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112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土路不宽,他们到了近前,姜含元便往路旁避让,等队伍先行通过。就在快要过去的时候,姜含元留意到了队伍之后的一户人家。

  那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人在前,拉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满家当,在包袱和一袋粮食的中间,坐了母女二人。女人勤快,行在路上也不忘纳鞋,低着头,飞针走线。她身旁的女娃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裳,但洗得很是干净,怀里抱了一只小羊羔,乖乖坐着。忽然车轮跳了一下,陷入一个坑里,拉不出来。女人急忙放下针线,跳下车,在后面帮男人推车。很快,车轮出了坑。女人从茶壶里倒了碗水,递给男人。男人接过,几口喝完。女人替他擦了擦脸,爬回到了车上。男人拉起车,追着前面的队伍,继续前行。

  极是普通的一家人。但姜含元认了出来,这个妇人,似乎就是从前那位曾和她有过一面的失了丈夫的寡妇。

  她一直没有忘记当日的那对母女。后来虽无暇过去探望,但一直有所照应。先前,樊敬还曾告诉她,那女人带着女儿,如今已经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了。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到。

  这个抱着羊羔的小女孩,应该就是当日那个曾爬向自己的女婴。

  仿佛一切还是昨日,她握住女婴小手的那种感觉,似还留在掌心。然而这是错觉。白云苍狗,朝暮变幻,当日的女婴,已长得如此大了。

  姜含元凝视着车中的小女孩,她也终于留意到了这个远远站在路边一直瞧着自己的人。她起初怯怯,躲在母亲身后,睁大眼睛,回头悄悄张望。

  姜含元朝她微笑。大约是受她笑容的感染,小女孩迟疑了下,终于,也朝她笑了起来,笑完,又仿佛有些羞涩,抱紧小羊羔,飞快地缩回到了母亲的身后。

  姜含元莞尔,目送那载着小女孩的独轮车随了队伍远去,继续前行。

  她在走出十几里后,遇到了归来的雁门令一行人。但是束慎徽没有同行。

  雁门令告诉他,祁王原本同路归来,但在前方的一个路口,他停了下来,说想去一处所在,今夜不回城了,于是分道,一行人先回来了。

  “殿下不知将军提早归来。天色不早了,将军不如回城,下官可代将军去寻殿下。”

  “他有无说他要去哪里?”姜含元望向四周。

  雁门令摇头:“殿下未曾告知。下官也不好问。”

  已是日暮黄昏。一匹马,一张弓,应是他的临时之念。他会去哪里?

  她环顾四周,斜阳浸野,金光漫天,当目光落到远处的一个方向时,忽然,她想起了一个地方。

  雁门令不知她为何忽然凝神,循她目光追望。

  尽头之处,群山渺远,晚霞如烟。

  “将军?”

  “你回城吧。傍晚又到了些迁户,叫人接应好他们。不必管我。”

  她道了一句,随即纵马,朝那方向疾驰而去。

  姜含元骑马,沿着记忆里的这条她十三岁后便再也没有来过的小道,曲曲折折,行了一夜,终于,质明到了故地。

  她行在荒草湮没的野径之上,在不断惊起的野狐走兔的陪伴下,一路向里。

  她停了脚步。

  不远之外的前方,一道身影,正立在昔日少年曾来过的那座土台之上。

  寒晨霜晓,野地微白,风过,簌簌寒凉。

  她望着那道背影,慢慢地,心里却漫涌出了温暖的感觉。

  他忽然仿佛有所觉察,迟疑了下,回过头,当看到立在野径另头的她时,他的目光定住了。

  姜含元映着头顶渐明的天光,粲然而笑,迈步,继续朝他走去。

  她走了后,他便开始等着她的归来。

  日子很是漫长,她不在,他颇有动如参商、日长似岁之感。

  昨日归来,行经那处当年和她偶遇的路口,想起了这个地方,也未多想,若发少年之气,行了一夜,转道而来。

  他没有想到,她竟会提早归来,若有灵犀,寻他到了此间。

  他迎了上去,到了近前,还没来得及张臂,她一下便扑到了他的怀里,环住他的腰身。

  就在这一刻,天地之间,满目萧瑟,瞬间消退,他的胸中,油然起了喜悦的充实之感。

  他抬臂,抱住了她,缓缓收拢,直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你回了……”

