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91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束慎徽收了剑。

  他一剑便斩了当朝兵部尚书高贺的头。

  血从仍立着的人的脖颈里喷出,溅满一地。高贺的身躯摇摇晃晃了几下,歪了下去,最后倒在地上。那颗被斩落的头颅坠在平滑的大殿地面之上,骨碌碌滚了出去,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最后停在一名官员的脚下。

  满殿之人为之色变。那倒霉的官员面如土色,他惊恐万分,和附近的人猛地后退,脚下相互勾绊,几个人挤作一堆,一屁股全都跌坐在了地上。

  兰太后尖叫一声,人站立不住,晕倒在地。

  李太妃从惊魂中回神,冲着少帝悲鸣:“陛下!你都看到了!有先帝遗旨在,还不叫人杀了他——”

  束慎徽缓缓回首,“你是敦懿宫的主位,且回你的后宫颐养去。”

  李太妃抬臂指着他,手不住地发抖,忽然身体一晃,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她肥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口角慢慢溢出白沫。她用怨毒的目光盯着前方那道提着剑的身影,挣扎着,嘴巴一张一合。但除了含含糊糊的嗬嗬之声,再发不出别的声音。

  殿外的天上,燃烧着如火如血般的朝霞。

  红日喷薄而出,光芒从殿门之外射入。

  他的面容沾染着几点血痕,目光凌厉,充满了利剑出鞘的气势。

  殿内百官无人胆敢和他对望,人跪满了一地。宣政殿中再无半分声息,只剩下李太妃那不甘的叫人听了后背生寒的嗬嗬之声。

  “锵”的一声,束慎徽扔了手中的剑,取出一块白帕,擦去面上沾的污血,随即转向前方那呆坐如同石像的少帝,跪道:“臣惊了陛下,容臣过后请罪。”

  他恭敬地行了一个叩拜之礼,随即起身,转向身后之人,说道:“今日事已毕。退朝。”

  他的声音平静。话音落下,无人停留。

  后宫跟出来的人将李太妃和兰太后弄了出去。

  贤王、方清,包括兰荣,全部人,无声无息,相继退了出去。

  贾貅是最后走的。

  他见少帝没有任何反应,迟疑了下,捡起地上那把染了污血的剑,命手下抬走尸首,也退了下去。

  这座大殿之中,最后只剩下了束慎徽和束戬,还有充满了整个殿堂的太阳的光。

  白日明光之下,一切全部无所遁形。

  无数来自这世界的微尘,在大殿的光柱中抖动漂浮着。

  隔着一片充满微尘的光,束慎徽凝视着对面座上的那道人影,道:“陛下,今早臣等在这里,陛下可知,臣最怕的,是什么?”

  束戬的面容微微扭曲。他僵硬地,慢慢地抬起脖颈,望向面前这个和自己隔光而立的男子。

  “臣最怕的,是陛下选择逃避,不敢来此见臣。”

  “幸而,最后陛下还是来了,做了陛下当做之事,没有叫臣失望。”

  “臣,从此可以真正放心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97章

  耳边响起了他说话的声音。

  束戬终于从片刻前那令他震惊到几乎失魂的一幕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知道他的三皇叔有提笔安天下之能。他也知道他是如何除掉高王成王之流的。他给束戬的印象是英华深敛。束戬从没想到,他会在今日的朝会之上,用这样的方式,披甲持刃,终结了所有的暗算和阴谋。

  便如眼前所见:明光之下,微尘无所遁形。

  果然在他面前,自己从来便毫无秘密可言。或许就连心底最深之处的连自己都刻意不愿去想的最阴暗的东西,也早就被他洞悉无遗了。

  束戬隔光和对面那双眼睛相望着,这一刻他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极大的羞耻之感,乃至无地自容。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又被另外一种情绪给攫住了。

  他的双手一直死死地攥着身下的座缘,从方才束慎徽当着百官和他的面斩杀高贺的那一刻开始。

  这张宝座,座缘是用黄金打造的,然而它的坐感极不舒适。此刻他浑身僵直地坐在上面,那黄金的座缘,也早已布满了来自他掌心的冷汗。他的指几乎就要打滑,攥不住了。

  他应道:“我承认,我是在殿外布了人手。现在,你要如何对付我?”

