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73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杨虎定定地坐了片刻,忽然,挡开伙伴朝着自己伸来的手,起了身,迈着略微蹒跚的步伐,向着束慎徽走了过去。

  “随我来。”

  他纵马离营,将束慎徽带到了几十里外的一处断崖前,指着说道:“她会从此间崖头纵身跃下,其下是口深潭。我不知她为何如此,第一次撞见的时候,我问她,她若无其事,说喜欢而已。我好奇,也上了崖头,预备效仿于她,但当我看向下方之时,纵然知道我不会摔死,我还是退缩了回来。我不敢。”

  “后来我知道了,她必定不止一次地曾经从崖顶跃下去过。因为接下来的几年,只要她在附近,到了同一天,她就会来这里,也不让人同行。回来的时候,她的头发总是湿漉漉的——”

  他一顿,望向束慎徽。

  “殿下,你想知道我第一次碰到她从这里跃下的那天,是哪一天吗?“

  束慎徽:“你说。”

  “是将军母亲的忌日。那天回营,大将军正在找她,要带她去野地设坛,遥祭将军的母亲。她拒了。”

  “那一年,我刚到军营不久,将军她十五岁。当时我不明白,她为何拒绝。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将军已经祭过母亲了。用她自己的方式。”

  杨虎说完了。

  束慎徽缓缓转头,目光凝落在前方的断崖之上。

  深秋的惨冷月色,照着它黑沉沉的岩体。它高高地耸立,无情无欲,沉默地俯瞰众生。

  他微微仰着面,凝望了许久,问:“祭日是哪一天?”

  “半个月后。”

  “你可以回了。”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

  杨虎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朝他慢慢地跪了下去,重重叩首及地,用强调的声音道:“殿下!卑职为方才的冒犯,向殿下请罪!但是,将军她极好!真的极好!”

  “在我们青木营兄弟的眼里,她不应该受到任何的委屈!她应做这世上最逍遥快意的长宁将军!”

  杨虎叩首毕,起了身,纵马离去。

  束慎徽独自一人,向着铁剑崖,在寂静而漆黑的崖壁之下,坐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边塞秋曙微明,他登上了崖顶。

  他迎风立定,低下头,久久地俯视着崖下那片沉沉的寂静潭水,想象着,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纵身跃入了这已然浸透了深秋寒意的水里。

  他终于知道了,这个水底的世界,黑暗、幽闭,充满了死亡一般的冷寂。

  姜祖望今早五更不到便就醒了。或是这几年心血渐枯,他的睡眠越来越浅。他晨咳了几声,穿衣,握起长枪,出帐操练,待天渐明,又握枪返帐,正要更衣,再率队亲自去雁门城去等候摄政王和那位少年皇帝,好将人送走,刘向来了。

  刘向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摄政王临时改了行程,过些时日再单独回长安。他已动身去往云落了。护送少帝回去的事,便交给了刘向,此外,他让姜祖望选派一队精兵同行上路,护送少帝,尽快回到长安。

  辰时,边塞的深秋清早,天依然没有亮透。束慎徽披着风氅,足踏马靴,迎着浸满深秋霜意的晨风,在向导和几名侍从的伴驾下,纵马踏上了去往云落的路。

  那一夜,在她去往云落的时候,他便恨不能追上去,伴她同行。但他终究还是止住了脚步。

  于她,她是不愿让他同行的,她根本就不需要他。他知道。

  于己,职责也在提醒他,护送少帝尽快返回长安,才是他的当务之急。

  然而,此刻,那些曾经羁绊了他脚步的一切理由,全都不再不可逾越了。

  他想追上她,在这种时候,陪伴着她的身边。哪怕她不需要。

  他也想去祭拜她的母亲。

  那是娶她的次日,他曾经对她许下的诺。记得当时她反应冷淡,显然不愿接纳。时至今日,就算她依旧那样看待,他也想去。

  他需要走这一趟,为他所代表的皇室,更是为了他自己,那个娶了姜含元为妻的人。

  束慎徽就这样,怀着几分忐忑、又犹如几分决绝的慨然心情,踏上了这条西去的路。

  战场上,绝大部分最后死于箭的人,并不是当场去世,往往是因为过后箭伤难愈、数症并发。尤其对于命中要害的伤者来说,最后能不能逃过无常,除了救治是否得力这个因素,自身的体格和运气,也占了很大的部分。