  他话音未落,姜含元抬头,双臂改而环住了他的脖颈,吻他。

  “我想你。提早回来了。”她说。

  许多年前,她曾为他引路,带他来到了这里。今日她踏着荒径,在晨曦之中,再次来到了他的身边。

  人生纵有遗憾,星移斗转,百代过客,这一刻,身边有她,足矣。

  姜含元在他的眸底看到自己的影。

  “你怎不说话……”

  她被他反吻住了。

  一个长长的亲吻过后,他慢慢地松开了她。

  “我也想你。极是想你。”

  他凝视着她,笑道。

第123章

  天和七年。

  这一日,一支不起眼的由十来人组成的马队,从长安那巍峨而深长的城门之下列队而出,朝着南方行去。

  这是护送官员去往任上的人马。那名官员和他的随从一样,身穿便于骑马上路的常服,在遍地紫金的长安城中,丝毫没有引人注目之处。但若留心,就会发现,此人目中若藏明光,面容仿佛岩石般沉着,给人以一种不敢轻视的威严之感。

  这个即将赴任之人,便是陈衡。

  距离那场北方之战,已经过去了四年,祁王夫妇坐镇幽州,北境安定。当年的那位少年皇帝,如今也满十八岁了。亲政这几年,他对内励精图治、省刑减赋、朝政修明,对外,在消除了北狄这个最大的外患之后,国威远播,四海来朝。年轻的帝王,威望渐长。谁知,就在四海升平之际,去年南方却出了乱子,蕃王贪得无厌,名义上朝贡大魏,实则用各种借口,向朝廷索要金银丝绸盐铁香料,稍微不予满足,便威胁作乱,反复无常。

  这样的情况,其实已经持续多年。只是从前大魏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北方,对于南面诸多蕃王,一直是以羁縻安抚为主,这也滋长了当中一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骄狂,去年,当中最大的一名蕃王又借机生事,想以此来获取更高的地位和更丰厚的赏赐。

  皇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连北面那曾经不可一世的狄人,如今也不敢南下半步,何况是南方蕃王,岂能一忍再忍。况且,这里不打压下去,恐怕西南接着也会跟着造势,于是派人前去申斥。那蕃王心怀怨恨

  ,联合大小势力反叛。皇帝等的就是这个,当即发兵南下平叛。叛乱数月便定,但如何整顿,却成了一个难题。朝廷意欲派遣官员坐镇,然土人不服管教,语言不通,当地又湿热瘴疠,气候迥异,三天两头滋扰生事,官员走马灯般地换,局面一直无法令朝廷安心,于是有人想到了曾经的并州刺史陈衡。

  武帝之时,他便曾被派去南方都督军事,兼理政务,大小事务,处置井井有条,政绩斐然。应对如今这种局面,他应当得心应手,是最合适之人。

  就这样,在北方大战过后便辞官归隐的陈衡,被皇帝召了回去。皇帝下殿相请,陈衡应允,当即被委任为刺史,前去赴任。他出长安,路过江南,这日傍晚,行经钱塘,落脚驿馆,收到一则拜帖。

  拜帖来自当地官员高清源。

  这位高清源,便是几年前摄政王南巡之时崭露头角的那位永兴县令。他被升为东南河道特使后,始终心系水事。就是靠着他兴修的水利,去年江南度过旱灾。收成虽然不及往年,但比起别地欠收,成效卓著。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名字,不久前下了一道圣旨,擢他入了工部,在全国各地推广水利,下月,他便将赴京就职。

  去年起,南方的蕃王闹得有点凶,他自然也很关注,最近得知陈衡被派去做官,知他身份,本就敬仰,加上听闻他和祁王有旧,而祁王正是自己的伯乐,他既到了,于情于理,都要拜望。陈衡一路南下,不知拒了多少想要刻意结交的官员,但这个高清源,他听说过,知道是个做实事的官员,又见他的拜帖言辞恳切,便未拒绝,驿馆相见。一番拜望过后,高清源请他多留几日,以便自己尽地主之谊。陈衡道:“我早年也在江南行走,如今路过,算是半个旧人,无须客气。何况赴任紧急,不容耽搁。”

  高清源不敢过多打扰,坐了片刻,便告辞,临走道:“下官能有今日一展抱负的机会,全是因了祁王提拔,当年一面,再无机会拜谢,耿耿在心。祁王母妃虽在钱塘,但一向神隐,不见外人,下官也不敢打扰。听闻刺史与祁王交情不浅,日后刺史若见祁王,还望代下官转达问候之意。”

