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某人
“脱脱,你长大了。”
脱脱不为所动,眉眼一动:“我是不是个大人,不重要,中书相公既然要去,那多保重。”
她这一刹的成熟,让他欣慰,又让他失落,谢珣望着她皎月般的容颜,还没说话,脱脱已经想外溜。
他一把抱住了她,人滑不溜手的,永远是这样,像一尾狡猾的小鱼一不留神就往汪洋大海里去再寻不到芳踪。
她身上又甜又鲜,从发丝间,从领口间幽幽地冲到鼻尖,两人肌肤一碰,谢珣贪恋手底细腻触感,还是克制地收了回来,松开她:
“不要找骨咄,朝廷的事,他不能插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方才也是有些冲动,脱脱细思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却板起了小脸:“你不要摸我。”
话说着,听到叩门声,外头响起的是崔适之的声音,她忙殷勤地去开门,崔适之见是她,又怔了下。
“台主,要现在就去左掖门吗?”
大周有东西两都,无论哪座都城,一有点风吹草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皇城的门,若是守卫依旧,官员们走动如常,那就说明事情没那么严重。若是宫门紧锁,老百姓的心就悬起来了--肯定是出了大事。
防御判官来的很快,刘子元带了人马,不过到底不是正规军一听要去围平卢留后院,莫名地怯。平卢这个藩镇,本就是从河北分化出的,节度使同样跋扈飞扬,手下的骄兵悍将,也从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淮西的事一出,平卢和河北眉来眼去尤其是和成德张承嗣,向长安天子施压,一肚子坏水。
他们哪里是平卢军的对手?
更何况,刘子元不可能把所有主力都调回来,万一和淮西来个里应外合,平卢的外援再攻进城,洛阳到时就真的是顾头不顾腚了。
兵丁们忧心忡忡,还没上阵,就先腿软。
刘子元看在眼里,冷肃道:“若有敢临阵逃脱者,斩!”
八十禁军到场,士气似乎又高涨些。崔适之按谢珣的吩咐,跟着吕次公往左右掖门去,看他不动,狐疑问:
“台主,你不去么?”
“我不去,你替我坐镇,朝廷的人在左掖门办公,吕留守在右掖门,让洛阳城的百姓们看清楚,这样才不会自乱阵脚。”
“台主……”
崔适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下官愿和台主一道去留后院。”
谢珣莞尔:“你的父亲把你交给我,我不能让你置身这样的危险之中,你去左掖门,一样重要,代表的不是什么中书令,而是长安的姿态,明白吗?”
崔适之心头一阵激荡,目送谢珣挎剑而去,刚转身,瞄见一熟悉身影似乎想跟着队伍混,他忙喊她:
“春娘子!”
脱脱气得直跺脚,扭头瞪他,手指往唇上一放,那眼神,分明在警告他:别叫!
谢珣已经察觉了,他暂停,正色揪出脱脱:“你想干什么?”
脱脱没任何心虚的表情:“我要去,因为,我跟云鹤追也有仇!”她早火速换了胡装,立马就成了个明快利索的小少年模样。
“不准去。”谢珣冷冷地拒绝了她。
脱脱不服气道:“我要去!”
“你本来还在养胳臂,再伤到的话,你这辈子可能就废了。”他耐着性子跟她解释,目光柔和几分,“你要是不想呆中书令厅,去左掖门,和崔适之一起。”
“我不要去左掖门!”脱脱执拗得很,她眼睛都要红了,“我想好了,我有很多……”
“脱脱,”谢珣打断了她,神色又凛然起来,“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懂,你不是喜欢崔御史吗?在崔御史那等我回来。”
“你不懂!我也不喜欢崔御史!”她忽然就满腔的委屈,恨恨瞪着他,又有些无措,谢珣望着她,忽温柔一笑,“我答应过你,如果我做错事会引咎辞去御史大夫,不会食言。”
他说完,只留个脱脱一个挺拔清冷的背影,她呆望片刻,咬着嘴唇,明媚的小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伤怀,扭头跑去找崔适之了。
“你的舆图呢?”她冲到崔适之脸前问。
换作平时,崔适之一定忍不住打趣她两句,此刻神情严肃,回屋取来,递给了她。
脱脱没接:“你让人都抱着,我们去左掖门,到那我再好好研究研究,走!”
