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崔皓笑笑,看向崔适之,“犬子不才,第一次出巡,行事之间有不稳妥的,还请中书令多提携指正。”
两人说了半晌的局势,要留他用饭,谢珣婉拒,兄妹两人一起出来送客。到了门口,谢珣请两人留步,仆从已经牵来了如电,他刚下阶,崔仙蕙柔声细语喊他:“中书相公。”
她裙裾微荡,走了下来,螓首略垂,把一枚自己做的花形符袋递给谢珣:“相公和阿兄出巡东都,此行风险不小,”她抬起脸,温柔一笑,“符袋赠与相公,以求平安。”
符袋精巧,一针一线,将少女细密婉转的心事都藏与其间,一面题着“明月”二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寓意很好。
谢珣微觉诧异,有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接在手中,莞尔道:“多谢善意。”这边和崔适之又说几句,将符袋随意往腰间一系,上马离开。
他带着一幅详尽舆图,风驰电掣回到家中,翻身下马,察觉到墙角有张脸一闪,飞快不见了。
谢珣手捏乌鞭,一张脸冷肃至极,缓行两步,忽迅疾出手乌鞭狠厉一甩,只听一声尖叫,他表情一凝,猛地回手鞭尾扫过自己半张脸,顿时,一道红痕赫然在目。
“你鬼鬼祟祟在这干什么?”谢珣不快地看着脱脱,她缩在墙角,如临大敌,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直愣愣瞪着他,忍着惊吓,旋即不服输地扬起脸,一张桃花小嘴,清脆开口:
“你才鬼鬼祟祟,我想来拿回我的东西。”
她已经镇定下来,往他身侧瞄了一圈,又瞧见他脸上的红印,正想挖苦谢珣怎么没侍从跟着,不怕被砍死,忽意识到什么,话都冲到嘴边了,冷道:
“我匣子里的有只竹叶做的蟋蟀,是阿蛮妹妹送我的,可是不见了,我来找。”
谢珣淡淡一瞥她,见脱脱两眼发亮地粘在自己脸颊上--目中没有怜悯,或是歉意,全然一副虎视眈眈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小兽表情。
“你自己进来找。”他皱眉说,马已经被仆从牵走。
脱脱唇边是捉摸不定的嘲弄,“你受伤了,鞭子怎么不落下呀?你不是很爱打人的吗?”
话刚说完,一眼瞥到谢珣腰间的符袋,五色丝束,精致异常,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于大家闺秀之手。
那张妩媚面容顿时变得冷硬起来,“劳烦中书相公替我找一找,我不进去了,手又不能用。”
谢珣迟滞了下,目光落到她手臂上,沉默片刻,等那纷乱的心绪沉寂了些,开口道:
“好,你在这等着。”
“我渴了!”她突然说,额头上果然都是汗,不知道干什么了。谢珣眉头微扬,字斟句酌问:“你想喝什么?白水,酸梅汤,还是乳酪?”
脱脱却盯着他说:“我在西市见到崔家小娘子了,她和你真配,又高贵,又文雅,举止行动一看就知道出身好。”
谢珣伫立那不动:“我跟她配不配,和你无关。”
脱脱不禁发出一声轻哂:“我恭喜你而已,毕竟,你瞧不起我呀,可崔娘子不一样,五姓女,我要是你也会娶她。”
一双水媚的眼逼视谢珣,“你一定不会对她用刑,还有高贵的公主殿下。她们和我不一样,我可以,她们不可以。”
她根本不需要谢珣的回答,下巴一抬,“你可以进去给我找蟋蟀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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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劳燕飞(10)
“你嘴巴痛快了, 可是我还没痛快。”谢珣毫不客气,他人站的笔挺,衣服上连道折痕也无, 怎么看,都是玉树临风出类拔萃的男人,脱脱瞥到他腰间佩剑, 哼哼的,“你少废话,把蟋蟀还我。”
说着, 眼睛瞄到院门里探头探脑的门仆,她眼一横, 俨然女主人的姿态, 把人瞪了回去, 不过谢府的一檐一角不可避免地撞进眼帘,她还是羡慕:
他可真有钱呀, 曲江还有宅子。
“你这是跟相公说话的语气吗?”谢珣看着她滴溜乱转的眼,板起了脸, 在长安,官大一阶能压死人,脱脱在典客署时向来能屈能伸, 可在他跟前,装也懒得装了:
“你不高兴,把我下狱呀, 我就这语气,爱听不听,把我蟋蟀还我。”
她那一脸赖皮样,谢珣道:“我没你这么闲, 没空找。”
看他作势要走,脱脱两步追上去,眼尾一下红了:“阿蛮妹妹她没害过我,我要拿回蟋蟀!”
