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 第97章

作者:蓬莱客 标签: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一灯如豆,照出这间整洁的僧庐。靠墙的干燥之处,摆堆着整齐的经卷。对着门,地上的一张卧席之上,此刻背向外,睡了一人。

  那人身披麻衣,作狮子卧,背影安静,望去睡得很沉。

  两年前的那个深秋,他便从贤王口中听到了无生之名。去年六月在钱塘,又是因了此人,他和姜含元不欢而散。当时他命刘向叫他手下程冲治好对方的病,为免日后再出意外,又命将人带入长安,囚禁在了天牢之中。

  再后来,那时他已和她分开多时了,他听闻人再次病倒,忽然记起自己曾对她做过的许诺,倍觉惆怅,便照当日自己对她所言那般,将人秘密转到此处,换了一种囚禁方式。

  倘若没有意外,他的一生,便将如此度过。

  这么久了,束慎徽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起过这个名叫无生的人,但这是第一回 ,他终于来此,亲自和对方见面。

  他在牢门之外静静立了片刻,看见那人背影微微动了一下,醒来,接着,缓缓坐起,转过来身。

  黯淡灯火映着一张清瘦的脸,面上带着倦色,但即便这样,身处囚室,眼里也有明亮的光。

  面前的这个年轻僧人,便是无生。束慎徽曾误解他为她心上之人,后来方知,他是她的知交——倘若不是他那注定原罪的出身,她会为他两肋插刀的那种知交。

  束慎徽在对方凝望自己的目光中,迈步走了进去,脱下帷帽。

  “如何,想好了吗?”他开口便如此问道。

  无生收了目光,垂首,恭谨抬掌竖在胸前,行了一个出家之礼。

  “驸马都尉三日前已将情况悉数告知。罪责在我。小僧本是多余之人,不该偷生于世,何况如今因我,又生出诸多事端,罪孽重重。小僧更不愿因我而累及将军之清名。”

  “一切,小僧听凭摄政王的安排。”

  当他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之中,没有任何勉强之意。他神情从容,语气如常。

  束慎徽面无表情,注目了他良久。

  “很好。出去之前,你有何要求,尽管说来,本王必会满足。”

  无生环顾一圈囚室,目光最后落到经卷之上。

  “确实是有一事相求。”

  “中平四年,小僧西行归来。到今日,几番波折,前后费时多年,终于将前次带回的经书全部译完。”

  “小僧出自洛阳珈蓝寺,先师洞法虽已去了,但寺中还有同门,他们应当一直都在等着小僧归去。劳烦摄政王,日后代小僧将经文送至珈蓝寺交给他们。”

  束慎徽颔首:“可以。”

  说完这两个字,未再作任何的停留,他戴回帷帽,转身走了出去。

  无生注视着这道身影消失,最后缓缓盘膝,坐了下去。

  三天之后,宣政殿内,举行了一场特殊的朝会。

  当日的那场朝变,不但震慑人心,还改变了许多的事,连本朝开国以来一直执行的朝会制也有所改动,只保留了五天一次的大议。及至大议,少帝也不参加,摄政王便将大议也直接取消,大臣到文林阁议事。

  这里已许久没有升殿。然而今日不但恢复,少帝和摄政王在位,王公大臣悉数到场,连从前原本没有资格上朝的六品之下的所有京官也得以入朝。

  将近千人,将这大殿站得满满当当。然而就在朝会开始之前,当中大多数人根本无从知道今日这场一看便知特殊的朝会又是为了何事。想到当日摄政王就是在此出人意料地手刃高贺,无不悚然。

  幸而升殿前等待的时候,有消息灵通的官员放出内幕,道今日朝会,是和如今在幽州掀起了大浪的那所谓晋室皇子皇甫容有关。

  据说那皇甫容实际是炽舒强推而出的冒名之人,真正的皇甫容,亦即从前那位出自珈蓝寺的无生和尚,数年前西行归来之后,不问世事,潜心译经,去年入长安,来到从前曾请他讲法的护国寺。在寺中他继续译经,为免打扰,外间方无消息。如今获悉被人冒名顶替,败坏声名,决意站出,以自证清名。

  这消息冲击之大,可想而知。在一阵屏声敛气的安静等待过后,终于,那僧人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他身着一袭洁净的僧袍,目含明光,在左右投来的无数注目当中步入大殿,向着座上的少帝和摄政王行礼,自称晋室皇子皇甫容,亦即来自珈蓝寺的无生。

  无生神情自若,一番解释过后,说道:“我早年虽出身晋室,如今也出家多年,不问世事,但始终是汉家之人,大义二字,不敢忘记,岂会委身,奉敌酋为尊?如今北地那所谓的复国之人,乃冒名无疑,请陛下布告天下,勿叫北地之民,再受狄人蒙蔽。”

  “洛都变日,晋帝曾将国玺托付于我,嘱我以命保之。这些年,我皈依法门,此物不敢擅自处置,今日进献陛下。从今往后,世上无晋,万民归一,大魏承平盛世,造福黔首,如此便是小僧之幸,罪愆稍解。”

  他取出一只裹在布中的四方小匣,双膝下跪,双手高举过顶。殿侍以盘接过,疾步送到少帝面前,解开。少帝观看过后,命转给摄政王。他看了,再命百官传阅下去。当中有见识渊博的太史官,仔细看后,呼道:“陛下!摄政王殿下!此物确系昔年故晋国玺无疑!”

