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她转过身,见庄氏匆匆到了近前,神色焦急地说:“王妃,方才张宝去了趟文林阁,才知殿下前夜淋雨,发了高烧晕厥。他那个性子,王妃也是知道的,我怕他还只顾着事情!我入宫不便,恳请王妃这就过去看看,叫他无论如何也先要养好病,千万不能硬撑!”
“全怪我!前夜殿下走了没多久,天便打雷落雨,我分明想到过殿下未携雨具,却也没有赶出去送上。这倒春寒的雨,最容易招病,是我的疏忽……”
姜含元也是吃了一惊。
实话说,淋个冷雨这种事,对她而言,实在如同家常便饭,绝不至于落病。
但换成是他……
这种锦衣玉食堆里养大的富贵人,便就难讲了。又见庄氏极是自责,眼角都红了,安慰她:“嬷嬷不必自责。我这就入宫去看下。叫殿下务必好好休息,他明日还有事。”
庄氏连声道谢,拭了拭眼角,又道,“我尽快备个食盒,劳烦王妃一并带去,看殿下能吃多少,便吃多少。”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姜含元换了身出去的衣裳,等了片刻,庄氏就带了食盒来。说准备得匆忙,除了几样小点心和配菜,就只一盅鸳鸯粥,照他喜甜的口味,稍稍添了两勺蜂蜜。
姜含元接了,跟着张宝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去了皇宫。也是从便门进去,赶到了文林阁。
这是她第一来到这处他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一道宫墙内,近旁是东西朝堂还有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待制院和史馆等处,是百官日常办公的所在。一个小侍进去通报,很快,姜含元看见李祥春匆匆赶了出来,躬身向她见礼,引她入内,一直到了内室。
“殿下就在里头。”老太监替她张开了一道隔门。
内里是间方室,设了床榻。应是用作卧寝之用,故地方不大。此刻火烛通明,她看见他穿着常服,人斜靠在榻上,正在看着手里的奏折。榻旁的一张矮几之上,另外还堆了些折子,笔墨齐备,看着是在榻上做事了。
“殿下,王妃来了。”老太监说。
他神色如常,看她一眼,随即收目,口里道,“不是说了,明早回去接你吗,来此何事。”他的嗓音带着些嘶哑,说完,继续看手里的奏折。
姜含元放下食盒,转头问李祥春,“李公公,殿下如此几日了?”
“前夜来时淋了个湿透,昨日便就烧了起来,殿下不叫人知道,今日才唤了太医来,方才喝了药。”
“摄政王手头的折子,推个一两天,朝廷是否会乱?”
李祥春一怔,看一眼摄政王的脸色,迟疑了下,“禀王妃……老奴不知……不过想来应当……”老太监停了下来。
姜含元点了点头,“那就是不会。”走上去,将束慎徽手中正在看的折子抽出,连同榻上的那些全部收了,指着道:“李公公,都拿出去吧。”
老太监再瞧一眼摄政王。他倒也没有出声阻止,只将自己慢慢地靠在了床头上,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急忙应是,唤来张宝,照王妃的话,一股脑儿都捧了出去。
等奏折都被拿走了,姜含元再问老太监:“殿下晚上吃了吗?”
“喝了药,便就吃不下去,只吃了几口。”
“不过,昨日起,本就胃口不振,总共也没吃多少。”老太监又补一句。
姜含元打开食盒,将带来的吃食一一取出,摆在方才腾出来的空案上,解了保暖的锦障,最后抽箸,双手奉上:“殿下吃吧。是庄嬷嬷为你准备的,说是特意照了你的口味做的,还是暖的。就算没胃口,好歹也吃上几口。”
他一言不发,依然沉面,没接。
姜含元等片刻,耐心就用光了,微微蹙眉:“原来殿下今夜急急叫我来,就是让我看你如何带病做事吗?”