谢珣扭头,以为她会哭,但脱脱只是红着眼,脸上一点潮意都没有,她恨恨瞪着他,那双眸子里漾着千百种风景。
谢珣望着她片刻,说:“进来吧,我给你找。”
脱脱不肯,摇了摇头:“我不会再踏足谢府半步,你是我的仇人。”
谢珣脸色顿时冷淡下去:“那你跑仇人家门口做什么?找死吗?”
“你以为我想来?”脱脱上前就狠狠拿脑袋顶了他一下,谢珣一个趔趄,蹙眉说,“你怎么这么野蛮?”
“对,我就是野蛮了,野蛮还都被人把胳膊拧断了,不野蛮,我这会早骨头都被狗叼了!”脱脱人没立稳,谢珣眼疾手快拦腰一揽,旋即松开,“我知道你恨我,不用提醒。”
脱脱往后退几步,不再说话,她想事情总是跳跃很大,表情也跟着起承转合变得快。看她好似呆了,谢珣的语气和缓几分,“不想进就不进,你等我,我尽量给你找到。”
偏院留给她的房间布置如初,锦帐低垂,香球凌空,案头还插着含苞的红牡丹,她的一双丝履,绣的格外精致,依旧摆在床头。谢珣走进来,从铜镜旁拈起只绿蟋蟀,放进个檀木盒子,拿了出来。
脱脱在门口无聊等着,望眼欲穿,看到谢珣身影,顿时喜形于色,想起什么,又矜持地忍住了。不等她开口,谢珣径自过来把檀木盒打开,示意她看清楚:“是这个吗?”
脱脱两眼紧盯不放,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她刚撇嘴,“你……”话没说完,谢珣俯身往她腰上破布袋子里一放,“我不会动手动脚。”
“把你的盒子拿滚,那么沉,谁稀罕,我不要你的东西。”脱脱觉得腰带上实在坠的慌,眼看要蹦,谢珣按住她,她跟条黄鳝似的,根本难控,身子左扭右扭,他只好定住脱脱的脸:
“我拿走,你别这么大动静。”
低头去拿时,顺手往里塞了药膏,“上回给你的药膏,该用完了,你继续用。”见脱脱要变脸,他也严肃了许多,“这是用岭南的蛇入药的膏子,续骨绝佳,你要是想好的快,以后还能跳你的胡旋舞,就听话。”
脱脱果然老实了,当初,他接骨的手法也是一绝,能使断者复续,陷者复起,可她心里半点感激都没有,一脸的趾高气扬:
“你会后悔曾经那样对我的,你等着。”
谢珣双眸如海潮般幽深,一瞬不瞬望着她:“嗯,我等着,我比你更希望我能后悔。今天你来的正好,我本要找你。”
脱脱唇角立刻一弯,却笑得很凶:“找我?我不陪、睡,你这么有钱去平康坊,或者,娶你的五姓女也好,娶公主也好,你找我干什么?”
