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脱脱忍气吞声瞪他一眼:“你知道灵云寺在哪儿?”
谢珣没搭理她,在前面带路,脱脱忙策马跟上,唯恐一不留神跟丢了。一路七拐八拐,远远的,见一佛寺飞檐堂皇,琉璃生辉,上书三个飞逸大字--灵云寺,好气派呀,脱脱心里直犯嘀咕。
“我既然来了,就不要求什么姻缘了,求子吧。”谢珣云淡风轻的,一侧眸,伸手摁住她要张口的唇瓣,“别咋呼,你既然觉得佛寺有猫腻,装装样子,别让人起疑心。”
说完,也不管她,在佛寺门口摊铺那买了顶幕篱给她戴上,面无表情的,“走吧夫人。”
脱脱气得踩了他几脚,还要腻两下,把谢珣一双皂靴蹂躏地不成样子,他抬头,她那张艳丽小脸上已经换作盈盈笑意,捏着嗓音,甜的发腻:
“好呀夫君。”
她靠近他时,低声说了句:“谢珣,我恨你,我什么都没忘,不要以为我嘻嘻哈哈的不记仇。”
谢珣神情淡漠:“我知道。”
两人说完又十分默契地一道走进了佛寺,香雾缭绕,鸟鸣不断,香客三三两两结伴,或进或出,小沙弥们往来中间。
“要修葺成这个样子,开销不菲。”脱脱环视四下,张望了一番。
两人准备烧香,从大殿中走出一个七十余岁,白眉银须,精神矍铄的老师父,后头有人追来,连喊两声:
“净空师父,净空师父。”
脱脱瞄了两眼,抬腿踢谢珣一下:“我们进去。”
那位香客和老师父攀谈起来,老师父笑容可掬,声音低浑,脱脱从他身边过时耳朵动了一下,进来后,手里焚香,轻声说:
“你察觉到异常了吗?”
谢珣不置可否,垂首一笑:“在你天下第一聪明的春万里面前,我怎么敢说话?”
脱脱眼角扫他一下,哼哼两声:“你知道就好。”
说着,做出个亲昵样子,两人跪在蒲垫上脱脱声音压的更低了:“你知道吗?出了长夏门,那附近的良田都被这老和尚买了,慷慨得很,不要钱就给猎户们种了,你没看见,”她瞥眼谢珣的手臂,嘻了声,“那些男人手臂都好结实呀,比你粗,比你有力气的感觉,看得我脸都热了,”她摸摸胸口,“心跳也好快呀!”
谢珣则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座上烟雾缭绕背后的佛:“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比我粗?”
“我眼睛看到的呀!”脱脱一副你好蠢的表情,乜着他,谢珣也用一种看蠢货的表情对着她,“你不懂就算了。”
她身上幽香传来,谢珣定定神:“别废话了,还有什么要卖弄的?”
脱脱嘴一撅,抬眸瞧瞧不惹尘埃的佛祖,说道:“灵云寺金碧辉煌的,也是这老和尚修的,你说,他一个和尚哪来那么多钱发这个善心?难不成他是哪个国王带着万贯家财出家的吗?”
谢珣心思动了动,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她两眼,没接她的话,反倒阖上了眼,双手合十,口中如含玉簧,清越低语。
只能见他嘴唇蠕动,也不知说的什么,脱脱急道:“谢珣,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
谢珣面容平静,慢慢睁眼:“听到了。”
“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手扶住她腰,拥着起身,“跟我先回去,你累了,夫人,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细商量。”
第60章 、东都记(2)
兴敬坊的留后院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是在打铁。
汉子们赤膊上阵,肌肉贲起,一锤一锤下去, 震的耳膜都疼。旁边,大锅已经支了起来,家眷里能干的妇人正对着灶台吹气, 噼里啪啦,火猛地一爆,热浪滚滚, 她在裙子上抹了两把,听“滋”的一声, 白烟腾空, 自家男人再抬起手中锋刃, 雪亮亮的,在日头下闪人眼。
锅里开始煮羊肉, 很快,香气四溢, 勾的人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不多时,奴仆从堂屋里推出了个俊秀公子,衣衫洁净, 一双眼睛无事总含三分笑意。
他身后,还跟着个双十年华上下的丽人,脸膛子长得秀美, 但人凛凛的。
“云公子。”汉子们手中的活计暂停,露出恭敬的神色,连过来负责留后院的守将李察对他也十分客气,笑道, “云公子不读书了,想散散心?”
