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上加狂
落云没有说话,也是心事重重。她在回忆三日前的凌晨,她在梁州城门外亲自送走了韩临风的情形。
跟蒙在鼓里的宗王妃不同,她清楚韩临风的实力,此番他带着铁面军入京,绝对不可能是简单的勤王护驾。京城此时风起云涌,群雄逐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变故。谁也不清楚此番赴京是吉是凶。
落云将自己从寺庙亲自求来的灵符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虽然觉得有千言万语的叮咛,可是话到嘴边时,却只剩下一句:“一定要平安回来……”
跟封王拜相,一朝成龙相比,她更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平安回到自己的身边。
至于其他,她并不强求,只希望这一遭之后,北镇王府起码不用憋屈夹着尾巴过日子。
在宗王王妃有一搭没一搭的话里,她始终一语不发。
小公子韩逍却发起了长篇大论。他对于哥哥非要与父王领兵入京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引经据典地评价古往今来,投机取巧的人大都没有好下场。
京城动乱,真正的聪明人都唯恐避之不及,韩逍很不明白兄长怎么突然功利心大盛,竟然做出如此赌徒之举,更是不高兴父兄不跟自己商量。
好歹家里他的书读得最多,若是父兄同他商量,他一定劝谏二人不可入京犯险。
虽然北镇王和世子都去了京城,但这也没耽误小公子在自家的庭院里,跟一府女眷卖弄自己广博深沉的见识。
结果宗王妃被儿子说得心烦意乱,只恨不得立刻骑马去拦截了那二人,万万不能入京闯下泼天大祸。
而那赵栋入京时,并没有带走儿子赵归北。毕竟北方的的二十州刚刚平定,而铁弗人虽然短期不会来犯,也要防患未然。
而且赵栋还有一点私心。他知道京城如今变数太大,儿子还年轻,又是刚刚成婚,何必去趟那浑水?
所以他干脆留下了小夫妻在梁州。所以此时韩瑶也在娘家里坐着,听了弟弟的一番高谈阔论。
她却是听了不甚顺耳,瞪眼道:“你一介书生,又懂什么?哥哥厉害着呢,用不着你这般咒他!”
受了赵归北的影响,韩瑶知道的可比宗王妃母子多了许多。虽然她也不知哥哥就是威震北地的铁面战神,不过在韩瑶看来,兄长是比父亲还要可靠的存在。
所以听到自己的弟弟在那不知天高地厚地品评兄长,韩瑶立刻毫不客气地出言申斥。
韩逍斜看姐姐一眼,冷笑一声道:“倾巢之下无完卵,别以为你嫁给赵家就能置身事外!赵归北可不是人家渔阳公主的亲儿子!到时候也护不住你这个乱臣之女!”
这话气得韩瑶起身要打弟弟。
可是宗王妃向来护着儿子,立刻瞪眼道:“逍儿有何说错的地方?你嫁人之后越发能耐了,时不时跟我顶嘴,现在还要当着我的面耍家姐威风!要是这样,你立刻搬出府去,少回来气我!”
韩瑶在母亲面前是讨不到好的,只能委屈地坐在了嫂嫂的身边,不接母亲的话茬。
不过落云此时却抬头瞟了小叔子一眼,淡淡道:“王室动荡,藩王入京勤王护驾乃是祖训。父王是韩氏子孙,焉能偏居一隅,苟且偷安?你方才之言就止于院中。若是出去跟你的友人说,才是会给家宅招惹灾祸!”
平日落云从来没有跟小叔子争论过什么,听了他那些书生意气的酸话,也是笑笑就罢了。毕竟他是宗王妃的亲儿,总要让一让。
可是他今日之言,完全是无知的诳言浪语,落云不能不出声申斥。
韩逍在王府里除了父兄,一向说惯了上句,冷不丁被他一想看不起的平民嫂子申斥,竟然愣在原处,有些转不过脸来。
宗王妃也有些不高兴,不过她也知落云说得在理,韩逍平日总是跟一群跟他年龄相仿的友人交际,若是不注意言语,的确惹祸。
于是她终于不轻不重地说了儿子几句,气得韩逍脸色涨红,一副不爱跟妇人口角的憋气样。
落云也不想再跟黄毛小子口舌,借口要让韩瑶看看她新绣的花样子,当下起身,跟宗王妃施礼后拉着小姑子出了园子。
韩瑶跟着落云一起,说话倒是没有拘束,不过她其实也心悬着哥哥和父王,小声道:“归北这几日得到的消息都是京城里乱极了。我的公公也赶回了京城,父王和兄长也去了。他们会不会政见立场不同,闹出乱子来?”