“怎的,你是觉着不日便可出京,这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仿佛一呛,随即寒着声,轻轻叱了一句。
奇怪的是,那语气听着,却又仿佛不是真的动了怒。
张宝何曾见过如此场面,方才就已被王妃强收奏折的一幕给惊到了,此刻站在李祥春的身后,微微张嘴。
李祥春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朝他使了个眼色。张宝回神,忙也跟了出来。老太监轻轻落下帷帐,阖了门,叫还在外头候着的人都散了。摄政王今夜做事,到此为止。
第45章
姜含元又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束慎徽了。
初初她识他,是去年秋的护国寺里,他在兰太后寿诞的佛礼上,绞杀他的叔父高王,接着,他话别了偶遇的温家女儿。
那个时候,她眼中的他,心机深沉,手段狠绝,集家国天下于一身,却也有他逃不开的因这至尊高位而加给他的枷锁。为此,他绝断私情,以身许国。这又给他添了一丝悲情的味道。
接着新婚见面,他又展现出了他温文尔雅、教养高贵的一面。和他相比,姜含元觉得自己就是一头野马。他待她的种种,不能说不好。然而,他越是表现得看重她,处处委屈了他自己,仿佛真的想要和她白头偕老,她反而越觉其人伪装,终日在和自己虚与委蛇。
他的面上总是带着笑,仿佛不会生气。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再想到他娶自己的目的和放弃了的私情,她一度甚至还有些可怜起他。
然而,渐渐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觉得,此人私下对着她时,已是跳出了他当初留给她的那些印象。
好似一尊原本裹着体面仪物的神像,从高处轰然倒塌,碎裂了一地,救都救不起来了。他实际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之徒,有些举止是她无法理解的。从前她生活的周围,全部都是男人,各色各样。生疏而沉默的父亲,稳重而忠心的樊敬,莽直而勇武的杨虎,智慧而高远的无生……但她从没有遇到过如此一个男人,令她无所适从。
几天前萧琳花那事就当过去了,今夜她听说他淋雨发烧,人还晕厥了,当时虽是庄氏开的口,希望她来一趟,实际她心里也是放不下的,有点着急,很愿意来看他。无论如何,毕竟是在同一屋檐下处了这么些时日,多多少少,算是有些交情在了。
她没想到,他又摆出如此一副高傲之姿态。
事实上,她固然是希望能早日回去的,但也没到他说的那样的地步。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没法再和他处下去了。心里烦躁郁闷,看见他就来气。恨不得今晚立刻就走掉了。
“罢了。”
姜含元冷下了脸,“殿下不欲见我,我便回了。只是这些带来的,都是庄嬷嬷备的,殿下倒也不必迁怒,自己看着吧,能吃就吃些,免得糟践了一番心意。”
她转身便走,到了槅门前,听到他道:“等一下。”
姜含元回过头,他已是不复片刻前的冷态,慢慢坐直了身体,抬手胡乱揉了揉额角,低声道,“……我是头疼得厉害,胡乱说话,你勿怪。”
她进来时,他人虽躺在榻上,却没她原本想象中的病弱之态。此刻再看,果然,发现他的脸孔雪白,眼圈淡青,说话的声音低下去后,呼吸声便显得粗重了许多。不但如此,面上满满都是疲乏之色。
姜含元的心软了下去。
一来他病着,二来都赔了情,她自然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走回来说:“我方才也不是不让你做事,只是既然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庄嬷嬷说你人晕厥了过去。当真如此严重?”
他一顿,呃了声,“……白天……白天仿佛是曾晕了一回……”再一顿,“我头真是痛得厉害,人也难受!所以方才心情不好。不信,你摸摸。”说着,倾身朝她靠了些过来。
姜含元抬手碰了碰他额,果然,摸到几分温温的烫手之感。
“那你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明早还有大事。”她收了手,说道。说完,发现他还是不动,就那样垂着双手,双目看着自己,不解:“你还不吃?庄嬷嬷说,粥里特意照你口味添了些蜂蜜。再不吃,就冷了。”
他不再作声,自己取了,开始吃东西。不过只吃了几口,就放了下去。
“怎么了?”
“没胃口。手也酸软,方才握笔,都握不稳了。”他摇了摇头,靠回到床头,解释道。
他就没吃两口,方才老太监也说他这两天不吃东西。
姜含元有些看不下去他这斯斯文文的姿态,一把端起了他放下的粥。
“殿下你这样不行!本来就没力气了,吃不下也要尽量吃!否则怎么好得起来!”说着取来调羹,舀了满满一大勺的甜粥,径直送到他的嘴边。
“快吃!”