第62章 、东都记(4)
官府招壮丁, 果然引得人头攒动,也骚动不止。人群里闹哄哄的,这个说两嘴, 那个插几字,左掖门坐着长安的官儿,右掖门坐着东都的官儿, 看官人们气定神闲的,老百姓们咋咋呼呼半天又消停了。
崔适之热出了汗,白秀的脸皮子有点发红, 他这里收到父亲的来信,简单几笔回了, 扭过头, 见脱脱是个十分豪放的姿态:
她也不坐, 小皂靴踩着杌子,半倾着身, 两眼眼黏在舆图上自己在那嘀嘀咕咕。
她身旁站了个人,是骨咄, 崔适之觉得胡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于什么突厥回纥栗特契丹这些的细微区别,他没研究过, 但心中警惕:“春娘子。”
脱脱听到他声音,明白是怎么回事,故作糊涂:“怎么了?”
崔适之比她想的磊落, 压根没拐弯抹角,他看了眼骨咄,“人若真想留这可以,但要保持距离。”
顺着他的目光, 脱脱雪白的手指动都没动,瞥眼骨咄,复调回目光,冲崔适之微微笑:
“别怕,他是我跟中书相公的手下败将,现在,是心悦诚服鞍前马后。”
骨咄抱着肩,摇头说:“你还能笑的出来,不担心你的心上人?”
她跟谢珣那些事,崔适之风闻过,但一个大家出身的年轻郎君,怎么好打听这些琐碎八卦?乍听此语,看脱脱的眼神便有些含义不清了。
脱脱一脸的满不在乎:“你错了,我是他的心上人,他可不是我的。”她结束这个话题,看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们到官府的吏员那报到,正在挑人--
感觉临时抱佛脚,也不怎么样,这些人没训练过难不成舞着铁锹棒槌跟平卢军火拼?
脱脱不易察觉地摇摇头,风是热的,吹在脸上像起了一层毛乎乎的感觉,她下巴微抬,不再说话,眼神有些倔强又有些紧绷的朝兴敬坊的方向望去。
平卢留后院已被围上。
刘子元下了命令,防御兵们你推我搡,畏葸不前,没一个敢带头的,气的刘子元要砍人,吉祥要带头上去,谢珣摇首:
“这回是我们跟来了,下一回呢?”
他冲刘子元点了点头,刘子元会意,当即揪出最前头一人,冷肃说:
“战士到了沙场,却不能勇敢杀敌,这是军人的耻辱!”
一刀下去,当场结果了这名士兵,众人看的心头凛凛,咬咬牙,嘴里高嚷起来,上前冲去。
门是被踹开的,不及人反应,围墙忽然哗啦啦倒了一大片,黄土飞扬,烟尘呛人,是有人从里面直接推翻了围墙。
这边禁军和防御兵被眯了眼,正摆手,里头团团黑影如离巢的马蜂,手中雪光乱闪,杀了出来。
谢珣噌的拔剑,一双眼,敏锐地在杀气弥漫的人群中寻找云鹤追的身影--没有他。
眉棱骨那登时跳的急遽,谢珣有种被戏耍的难堪,心头恨意滚动:云鹤追是个废人,他坐轮椅,此刻如果在场没那么好逃。
人影交错,血花乱飞中他再次确定了:这里面没有云鹤追。
这群死士十分凶悍,左挪右腾,手起刀落兜头就劈,吉祥怕谢珣受伤,紧贴起身,不敢放松。谢珣则一脸淡漠,他见惯杀戮,尤其是亲眼目睹过老师的尸身后,这世上的鲜血似乎再不能刺伤他的眼。
双方一路缠杀,留后院的人凶器高舞,精准利落,防御兵人数虽略占优势但完全一副兵败如山倒的颓势,只靠禁军血拼。谢珣已经看出苗头,他们想往西逃,西边就是长厦门,守卫们眼见两拨人马杀成一团血雾,不分彼此,平日只是巡街而已,早吓得呆若木鸡,踉跄后退。
长厦门既然没有封死,留后院的人高呼一声,杀势更猛,风卷残云般冲了出去。有几个受伤难能逃的,倒先被自己人果决处理了。
城内倒一地的防御兵,有死有伤,呻、吟不止。刘子元略作清点,提着犹在滴血的兵刃过来,面有惭愧:
“相公,他们伤亡不大。”