落云抿了抿嘴,没有接话,因为她也不知现在的情形,唯有期盼着月余之后,从京城传来好消息。
只不过没有过多久,从京城来的书信越来越少,整个驿道如同荒废了一般,等不到半点消息。
就算宗王妃去各处夫人府上打探,得来也是形形色色不太靠谱的传闻。
有从京城逃过来的人说,整个京城乃至周遭乡县,都被起义的流民占领了,许多州县官员甚至被那些流民抓住,吊死在了衙口。
许多世家纷纷逃离京城,京城周遭也没有官署衙门了,烧杀抢掠不断,俨然是要亡国的乱世情景。
宗王妃听了这些,在惠城官眷宅门里也坐不住了,左右一看,发现陪她来的落云不知踪影,于是便问身边的妈妈,世子妃去哪了。
这么一问,才知世子妃好像是去城中的钱庄办事去了。
宗王妃气得朝天翻着白眼,自言自语道:“这都什么是时节了,还有心思摆弄她那些闲钱!”
第106章
宗王妃哪知道,落云可不是去摆弄闲钱去了!
当京城驿道全都断了消息之后,想要知道京城近况,只能听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落云却知道有个人的消息一定比官家都灵通,还有谁能比在天下遍布钱庄的财神爷更有门路的?
所以趁着婆婆去官眷府门做客的功夫,落云带人坐马车去了城里的茂祥钱庄表明了身份,递了拜帖。
这次,伙计不再推诿,入内问询了一会,又让贵客先饮茶稍等片刻。
不一会,便有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了钱庄的门前,又下来了几个美貌的婢女恭请世子妃上车。
落云知道,这马车是游山樾派来的,不过她身边的侍卫却小声提醒世子妃最好不要上来历不明的马车。
落云笑了笑,淡淡道:“财神爷的马车也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京城虽乱,可是梁州地界还没有变天,一会你们在后面跟上就是了。”
说完,她领着两个侍女坦然上了马车。
这马车一路行驶到了游山樾秘居的仙隐山。
这相连的两座山,平日乡民游客都不得靠近半步,而落云下了马车之后,自有滑杆软轿接应,抬着落云来到了半山的院落。
此处修筑的屋瓦精美,俨然是山中的皇宫一般。
虽然此时夏季,但是山中阴凉潮湿,若是体寒之人,难免会觉得有些冷意。
可是当落云脚踏院落地面青石的时候,却觉得有隐隐热气从鞋底传来。
看来财神爷真是财大气粗,不光是屋子里,就连院子里也铺设了地龙,就算到冬季,也会雪落地面即化,雪水流入道路两旁的凹槽里,让主人欣赏庭院落雪,却不会弄湿鞋面。
这个游山樾当真没有白来人间一遭,将所有的极致享受都研究得透透的。
等入了屋子,绕过整幅雕梁画栋的檀木屏风,落云在帷幔重重间,看到了正在几位绝色侍女的环绕下,咕噜噜吸着玉嘴水烟的游财神。
那些艳姝虽美,可惜脸上的脂粉堆砌得有些俗气,当落云走进来时,只一身淡雅素衣,肤色赛雪,峨眉轻扫,尤其是那双透着水波秋光的眼,便已经胜过香脂艳脂的浮华之美。
游山樾虽然年岁甚大,却很爱欣赏美人。他虽然曾经见过落云,不过那时的她眼疾尚未痊愈。
而现在这秋波灵动的美人,仿佛是给玉雕的美人注入了魂灵,似乎更胜从前数倍,
游山樾看得眼前一亮,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略略施礼后,吐出一缕轻烟之余,感慨道:“世子妃当真是老夫见过最美的丽人,听说您眼疾已经康复,可喜可贺啊!”
苏落云早就知道这个游走在各种灰色地带的财神爷说话有些口无遮拦的放肆,便也没太计较,只是微微一笑道:“老先生照比上次也精神矍铄了许多。”
游山樾哈哈大笑,一边示意人请苏落云坐下,一边道:“借您的吉言,只是不知世子妃突然寻访至此,所为何事?”
落云也开门见山道:“如今各大驿道都已经中断,我虽然有店铺伙计在京城,他们也都逃出城了,不知京城内的近况。我想着游先生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便想来询问游先生,可知京城方面的消息?”
游山樾略撇了撇嘴角,哂笑道:“老夫当初便提醒过世子,早些入京,可惜他却痴迷于北地这点州县土地的得失,迟迟不肯进京。我听说他已经出发了,不过恕老朽直言,他现在去,也是有些晚了!”
看来游山樾对于韩临风不肯听他的话早些入京很是不满,此时说话都略带嘲讽。
落云苦笑一下:“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管些账本还略通些,可是爷们那些事情,真是一窍不通……我只想知道王爷和世子现在可安好,普天之下,能有这等通天本事的,应该也只有先生了,我此来也是姑且一试,不知先生可有消息?”