仿佛料定她一开口就是无穷无尽的尖酸刻薄,谢珣很平静:“在你眼里,我找你,似乎只有欢好一件事。我谢珣不缺女人,想发泄,非得找你这个半死不活手都不能动了的?我尚且嫌费劲,你不要太自作多情。”
脱脱肺管子都要气炸飞,她一下恼羞成怒,刚要发作,转脸就是个笑成花蜜的模样:“我就是手不能动,照样能让你心动。”说着,恶作剧似的朝他轻轻吐气,舌尖一伸,舔他嘴角。
果然,谢珣身子跟着一僵,眉宇间的表情有了微妙细小的变化。脱脱笑了,凑近他的脸,“咦,中书相公你脸红什么?还把持得住吗?”
她一脸的嘲弄,“谢珣,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我亲一亲你,你就晕头转向了。”
谢珣眉心跳的厉害,看脱脱越发得意,目光阴测测的,说:“你现在还是疑犯,不准出长安城。”
这一下,准确无误戳到了脱脱,她几乎要跳脚:“你,你凭什么不让我出长安城?”她又开始张牙舞爪,两只眼喷火,对谢珣是前所未有的厌恶,“你就是想诬陷我一辈子!”
“你准备去哪儿?”谢珣一点不恼,心气很顺地看她炸毛,她以为自己是猛兽,在他眼里,不过一只漂漂亮亮野性在身的小狸奴。
脱脱立刻警惕了,往后一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跟那个回鹘人,嘀嘀咕咕,想去洛阳,我劝你一句,不要跟野男人走太近,他们接近你,很难安好心。”谢珣轻描淡写就戳穿了她,脱脱恨极,若是手方便,她一定冲上去把谢珣的脸挠花。
“我是野女人,自然要跟野男人在一起,骨咄哥哥看着粗,其实好体贴呀!”脱脱知道怎么能气到他,笑得飞扬跋扈,哥哥喊上了,无比亲昵。
谢珣立在那儿,清冷眼眸里闪过一凛寒气:“你不是想去洛阳吗?我带着你。”
这下轮到脱脱一惊,人怔住了,不懂他的意思,谢珣平静告诉她:“你想去洛阳,我大概猜得出原因,文相公的案子,有的路已经走死,换一条,也许有新的发现。你作为疑犯,我得带着。”
又是疑犯,脱脱羞恼的一张脸红艳如火,她想起台狱中双臂被折的那份剜心痛楚来,人冷了,也静了,她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逼人,迸出锐气的同时很快就嫣然笑了:
“好呀,小谢相公,这一路,劳烦你给我备辆马车,我这手臂,颠不得呢。”
她才不会因为他的讽刺就掉眼泪,是,她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长睫那么轻轻一颤,晶莹的泪珠挂眼角,我见犹怜,楚楚动人,最能教男人心软。但如今,她早不去平康坊,这一套派不上用场,能派上,脱脱也下定决心,绝不会在谢珣眼前流露半点软弱。
回到崇化坊,脱脱脚趾头扒拉半晌的通宝,找来小五,把其中一份交给他,小五直摆手,以为是脱脱的谢礼。
“什么谢礼,我这是本金。”脱脱轻快一笑,盘腿咂摸着说,“我这趟去洛阳少不得破费,所以,得多带点儿钱。给你留的这份,是有用的。”
她一双眼睛逐渐变得晶晶亮,“小五,你听我说,延寿坊最东北角那座因走水破落下来的云禅寺里,有块捣衣石,我上回无处休憩跑里头树下躺半晌,无意发现的,竟是上好的于阗玉没人识货。你到西市找工匠,把它做成玉带钩卖出去。再有,那庙里头还有株老银杏,没人管,你给官署两个钱买下来,也找个精巧工匠,做成双陆棋盘,拿到东市去卖。这里外一算,抛去成本,我看至少能获利大几千贯。”
小嘴伶俐,算账她第一,脱脱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交待小五一阵,两人滴溜溜的眼一对,脱脱问:
“你都记清楚没有?”