她的语气已是带了几分命令式的口吻。
他看她一眼,张嘴,默默吃了。姜含元心想光吃粥哪来的力气,夹了只鸡丝春饼,“这个你也吃掉。”他又吃了。她再喂他一口粥,夹一块松仁酥皮糕,“还有这个,殿下也吃吃看。晚上我也吃过的,味道很好。”
姜含元忙了一阵,连哄带强制,总算迫他吃完了一碗粥,其余带来的几样食物,七七八八多少也都吃了些,看看差不多了,这才结束她这平生第一次的伺候人吃饭的经历,收了食盒,叫李祥春他们进来服侍他漱口洗手。老太监看见他吃了不少,面露微微喜色,感激地看了眼王妃,忙带着人收拾。姜含元等了片刻,见差不多了,说:“我便回了,殿下好好休息。明早不必特意回来接我,我自己来。”
“晚上你睡这里,不必出去了。也不早,回去还有些路。”
姜含元没想到他会开口留自己,一怔,人立在榻前,尚在迟疑着,手腕一热,他竟已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臂腕,拉了她一下。她跌坐到了榻沿之上。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他跟着靠向了她,脸从后凑到她一侧的耳边,唇挨着她耳垂,低低地问了一句。
身后这人如此情状,莫名令姜含元感到了一缕暧昧似的亲昵。她暗暗耳热,慌忙偏了下头,躲开身后那张凑过来的脸,又飞快地看了眼还在跟前收拾着东西的李祥春等人,急忙起身要站起来。他却暗握她腕不放,隐隐似还加了几分力道。姜含元愈发坐立不安,又不好当着人甩他,勉强忍着。幸好老太监几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很快收完东西,走了出去,又带上了槅门。
人一走,姜含元立刻发力,一把推开身后那靠上来的男子。
“殿下你作甚?他们都在跟前!”
他坐不住,被推得直接仰翻了过去,却没起身,顺势歪靠在了床头上,说,“他们在跟前怎么了?你是我王妃,我握一下你手,也是不行?”
他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姜含元却觉自己的心跳得有些不对。
“我走了。”她意欲结束对话。
“你晚上要是不留下来,我就再去做事!”他应了一句。
姜含元差点被他气笑。怎会像个无赖子,竟拿这个来威胁她?
“我看殿下你其实并无大碍。你也不是三岁小儿。自己看着办吧。”
她拿起进来时脱下的斗篷,迈步要走。
“回来!”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最近我真的很累,你陪我睡一会儿吧。”她听到他又轻声说道。
“真的就是睡觉,没有别的。”
她慢慢地回过头,看见他已往里挪了进去,给她让出了空位。
他靠在床头,默默地望了过来。
耳边变得寂静无声。姜含元感到自己的心又慢慢地软了下去。
对着如此一个安静而温柔的人,她怎么能够拒绝他提出的如此一个简单的要求。
她终于如他所言,解发脱衣,傍着他躺了下去。
他笑着靠了过来,替她拉了拉被,随即和她并头一道,躺在了枕上。
姜含元以为他或许还会和自己说些什么,没想到他闭上眼后,很快,姜含元便听到他发出了均匀而沉凝的呼吸之声。
他竟真的这么快便沉沉而眠,睡着了。
姜含元略感意外。心却随了他的入眠,不知为何,忽然也变得安稳了下来。
她听着枕畔男子的呼吸声,慢慢地,也睡了过去,一觉醒来,一时浑然不知到底是几更天了。窗牖外依然漆黑,耳边万籁俱寂,静得仿佛不似人间。
床榻旁的银槃灯上对燃双烛,一支已然烧尽,另只还剩短短不到一寸。
她知道了,或该是四更天,正是夜梦最浓的好睡时分。
昨夜入睡得早,这一觉不算短了,她睡得绵长而深沉。
她慢慢地转过脸,望向枕畔之人。
夜烛的余光从床头的方向照来,宛如一片昏黄的月光,静静地投在了他饱满的额上。他是微微偏脸向着她的,闭着眼,依然沉沉而眠。呼吸声听起来比刚入睡时更加的平缓。
他的烧,应当已经消退了。
她静静凝望着身畔这男子的一副沉静而英俊的睡颜,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边塞秋日晨空下的那张飞扬的爱笑的少年脸容。
他就是那个曾经的少年。纵然时隔了多年,这一刻,她也能在他的眉眼和面容的轮廓上,轻易地找到那些和她记忆里的重复的样子。
她就这样看着他,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