美人一笑一愁,皆有独特之美。
落云此时满面愁容,细眉轻蹙,那种我见犹怜之感,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融化开来。
游山樾听了落云不着痕迹的恭维很是受用,心内感叹美人正当花季时,又是忍不住得意炫耀:“世子妃谬赞了,不过老夫的确有比驿站更可靠的渠道,我在每个县乡都有专人饲养信鸽,这些信鸽都是名贵的品种,一只价值纹银一百两,又经过专门的训练,飞得更高、更快,更远。平日这些金疙瘩都是烧钱养着,可是到了特殊的时候就起作用了。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我这些鸽子更可靠的驿道了。”
看来游山樾很自傲自己比常人更神通的本事,毫不避忌地向苏落云展示。
落云清楚这样一个几乎近拥天下财富的老男人想要的无非是人之恭维,所以她也是盛赞了一番后,便再问他可有京城的近况消息。
游山樾嘿嘿一笑,意味深长道:“世子的本事的确不弱,可惜他之前将精力都用在了收复北地上。他但凡有裘振的一丝野心,只怕现在掌控京城局势也易如反掌!根据我得到的线报,现在他似乎还未抵达京城,不过我猜他大约也是到不了了……”
落云蹙眉道:“京城里不都是些造反的流民吗?难道有什么不可预测的风险?”
游山樾咕嘟又吸了一口水烟,徐徐吐出烟雾道:“听说蔡州的东平王最先进京了……”
大魏开国之初,各处藩王甚多。
可自魏宣帝韩勖从侄儿那里敲诈了王位之后,也许是怕有人学了他的样子,便开始不断削藩,限制了各地藩王养兵的规模数量,一旦有逾矩的行为,便毫不留情打压削藩撤掉藩王的封号。
到了现在魏惠帝的时候,各地的藩王几乎都不成器了。
不过那个蔡州的东平王,连落云都有所耳闻,蔡州多盗贼,而这个东平王也是以剿匪著称,据说曾指挥部下一夜连挑十八寨,很是神勇的一位藩王。
当时大魏流民四起,起义的队伍不断,所以像这类扩招民兵,帮助朝廷镇压起义农民的藩王就算队伍人数略微逾矩,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卸磨才能杀驴。若是藩王肯替朝廷分忧,非常时期,陛下也会稍微宽泛一下规矩。
不过没想到,离京城最远的东平王,却能早早到了京城!
这不能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偷偷给东平王通风报信,让他早早入了京城。
想到这,落云不动声色,只是表情一松,略微舒心道:“若是有藩王入京,那也很好。只要能平定了京城的纷乱,百姓们也能早日安宁,若是世子知道,大约也会跟王爷回转,也就少了些折腾……”
游山樾又是嘿嘿一笑,看着落云那光洁明净的脸儿,意味深长道:“世子妃不必太过忧虑,我觉得你的福气大约是在后头。自古红颜多薄命,我看也不尽然。能死的红颜,都是有些死心眼的。那些能够随遇而安,懂得顺势依附权贵的美人,自是有无边的富贵在等着她……说句不恭敬的,就算世子此番真出了些意外。您也不必太担忧了,不管怎样,我都会尽量保住您的平安,给你安排个好归处……以后若有事情,尽管来找我,仙隐山永远给您敞开山路!”
落云似乎没有听出游山樾话语里的放肆,只是愁苦一笑:“借先生的吉言了,我现在只盼着世子和公公能早点回来,京城那么乱,我当初其实也劝他不要去。只在梁州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那等乱事,掺和进去总归不是好事……”
游山樾听了这位世子妃的妇人之言,布满皱褶的脸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而又带了些微轻蔑的笑。
女人啊,都是目光短浅之辈,看来这位聪颖的世子妃,也是不能免俗。
不过来者是客。游山樾对于这位世子妃也很是大方。临行时,送了她几箱子珠宝首饰,其中光是名贵的红珊瑚头面就有三副。
游山樾说这红珊瑚乃是改运的吉物,随身佩戴最是福瑞安康。
在回程时,落云坐上了自己马车,一直沉默不语。
香草看着大姑娘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知该怎么逗弄她开心,所以香草只能打开游山樾相赠的盒子,寻思给大姑娘看看,缓和下心情。
不过当香草打开盒盖时,看着里面异常精美的首饰,不由得感叹:“那位游先生出手也太阔绰了!这样光泽的红珊瑚当真是罕见,千金难求啊!”
落云冷冷地瞥向了那几盒子珠宝,只慢慢低语道:“其心……可诛!”
香草听了,诧异地抬头看向了落云。
她方才一直随侍在大姑娘的身旁,也听了游山樾跟大姑娘讲话。除了那老先生夸赞大姑娘的美貌时,有些老人家特有的生冷不忌讳,不够体面外,也并没有说出其他的冒犯之言啊?
落云微微闭眼,再次回想着方才她跟游山樾的那番对话。
她方才在仙隐山上装了半天的傻,可并不是真的傻!
落云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因为急着打探消息,而上了这山。
游山樾虽然并没有说什么,可是落云从小就是在继母的眼皮子底下察言观色长大的,最会查看像继母一类笑面虎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