  束慎徽十七岁巡边之时,曾见过她的舅父燕重。当时他也随她的外祖一道来到雁门,参与拜见。束慎徽对她的舅父至今仍有印象。记得那是一个魁梧而爽直的汉子。他的体格非常强壮,现在就看他的运气如何了。

  他急召的大魏最好的良医,如今已在路上了,很快就能赶到。只要她的舅父运气不是否极,束慎徽总觉得,这一次,他应当能够熬过来的。

  在来的路上,束慎徽无时不刻都在如此暗自期盼。但是这一天,当他出了西关,随了向导终于赶到那座城池,不顾疲累,匆匆驱马向着城门而去的时候,他的马速放缓,最后,彻底地停了下来,停在城门之外的道路之上。

  这个时间,已是深夜。

  来自雪山的经年不息的夜风,如往常那样,阵阵地吹过城头。借着城头那一片飘忽的火杖光影,他的眼帘之中,扑映入道道飘动着的白色丧幡。守城士兵的头额上,也全部缠着白巾。

  他慢慢地进了城,看见两旁民居的门外,悬满白色的灯笼。这个时间,一路进去,还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城民头系白布跪在道边。

  又一次击退了来犯的敌人。但是,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品尝,他们就要燃着火盆为他们的城主送魂了。有女人在低声哀哀地痛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悲戚之色。

  风卷残叶,满城缟素。

  三天之前,此间的王,云落城主燕重,终究还是没能熬过伤情,于英壮之年,溘然辞世。

  丧报三天前已送出。半个月后,将会抵达雁门。一个多月之后,再会送至长安。接着,来自朝廷的丧慰就会送到这里。

  筑在城北高地处的那座城府,灯火通明。白幡高举的灵堂之中,丧烛长明,映照着跪在灵前的守灵人的身影。

  少城主燕重一身重孝,正独自坐在近旁的议事堂里。

  此间曾是他的祖父和家臣部将商议各种要事的所在。祖父去了后,传给了他的父亲。

  如今他父亲也去了,剩他一个人了。

  他的目光,凝落在面前的一副盔甲上。

  盔甲套悬在一顶落地的支架上,和人齐高。倘若不是兜鍪之下空荡荡少了张人面,看起来,犹如一个活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似的。

  这是他的祖父传给父亲的战衣。能穿上这套战衣,是荣耀和权威的象征。它曾经无数次经受着刀砍和箭透的考验,忠诚地保护着它的主人。

  然而这一次,它没能护住它的主。

  燕乘慢慢地走到了盔甲的前面,抬起手,轻轻触碰了下它胸肩部位嵌着的铁片。触手冰冷。他慢慢地抿了抿悲伤的嘴角,垂下同样悲伤的眼皮。这时,一名亲信从外匆匆走入,低声向他禀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

  燕乘的心猛然一跳,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两排长龙般的巨大火杖,将城府的大门附近映得亮如白昼。门外的台阶之下,火光里,静静地肃立着一道身影。

  燕乘知道,面前的这位年轻男子,便是他已经听说了不知道多少回的当今大魏的摄政王,也是他那位阿姐的男人。

  他不知他怎会突然来此,更不知他来的目的为何。丧报才出去三天而已。他不可能收到。但来不及想这么多了,燕乘跪拜行礼,随后,恭敬地引着这位不期而至的远方贵客入内,来到灵堂之前。

  “阿姐就在里面。”

  燕乘朝里望了一眼,低声说道。

  “父亲不幸去后,阿姐已经守了三天三夜,片刻也未曾合眼。无论怎么劝,她就是不走。最叫我担心的,是阿姐她哭不出来。我怕她再这样憋下去,她会受不住的。殿下你来了,太好不过……”

  燕乘解释着,声音哽咽,目中含泪,神色悲戚。

  束慎徽默默接过仆从用托盘献上的一根白带,扎在腰间,迈步,跨入灵堂。

  灵堂中跪满了轮番前来守夜的燕氏家臣和部将。在满目的茫茫白影里,束慎徽一眼便认出了她的背影。

  她通身素白,全身上下,唯一的黑,便是那一头蓬散而下的发。她跪坐在棺前,背影僵滞,连头发丝都凝固了,远远望去,宛若一尊木雕。

  他的到来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在左右投来的惊疑的目光之中,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祭台前,燃香,敬拜,祝祷。

  很快,灵堂里的燕氏家臣们便知道了这位深夜到来的唁客的身份,短暂的静默过后,伴着一阵窃窃低语之声,最后纷纷转向他,行礼跪拜。

  肃然无声的深夜灵堂,起了一阵骚动。然而她依旧不觉。身后和左右发出的各种动静,仿佛和她没有半点干系。良久,直到她近旁的一个妇人轻轻碰了碰她的手,低声说了句话,她才动了一下。慢慢地,转过了头。