一边说,一边瞄了眼后头的李横波,这个女人……明明是个柔弱面庞,偏一身杀气,啧啧,哪里是带刺的玫瑰花,简直就是荆条子。
云鹤追手执一把叠扇,玉坠轻曳,神情潇洒淡泊,世家公子做派端的十足,略颔首笑说:
“活动下筋骨。”
他点头了,众人才继续忙活,树下备着风炉、交床、炭挝等二十四样煮茶器具,尤其讲究。云鹤追使唤李横波很顺手,他眉眼一动,李横波便自觉地过去,生了文火,先烤茶饼。
美人煎茶,动作熟稔似行云流水,云鹤追赏心悦目地看着,嘴角噙笑:
“李娘子不愧是大家出身,纵然没落,但滋养的底子还在,不像我,”他扇子一指,别有意味自嘲,“要穷讲究,好能让人多看得起我几分。”
李横波拿过竹盒,微微一笑:“云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莫说是人,就是每朝每代,兴衰不也是转眼成空的事?人说朝为田舍奴,暮登天子堂,节帅府也算个小朝廷了,云公子你如今不是风光的很?是你能想到的吗?”
本以为他会谦逊,云鹤追却倨傲说道:
“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不错,我是妓女的儿子,但妓女的儿子又如何?在大周,做宰相都是要死的,我却活的很好,比大多数都好。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一样都能风生水起。”
他撩起腰间玉佩,那是文抱玉的遗物和头颅一道送至节帅府的,玉佩有等级,堂堂中书令的玉温润细腻,光泽晶莹,是上好的和田玉。
如今,也不过潦草在他一个卑贱之人手中把玩。
想到文抱玉如今只怕都已白骨森森,云鹤追愉快极了,“谢珣来了东都,这份大礼,我等他很久了。”
李横波手底碾茶,很细致,但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晦暗,她把粗的茶梗剔除,没有说话。
“你跟他,应当是不但有旧,而且有情,我希望到时你千万不要手软。”云鹤追温和点她一句,“那个小狐狸精也跟着来了,你不是说,成功栽赃了吗?”
提到脱脱,李横波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下,眼里的恨意和厌恶毫不掩饰:
“她会死的。”
云鹤追摇头:“至少,不会死谢珣手里了。她这么大的嫌疑,都能活着走出御史台,而且来东都,不知道谢珣是有什么打算。”
说完,他又混沌一笑,“不过你想弄死她之前,我要尝尝她的滋味。”
李横波倏地抬首:“云公子这么聪明的人,也会迷她?”
“见色心喜,这不是聪明不聪明,我是男人,仅此而已。”他眼神忽变得格外阴鸷毒辣,“让谢珣亲眼看我上他的女人,不更刺激吗?”
“你要是不介意,到时看着,帮我一把也未尝不可。”云鹤追轻飘飘说道。
李横波一阵恶心翻上来,她冷淡道:“我没这样的癖好。”
“来!兄弟们一人一碗肉,有稠有稀,来来来!”肉香四溢,那边人高喊起来,好一阵热热闹闹快活不已的场面,云鹤追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他讨厌粗人,这其中,有招募来的猎户,体格健壮,精于器械,但那一股股挥之不去的乡巴佬劲儿,让他始终对这些人都是高高俯视的姿态。
云鹤追轻轻一笑,对过来招呼他的妇人说:
“你们尽情享用,不用管我。”
自从来此,伙食好到超出想象,这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海碗,殷切劝道:
“公子真不尝尝?”
云鹤追笑着摇首。
妇人转去问李横波:“娘子,你来一碗吧,肉煮的稀烂。”李横波疏离客气地拒绝了,妇人瞧她身边光喝个茶就琳琅摆了一条几的物件,知道矜贵,不再相劝。
一年轻小将闪进来,刚出锅,人就兴高采烈地挤到眼前:“嘿,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抢过一碗,也不管烫不烫,吞到肚子里,舌头直打卷,呼哈说:
“香!真他娘的香!”