谢珣脸上毫无意外,逆贼出城,最起码城内的老百姓安稳了。剑已入鞘,他对吉祥比了个手势:
“进留后院搜一搜,看还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显然,张进来通风报信,云鹤追已经闻风而去,留后院里有价值的东西本来就未必有,有的话,想必也早已销毁。
他带着人马先回右掖门,吕次公忙起身相迎,看这情形,心里暗松口气,但到底尴尬:人跑了,而不是一举剿灭。这成果,实在是乏善可陈。洛阳防御兵的战斗力在意料之中,但面子上过不去。
谢珣却不见丁点沮丧,说:“人是往城南去了,我看八成会逃入深山,洛阳城的危机暂解,留守尽快再多调人马来还是要擒住他们。”
他调转了马头,朝左掖门去了。
脱脱在剥枇杷吃,又酸又甜,两只眼,一会儿看看移动的日影,一会儿看看笔直的大街。百姓都散了,但兴敬坊似乎还毫无动静。
嘴巴正动着,谢珣终于出现了,后头是禁军,吉祥跟在他左右。他佩剑在身,还是走时那个模样,长臂细腰的,英挺夺目,可是云鹤追呢?
脱脱把枇杷一丢,两手往袍子上抹几把,急着迎他,上上下下把他仔细瞧了个遍:唔,没受伤,就是皂靴落了层灰尘,人还是那个冰山死样子。
“云鹤追呢?你让他跑啦?”她大呼小叫的,崔适之也走上前来,征询的目光落在谢珣身上。
谢珣撩袍一坐,端起脱脱刚喝半拉的残茶,一饮而尽:“让他跑了。”
脱脱撇撇嘴:“你真没用。”
吉祥听得浑身不自在,一脸严肃:“云鹤追根本不在,狡诈小人,早跑路了。”
他是在维护谢珣,脱脱没什么心情跟御史台的人对喷,见吉祥殷勤给他长官续茶,很煞风景说:
“你一个中书相公,就这么两手空空回来了?”
她心里翻他白眼:还好意思跟大爷似的在这喝茶。
“留后院的人身手确实不俗,云鹤追应该走的很仓促,而且,留后院有家眷,想必也是刚转移不久。”谢珣的解释不是跟她说的,而是看着崔适之。
脱脱更气,恨不得扳过他的脸,她在一旁冷笑,想再挖苦几句,看禁军在树下也歇着喝茶了,心里明白平卢留后院那批人不简单,于是,把话一咽,转口问:
“留后院的人是都跑了吗?”
崔适之看谢珣神色,轻声提醒脱脱:“让相公先回趟留台换洗一下吧。”
脱脱倒不乐意当个没点眼力劲儿的人,跟骨咄一打眼神,心里还有一肚子话要问谢珣,装作体贴:
“那相公先回吧。”
她一路跟着他,回到留台,东都的御史台明显萧条,庭院外观看还算气派,可到里头,一脱靴子,地板吱呀吱呀乱响,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一脚就会踩出个窟窿,拔不出来。
谢珣人在屏风后换衣裳,脱脱等着,有一瞬间的迷惘,这情形好眼熟呀,仿佛就在昨天,在谢府。
她晃晃脑袋,把这些小情小爱都摇出去,她还要正正经经做官的。
“是不是留后院的人往南跑了?”她两手托腮,看屏风上的影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琢磨了遍舆图,东都的西南全是山好隐藏,而且,我觉得城外他们应该有应援,城里留后院闹事,一旦起来了,外头再攻进来,这么里外一夹击……”脱脱忽然住嘴,谢珣出来了,他一双眼睛好黑好沉,深深注视着自己。
她慢慢把手放在案上,心里不舒服,很凶瞪他:“你看我干什么?”
谢珣换了身洁净常服,没戴幞头,人坐到她对面,问的是风马牛不相及:
“枇杷好吃吗?”
“你有病呀,”脱脱一脸莫名其妙,随即明白了,轻慢一笑,“原来,中书相公眼这么尖,大老远的,就看见我吃枇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