  当终于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松了口气。束缚仿佛一下从他的身上解开。

  再也不用自欺了。

  他本将一切都归咎于人,仿佛今日如此之局,和自己全无干系。他只是被那些在他身后的力量推着,迫不得已才走到今日的这个地步。

  然而这一刻,他了然了。

  最初,是兰荣到他面前诋毁中伤。接着岁夕那夜,他知道这世上原来竟还有那样一道遗旨的存在。再然后,他的三皇叔和他面对着面,问自己是怎么一回事。

  有无数次的机会,倘若他当真毫无保留地信任他面前的这个人,他早就应该将实情告诉他了。

  然而他却没有。

  身下这张坐具,或许当真带着诱惑人心的无穷之力。倘若他从没坐上过,那么面前的这个人,必将永远都会是他心目当中那个地位比先帝还要高的亲人。然而他却坐上了,更不幸的是,他又见识过了壮阔无边的河山,知道了何为唯我独尊的荣耀、主宰一切的无上权力,甚至,建不世之功、创乾坤之业、谋亿兆子民福祉,实现所有这一切抱负的机会,也都是属于坐在此位上的那人的。

  当皇宫于他而言,不再是囚笼,他却发现在他身边,一直有着另外一个人,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自己赶下去,取而代之,他当真可以毫无芥蒂,不改初心?

  他再也做不到了。

  再深厚的信任,在害怕失去这一切的恐惧面前,也会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或许第一次,在兰荣到他面前指出这种可能的时候,在他愤怒的外表之下,心里就已埋下了恐惧的种子。他在犹犹豫豫的沉默当中,放任世人对这人的诋毁从最初的几道弱声变成风暴,他却又将一切的罪责都推给别人。

  是他自欺欺人罢了。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他心中的负罪之感。

  束戬一下离座,站了起来,红着眼,看着对面的人,又说:“三皇叔,你敢说,你就从无半分私心,你从未有过半分想当皇帝的念头?”

  “现在!你想怎样?”

  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刚才的话,整个人便控制不住,开始不停地发抖。他勉强站着,看见对面那人忽然朝着自己走来。当他穿过那道隔在二人中间的光带,他的身影仿佛是剑劈开了水,在他走过之后,水又迅速地弥合在了一起。他开始登上丹墀。

  随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来自他身躯的压力也仿佛越来越大。束戬颤抖得愈发厉害了,盯着他的衣襟。那上面染着污血——下一刻,束慎徽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伸手过来,抬臂,手掌搭在了他仍稍显单薄的一侧肩膀之上,轻轻压了一下。

  束戬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已离他而去,被压着,一下便坐了回去。

  “陛下,你要掌权,做真正的皇帝。你的一切顾虑都是合理。人心莫测,皇帝是孤家寡人,这些也都是臣从前教你的。你没有半点错处。”

  他慢慢说道。

  束戬吃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仰起脸,听到他说:“年后诸事一起涌出,何况陛下还有先帝遗命当头,重压之下,属实不易。不但如此,臣很是感激陛下,元旦大朝之时,陛下非但没有照着先帝遗命行事,反而继续令臣占着摄政之位。臣却犯下了忤逆之罪,未将陛下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坚持开战。当日若将战事缓上一缓,或也不至于会到今日如此地步。”

  “还是那句话,陛下无一错处,错在臣。”

  他望着束戬,最后再次如此说道。

  “至于今日——”

  他顿了一顿,转脸,望了眼下面大殿地面之上那大滩的触目惊心的淋淋污血,“今日之事,更是臣犯下了不赦之死罪。方才臣对朝臣讲,过后,臣会给陛下一个交待。此臣之肺腑之言,不过,不是现在。臣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臣可对天发誓,待长宁打完此仗,收回幽燕,臣代圣武皇帝完成遗愿,到了那日,臣必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的语气平缓,正如他此刻的神情,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束戬的心跳猛地一阵加快。

  “陛下,”那人的面容却依然平静,继续说道。

  “姜家对大魏之忠,长宁对陛下之诚,陛下必然了然于心。至于臣立她为王妃一事,前因后果,以及臣当初的用意,陛下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过是被迫屈服嫁臣为妻,与臣,谈不上有丝毫的夫妻之情。臣不妨直言,她的心中,实是另有所属之人。”