小五点头如捣蒜,想打听她的事,脱脱守口如瓶,看小五面有愁色,她嘻一声笑了:
“这世上,没有能难倒我的事,你别哭丧脸啦!”
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忽慢慢从脸上走散,人变得极严肃,“若有人找你麻烦,问起我,你就说你跟我虽是好友,但只知道我去了洛阳,其余一概不知。”
想到李横波,她就莫名打个寒噤,“小五,你一定警惕,李横波到现在下落不明,我觉得她应该离开了长安,可谁知道呢?”
是啊,一夜之间,她就从天上跌落人间,在泥泞里打滚儿,这谁又能知道呢?脱脱一双懵懂的眼,有些发怔:
我一直这么努力地活,又没对不起过谁,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好人有善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她从床上下来,站到窗前,外头银辉如霜,虫鸣唧唧,她想起李丞最爱装模作样捻着山羊胡歪头晃脑吟哦“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脑子里便是个沉浸在溶溶月色中的长安城,俯视着它,山河皎洁,万家灯火,人间如此美好热闹,这正是她所熟悉所热爱的长安呀!
脱脱心头一烫,振奋起来,请小五把文抱玉的牌位擦拭干净装进了包裹。
翌日一早,联络好骨咄,没多会儿,谢珣遣人把她接走,脱脱冲骨咄眨眨眼,昂着头上了马车。
又是灞桥送别,杨柳依旧青青,草木葱茏,杜鹃声从碧波荡漾的灞水上漫漫而来,洒落一阵,渐渐远去了。
从长安到洛阳,快马加鞭,也就是两天的路程。一路有驿站接待,中书相公兼御史大夫出巡,规格自然高,知道谢珣来,驿站们打扫庭院,焚香铺床,着实忙了一通。
脱脱从马车上下来时,旁边正拿巾帕擦脸的崔适之明显愣了一下,他记得她,当日少女刚出囹圄,脸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却并没有萎顿。如今再见,鸦羽般的眉下一双明眸泛着清清水波,脸色犹如早春第一枝新开的桃花,饱满粉透,樱唇和烈火般的石榴裙一样好颜色。
崔适之向来不喜欢大红大绿,觉得俗气,而她穿着,怎么都管不住自己两只眼往她身上去。
被男人的目光追逐,对于脱脱来说,见怪不怪,她也认出了崔适之。脑子里还记恨他拉扯自己一把,胳膊疼死了,本想绷着脸,但一瞧他幞头戴的周正,官袍洁净,人生的清秀斯文,看装扮应该是察院的监察御史……唔,跟着谢珣这个黑心狗官,指不定还得仰仗这个年轻的郎君多照应,脱脱嘴角一扯,冲他很友好地笑了笑。
崔适之本以为她又要嗔来一眼,不想,是个语笑嫣然的模样,他深吸口气,有些怪自己一向对美色很有定力,怎么一见这小娘子,跟丢魂了似的。
她生的如此美丽,胜过人间一切。
既然对方示好,崔适之露出个沉静微笑,算是回礼。
两人这一来一回,全都落在谢珣眼中,他漫不经心抬起眸子瞥了一眼,脱脱已经喜笑颜开地跳了下来,裙摆一荡,像是燃了圈绮丽的火线。
她知道谢珣也在看自己,直接无视,袅袅款款地摆着腰肢,故意掐着嗓音,又甜又娇,回头朝四下一通乱瞅:
“我的骨咄哥哥到底跟上了没有?真的好担心他呀。”
御史台跟来的杂役在搬行礼,重的先放,再搁轻的,谢珣绕过车马,走到她面前,没说话,故意踩了下她的裙角,害得脱脱在那左顾右盼,险些摔着,她直跺脚:
“你眼瞎吗?”
“瞎。”谢珣回她一个字,旁边,已经有人来招呼,要为他们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