,那就是专情,待家人极好。
宗室子弟以及一干姻亲,凡有所求或犯了错,只要求到皇帝这儿,几乎没有不应的,其中以扶姣为最,毕竟扶姣的母亲是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相较之下皇后都要比他更具威严。
所以当初他能直接果断地点十万大军,命扶姣的父亲前去平乱,还引起了不少震惊。
如今想来,其中有多少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还未可知。
胡床上,皇帝神色低落地坐着,余光忽在憧憧灯影中瞥到扶姣的身影,腾得站起身,“纨纨!”
他疾跑过来,“你怎么来了?受伤没?怎穿这么点衣裳?你阿父没给你留人吗?”
说着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给扶姣披了,视线触及沈峥,大约想用作为君主的威严怒视他,可因本身从不具备那般气势,最后不过飞快地扫了一眼,都不敢对视。
他是胆小的,连瞪沈峥一眼都不敢,维护至亲最大的勇气也不过是把扶姣裹在怀里,试图不让她受伤害。
一路闷嘴葫芦似的扶姣鼻头一酸,今夜忽变的茫然,对至亲的担忧,方才亲眼看见沈峥杀人的惊吓,通通变成泛红的眼眶,在皇帝这儿流露出来。
她叫了声舅舅,眼见着都要委屈地掉泪珠子,皇帝先哇得一声哭了起来,“都怪舅舅,朕对不起你,纨纨,呜呜呜……”
扶姣懵了下,泪花儿在眼底打转硬生生给逼了回去,反应了半晌才一拍皇帝,“舅舅……”
沈峥还在这儿呢,怎么先示弱哭起来了。
好在沈峥没有看笑话的意思,反而很体贴地不打搅他们舅甥情深,他环顾了一圈,招手唤来仆婢,着他们弄几盆炭火,深秋的夜里寒意中,尤其是在偌大的寝殿,燻笼都没放,冷气从地底冒出来,确实难捱。
炭火放好后又唤人上热茶点心,片刻间寝殿就充溢了浓浓的暖意和食香气。
他做这些事时,皇帝已停了哭,和扶姣两双眼睛就跟着他转动,在沈峥这儿,像一大一小两只受惊的动物,只有乌溜溜的眼珠子敢动。
兴许是觉得有趣,他当下笑出了声,这位小郡主和皇帝果真是舅甥,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譬如胆量这方面。
人总是容易被表面迷惑,相较凶煞、野心流露的宣国公,温和的世子看起来显然更好说话。
“世子……”皇帝开口。
沈峥立刻看了过来,十分有礼地倾听。
“能不能……”皇帝说得犹犹豫豫,沈峥也给予了最大的耐心,想知道他能提出甚么要求。
“能不能把皇后和太子也关到这儿来?”
第四章
沈峥认真思索了下,觉得皇帝所求有理,犯人处刑前还有断头饭吃,一家人要求被关在一起好像也没甚么大不了。
他大方地应了,并与皇帝说:“陛下这儿似乎少了甚么。”
他的视线在批奏折的御案上停留了会儿,皇帝跟着看去,明白他的意思,“你……先把皇后他们叫来,朕就告诉你玉玺在哪儿。”
“听陛下的。”
沈峥一锤定音,走到门外同禁军吩咐后不急着入屋,有礼地道一声还有些事办,转头和亲随不知去了何处,把这方天地留给了时刻提防他的舅甥二人。
余光觑着他身影远离了,皇帝重重松了口气,大袖掖了掖眼睛,“纨纨,他没对你怎么样罢?”
扶姣摇头,她这会儿还是懵的,先前的确被沈峥吓着了,可现在仅剩下满脑子的茫然。
“哎,我还以为沈家能答应这门亲事就是成了,至少能护你一段周全,没想到……”皇帝长吁短叹,正想和扶姣说明缘由,禁军就把皇后太子二人带到了。
母子二人形容瞧着还好,精神略有些憔悴,这没甚么大碍的。见他没出事皇后倒是欣慰,抬脚走向皇帝,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冲了过去,“父皇!父皇——呜呜呜……”
太子一和皇帝抱上就哭了起来,声音比谁都大,受他感染,皇帝本止住的泪也再次奔流不息,父子相拥涕泪。
皇后木然看了会儿,转头宽慰扶姣,“纨纨,被吓着了罢?”
“……还好。”
扶姣当然是害怕的,少女初出闺阁,礼还未成就骤然得知刚结亲的夫家造了反,反的还是自家舅舅,如此来算,倒也不能说这门亲已结了。她是不在意沈峥,可不能不在意大鄞的龙椅上要换人,历来更朝迭代,有哪个前任君主是有好下场的。
只是再多的不安,都几乎被皇帝和太子这一哭给哭没了。
以前听说过舅舅胆子小容易受惊吓,可她以为是和自己一样怕黑怕鬼之类,这也没甚么大不了。且皇帝在她面前多少会顾及长辈脸面,总不会轻易叫她看笑话,所以这会儿她是第一次见识这场景。
皇后显然习以为常,握她手往小几走去,“随他们去,哭够就停了。”
察觉扶姣手心透着凉意,皇后把她的手揣在了怀里,倒上热茶,嗟叹道:“以前我总在担心今日的到来,如今刀架在脖子上,反倒安稳了。只可怜了你,要不是你舅舅想出的混主意,说不定你早就被你阿父带走了。”
和那些长于世家的贵女不同,生父不过是个小吏的皇后很有亲和气质,谈吐称不上高雅,但总有独特见解,行事比皇帝沉稳得多。有她在旁,扶姣惶惶的心就定了,倚着她问:“舅母说的甚么意思?”
对上她乌亮的眼,皇后一笑,她这外甥女是被娇养大的散淡性子,很有些天真烂漫,到这时眼里也不见阴翳,掉几滴泪珠子害怕也就过去了。这点很好,和皇帝像,不容易积郁。
“朝堂的形势你素来不了解,我也不说太多,只需知你舅舅握不住这江山,有人想坐上来也没甚么稀奇的。”皇后挽过她鬓发,“其实像宣国公这样的人不少,他先动罢了,索性他们还没争出个输赢前,就不会动我们性命,不必太害怕。”
潜藏的话皇后没全说出口,譬如扶姣的父亲扶昱也是那其中之一,不过因那一层姻亲关系,扶昱藏得更深,也更沉得住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