  “当初臣请贤王带着聘物去往雁门求亲,聘物是圣武皇帝早年赐臣的一柄腰刀,陛下应当也是知晓。它曾随圣武皇帝南征北战,可惜还没来得及饮胡血,圣武皇帝便就驾鹤归去。臣以此刀为聘,目的也在于此,要叫姜家父女知道,他们是在替圣武皇帝完成遗命。不但如此,臣在贤王出发代臣求亲之前,也早早便将一纸休书置在了刀柄之中。”

  “长宁名为臣妻,然自始至终,她只是一个被臣利用的人而已。目的达到,臣与她,或是她与臣,皆是两不相干。”

  束戬吃惊万分。

  “陛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强大如北狄。即便此次得以收回幽燕,也不过是我大魏稳固北方门户的开始。将来,她会再为陛下驱逐敌寇,北破万里。假以时日,陛下也必将实现心愿,创不世之伟业,成为比陛下的皇祖父更加有为的皇帝,为我大魏,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令东西南北,四方来朝!”

  “臣相信,陛下一定可以做到。”

  最后,他望着座上的束戬,如此说道。

  束戬至此已经完全惊呆。

  他定定地坐着,失了任何的反应。

  束慎徽从容走下丹墀,最后,朝着座上少帝下拜,郑重叩首,起身,后退了几步,旋即转身迈步,如常那样,走出了大殿。

  朝会上发生了那样的惊天巨变,百官怎会离去,此刻大多都还聚在大殿之外那处等候上朝的广场上,忐忑等待,不知事情将会如何收场。贤王更是焦心万分,正张望着前方,忽然看见一道身影从殿内走出,急忙快步上去,其余人也都纷纷跟上。

  束慎徽停步,立于丹陛之上,对着其下一众屏声敛气的大臣说道:“本王已向陛下提交高贺罪证。蒙陛下宽宥,没有计较本王的冲撞之举。朝中奸佞既除,本王将领尔等大臣一道,继续共同效力陛下,从今往后,上下一心。”

  “此处已是无事,尔等各归值房做事。”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中无不雪亮。

  高贺被他如此斩首,事先谁能料想?那颗满地滚动的人头所造成的震慑,无与伦比。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敦懿太妃口中所嚷的那道所谓明帝遗旨是真,那又如何。无人能够执行,它便如同一纸废书。

  显然,失了最大助力的少帝已被摄政王就此死死拿捏住了。

  今日将会是个转折。

  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杂音。

  众人暗看一眼他身后那座大殿的门内。长安暮春时节,阳光已转灿烂。但这里望去,内中幽深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无人再多说一句,诚惶诚恐,纷纷应是,随即转身各自离去。这时,陈伦也从宫外匆匆赶入。

  束慎徽朝他微微颔首,示意稍等,望向贤王。

  贤王心绪依然无比紊乱,总觉事情不会如他方才口中所言的那样简单。他望一眼大殿的方向,低声问:“殿下,当真无事?”

  束慎徽笑道:“会有何事?皇伯父不必过虑。先前是奸佞小人从中离间而已。如今恶首已除,陛下与我误会消除,同心如初。倒是今早之事,叫皇伯父受惊,是我的不是。请皇伯父放心,只管坐等北方捷报便是。”

  他言笑晏晏,神色已不复杀气,又恢复了他往日的模样。

  贤王也知,有些事,他未必会全部都叫自己知道,只得按下心中隐忧,无奈而去。

  第二天,朝廷便下旨,高贺诸项罪名坐实,满门抄斩。又经有司连夜查证,同党共十来人,依律或同罪论处,或夺官降位,不予姑息,立刻执行。剩下那些平日跟在后头的附庸,则给予改过之机,免于追究。这些人在那日的朝会上,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本以为此番高贺暴死,李太妃倒下,少帝虽还有兰荣为靠,却也是孤掌难鸣,从此摄政王真正一手遮天。像自己这些人,从前站错了队,此番定是难逃毒手,本个个愁云惨雾,人心惶惶,没想到事就这么过去了,无不暗呼侥幸,从此老老实实,莫说明着,便是暗地,也再不敢论半句不好。

  不但如此,一道委任之令,在当天,便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递送了出去,发往雁门。

  姜含元从西关赶回雁门之时,姜祖望撑着一口气,在等着她回。

  他卧于大帐的一张简榻上,双目微闭,仿若睡去。当姜含元从外冲入,看到他睁眼,望向自己。

  倘若不是他的面色过于苍白,姜含元觉得他只是倦极了,此刻精力有些不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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