旁人手肘撞他一下:“杨兴你小子不是在门口轮值的吗?”
“没事,我找人替了下,吃完就走。”叫杨兴的年轻人笑嘻嘻的,一边吸溜,一边感慨,“要是能撒点胡椒就更好了!”
“你小子做梦呢,你自己能值几个胡椒钱?”这人笑话他,杨兴不以为意,他一身寻常百姓打扮,也无吃相可言,端了碗,找个凉快地儿刚蹲下来,听到轮椅的车轱辘声,一抬眼,先瞧见了云鹤追衣摆精致的暗纹。
“云公子。”他赔着笑讪讪起身。
云鹤追神色很淡,语气也很寻常:“该你轮值守卫?”
杨兴忙不迭把碗一搁,袖子杠了两下油花花的嘴,答道:“是末将。”
“你叫什么名字?”
“杨兴。”
云鹤追转过头,看向长官李察:“李将军,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留后院在干见不得人的名堂,守卫的职责自然重,李察明白,对这个临时招募训练不久刚提拔了的年轻人也有不满:
“当鞭刑,杨兴,留后院的规矩你不清楚?”
李察脸拉下来,带着军官特有的威仪持重,留后院不是一般地方,自然以军队标准要求,杨兴本是个猎户,自由散漫惯了,不过因为孔武有力生性大胆被提了一级,此刻,腹诽不已:
这么偏僻的坊间,官府的人又怕多事不敢来,有什么大问题?
但人还是知道要做做样子的,赶紧赔罪。
云鹤追冷冷看着他,高个儿,四肢修长结实有力,一双眼睛,虎虎的,又土又冲,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
“李将军,”他手里还捧着茶,品两口,头一偏,把茶屑吐在了李横波手中的宝相花银唾盂里,杨兴瞧着,很看不惯:矫情。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你看着办吧。”
果然,李察当即下令把杨兴拉下去鞭打了一顿。
日头正毒,杨兴赤着上身,牙关咬紧,一道道鞭影落下,倒是愣没叫一声,人够硬。
受完了刑,人还得撇拉两条腿过来施礼,李察一挥手,示意他下去。
云鹤追目睹全程,俊秀的脸上很平淡,事情完了,示意李察训话。
肉香依旧在飘,院子里的喧闹声不见了,李横波抱肩冷睇,默默听完,把云鹤追推回了屋里。
“云公子做法固然是对的,但这些山野草民,需要时间教化,急不得。急了,他可能也就急了。”
李横波坐回床头,擦拭她的匕首。
云鹤追笑:“看来,你什么人都了解。”
阴阴夏木,花色浸眼,窗外是一片热辣的空气,李横波却觉得通体冰凉,喉咙酸堵,她静静开口:
“云公子难道不该同我一样吗?早饱尝世故冷暖,什么人没见过?”
云鹤追瞧出她异样,反倒微微笑了:“我生于风月之地,长于艳女支之手,我感谢我的母亲赐给我一副好皮囊,才能让我一直游刃有余行走花丛。我也得感谢她,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她们都待我很好,吃苦么倒也谈不上。”
“云公子到底是男人。”李横波脸色略显苍白,有些恍惚,男人跟女人在风月之地,怎么会一样。
云鹤追知道她必有伤疤,也没兴趣去碰,改了口,同她商量起正事来。
后头偏房里,杨兴的发小张进捧着药膏,正给他慢慢涂抹,跟前没人了,杨兴才开始哼哼歪歪的,越想越窝火,嘴里骂道:
“老子在山里多自在,心情好了打两只,心情不好回家困觉,在这受鸟气?”
说完,飞出一口痰贴墙壁上去了,“娘的,老子从小在洛阳城长大还没被人打过。”
张进看他呲牙咧嘴的,劝道:“那个云公子,就是李将军也让他三分,你看那个娘子那么漂亮,还不是给他当丫鬟使。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谁也没他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