  这是一张惨白的木然面孔,双目睁得极大,乌洞洞的散漫的眼神,慢慢地,终于聚焦到了这个夜半来客的脸上。

  妇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停地劝她去休息。

  她看着他,没有表情。

  束慎徽一步步地走到了她的身畔,仿佛怕惊吓了她似的,缓缓俯身,靠向她,用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语调,说:“你该去休息了。”

  她的眼眸近在眼前了,他看得愈发清楚。这一双眼,又干又涩,眼底通红,如若染满了血。

  他说完,却见她仿佛根本未曾入耳,木然地和自己对望了片刻,又转过脸,不再看他,依旧那样坐着。妇人泣不成声。燕氏家臣也跟着纷纷悲泣。一时,灵堂里的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惟她,既不哭,也没动,静静坐着,守望着身前的那口棺木,血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处安身之所。

  束慎徽再也忍不住了,弯腰向她,一臂拢抱住她的腰背,另臂圈住她曲着的双腿,微微发力,一下就将她整个人从垫上抱了起来,大步走出灵堂。那妇人是她舅母,在几个仆从的搀扶下,跟了出来,领着束慎徽送她到了她在此间的住处。

  他抱她行走的路上,她也没有挣扎,只仿佛一具失了感官的木偶,安静而柔顺地伏在他的怀里,任他摆布。

  他将她放躺在榻上,为她盖上被,自己坐于榻沿,握住她那没有半分活人暖气的手,轻轻揉着,用自己的手掌,暖和她冰冷的应当已麻木的指尖。

  “兕兕,你需要睡觉了。你闭上眼。听话。”

  仿佛哄孩子似的,他不停地哄她睡觉。

  她的眼却仿佛因为太过干涩,失了眨眼的能力,依然那样睁着。

  “那你哭,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她还是没有反应。

  束慎徽不忍她再如此睁着目。血看着仿佛就要从她的眼角渗出。他伸出了手,强行抹下她的眼皮,终于令她双目闭拢。

  “睡吧。”

  最后,他熄了灯,慢慢地,自己也和衣卧在了她的身侧,在黑暗中,这般轻声地和她说道。

第78章

  夜色昏冥而沉静,月光也尽被挡在了屋窗之外。在四面笼罩而下的一团昏黑里,束慎徽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感到她始终安安静静地卧在自己的身侧,仿佛连根手指头都没动过。她闭了眼后,应当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声变得轻不可闻。想到此刻,她就在自己的身畔,安静地睡下了,心情沉重之余,又涌出了一种犹如获得满足的放松之感。一路跋涉的风霜和困顿此刻也尽都化为了疲倦,开始向他袭来。他也不敢搂她,只在被下寻到了她的一只手,轻轻握住,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当睁开眼睛的时候,赫然惊觉天竟已大亮。昨夜的一切迅速浮上心头,还有她那双又干又红宛如就要淌血的眼。他转过脸,发现榻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被衾全部都加盖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见了。

  束慎徽心一跳,急忙翻身下榻,打开门,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就立在庭院之中,看起来仿佛已经立了许久。

  他正要唤她,见她转过了头,朝着自己面露微笑,说道:“我没事了。多谢你了。此行你来,路上不会轻松,你再好好休息下。我去看下舅母,先不陪你了。”

  她的眼底依然带着一层蛛网般的淡淡血丝,说话的嗓音也是又干又哑,但整个人看起来,终于不再是昨夜那吓人的模样了。

  然后她吩咐此间的仆从,服侍好摄政王,最后向他点了点头,随即去了。

  仆从告诉他,少主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好,加上悲恸过度,昨夜她被他带走之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束慎徽更衣毕,便叫仆从领自己过去探望。到了,透过一面开着的窗,看见她正在喂那妇人吃药。

  “……都怪我不好,叫舅母担心,吓到了舅母。您放心,我真的没事了……”她用言语宽慰着那妇人。

  妇人也不吃药,就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袖,流泪道:“含元你没事就好。你舅父没了,天都塌了……你可一定要好好的,帮你阿弟一把,要不然,他怎么能担得起来……”说着,又悲哭个不停。

  她放下药碗,握住了妇人的手,再三地安慰。妇人得她保证,又想到昨夜大魏的摄政王也亲自来了,心里终于踏实了些,这才吃了药,被她扶入内室,身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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