  高清源意切辞尽,陈衡应下,高清源欣喜,深深拜谢。

  送走高清源,陈衡在驿馆屋中独坐,最后信步而出,不觉来到湖畔。

  江南三月,草长莺飞。白天的踏青之人散去,周围渐渐恢复了宁静。

  这里是他年轻时来过的地方,而今再次踏足,已是旅人之身。山水依旧,鬓却星星。

  祁王当年曾经修书给他,请他代为照顾母亲。

  这个世上,放不下她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无上皇武帝。

  祁王对他的请托,也是武帝临终前的意愿,当年陈衡曾收到过一道秘令,允他在她出宫回往江南之后,带她归隐山林。

  然而,无论是祁王殿下,还是无上皇,他们都错想了。

  他还是当年的陈衡,但那个他们放不下的人,已不是当年的吴越王女了。

  武帝待她极好。甚至可以说,做到了一个帝王能给的最大的恩爱。

  人非草木,多年朝夕相对,在她心目之中,怎能毫无印痕。

  她出了宫,回到了出生长大的地方,然而,便如流水不可复返,断了的人生,不可能再续了。

  知她就在那个地方,一切安好,便就够了。

  该回了。

  天明,他将继续上路。

  陈衡从远处那座行宫的影上收回目光,悄然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辆从远处驶来的马车不知何故停了下来,待陈衡离去,方继续前行,来到了通往行宫的山道之下。车里下了一个样貌干练的妇人,带着几名仆妇和随从,快步上去,入了宫门。

  这妇人便是庄氏。

  太妃已数年不曾来过这里了,明日却将归来。她是为了迎接一个她期待已久的人。为了那个人,行宫早早便里外收拾一新,上上下下,更是翘首期待,盼望她能早日到来。

  能叫太妃也如此紧张的,天下只有一人。那便是三岁的善儿,祁王和王妃的女儿。她出生之后,便被皇帝封为永乐公主,此前一直跟随祁王和王妃,人在幽州。年初,祁王夫妇打算带小公主回一趟江南,探望太妃。

  这是小公主出生后和太妃的首次见面,太妃闻讯,极是欢喜,日盼夜盼,没想到不巧,就在出发之前,幽州竟临时出事,两人无法归来,商议了下,决定让樊敬照原计划送女儿南归,以慰太妃的想念之情。

  算着日子,小公主大约还有七八天才能到,但太妃已是迫不及待,打算明天便来,在这里等她。庄氏今晚便提早过来,打点一番。

  第二天,太妃行舟从后山悄然抵达,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给善儿准备的屋。那屋在她寝堂隔壁,方便照顾,屋中器具精美,床榻柔软。

  太妃一边看,一边道:“善儿还小,第一次出远门,便是自己一人。谨美和兕兕怕是为了我,委屈善儿。我怕她想念,来了会不习惯。”

  庄氏笑道:“太妃放心。张宝捎来消息,说小公主是自己想来看太妃的,当时听说不能来,伤心得很,殿下和王妃这才安排樊敬送她来了。”

  太妃闻言欢喜,又道:“也不知道她口味如何,你多准备些东西。”

  庄氏呈上一份菜肴的单子:“小公主爱吃什么,我先前已问过来了,每天准备。另外时蔬果子,各色糕点,也都备上,看小公主的喜好。好在这个季节,春鲜繁多,要什么,有什么。”

  太妃点头笑道:“这就好。现在就盼着善儿到了。”低了头,仔细看着单子。

  庄氏将侍女都屏退,屋中只剩二人,欲言又止。

  太妃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了?”

  庄氏想起昨夜来时在湖边偶然瞥见的那道身影,顿了一顿,终于还是说道:“昨夜我来的时候,在附近见到了一人,很是眼熟,像是陈刺史……”

  庄太妃一怔,面上笑容慢慢消失,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湖色,沉默。

  “刺史在湖边立了片刻,便走了。我想着,看到了,不好隐瞒,便告知太妃。”

  庄太妃依然沉默着。庄氏迟疑了下,望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太妃,恕我斗胆多言一句,无上皇允太妃出宫,本意便是希望太妃余生,有人能替他照顾……”

  庄氏回头,缓缓道:“太上皇和谨美不懂我,你也不懂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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