  群臣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第106章

  当日,关于这场朝会的详情便传了出去。

  那无生在献玺过后,再次语出惊人,自请一死。

  他先是解释了自己当年为何西行。

  他的师父洞法从西域去往洛阳之时,曾携来经卷八十一部,中途却遭毁损,抵达之时,所剩不到一半,这成为了洞法的毕生遗憾。洞法圆寂之后,他便以补全残缺为毕生之之志,由此踏上西行之旅。他一路所见,众生悲惨,等到自己也历经九死一生归来,行经云落附近,又随商队被狄骑所俘,受尽凌辱,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之际,得到长宁将军搭救,这才得以活命。

  经此大劫,他深觉人间诸苦,而自己仍未悟道,于是将此劫视为试炼,为大悟,为明心,也为早日完成先师之愿,在落难地的一处摩崖山中落脚下来,修行译经。不料,己身罪孽深重,时至今日,非但没能修出正果,反而沦为他人作恶的欺世之符,贻害无穷。

  洞法授他衣钵,当年他曾立下心愿,待到西行归来补全经卷之后,当广为传播,释明真义。

  如今他已译完经卷,为洞法衣钵不至于失传,他将开坛讲法,完毕之后,架火自焚,以此来消一切罪孽,以证大道。

  这个消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不但在长安,讯息也抵达洛阳。

  当年无生之名,洛阳人尽皆知。无数信众不辞路遥,从四面八方赶去长安。民众至此也是恍然,原来如今在北方闹得极是欢腾的那个晋国皇子,不但是个彻头彻尾的冒名之人,那北皇炽舒更是奸诈卑劣至极。战场上打不过女将军,就派奸细散播谣言,大肆污蔑,妄图动摇人心。倘若女将军当真因此而受到自己人的攻击,乃至军心动摇,岂非正中狄人下怀?我大魏之人,万万不可上当。

  倘若说这个时候,还依旧有人对此说法半信半疑的话,那么数日后,当无生戒斋完毕,在设于长安西郊野地里的经坛露面,开坛讲法,则所有的猜疑,悉数消失。

  经坛高达数丈,如若塔状,那一日,他身披洁衣,盘膝坐在坛顶之上。民众观他面貌俊美,神情庄严,人若自带神光,凛然不可亵渎,不由先便自觉污秽了几分,及至他开声,妙音不绝,引人入胜,周围那些即便起初是抱着看热闹而来的人,也渐渐听得入了神。到了后来,人或如痴如醉,或醍醐灌顶,或深得安慰,若人间之苦,就此终于得到救赎。

  无生讲法七日七夜,从各地陆陆续续赶到的善男信女,充塞在西郊外的这片荒野里。

  最后一日,传言,他将自焚消孽。

  这一日,终于到了。

  天和三年六月甲子日,长安万人空巷。除了信众之外,一大早,普通民众也纷纷赶到西郊。不但如此,朝廷也派了礼部的官员到场。

  野地无风,今日是个极其晴好的天气。当日晷上的晷针投影到正北的下方,日头到达了正南的上中天。

  午时正时刻,无生在赶自洛阳珈蓝寺的一群僧人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他依然是先前的模样,一领僧衣,向着野地里的那座经坛走去,好似前些天那样,他将高坐其上,继续讲法。

  然而,今日却是不同。

  此刻,当经坛外覆盖的那一层遮衣被除去,众人这才发现,下面早已架设燔柴。

  原来,这七天来,当他不知疲倦般地宣讲经义之时,在他的座下,已是堆叠起了层层的燔柴。

  周围之人无不动容。

  无生迎着风,行到经坛之下,没有任何停顿,如常那样,迈步开始登阶,向着坛顶走去,最后,他来到他此生归宿的位置,盘膝坐下。

  很快,在他的身下,烈火将会燃起,继而将他吞噬。

  他微微低头,闭了目。

  从闭目的那一刻开始,他便仿佛将自己外面的一切都隔离了开来。盘旋在旷野里的阵阵风声;信众随了他的落座发出的各种杂声;底层燔柴被点燃,轻微的火烧的哔哔啵啵之声,也开始传入他的耳中……而一切,和他都没有干系了——纵然他已开始感受到了来自身下的火的热意,卷起的将他包围的黑烟,连同发自旷野里的越来越大的嘈杂声,仿佛有妇人在哭泣……仿佛大海之水,外魔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似要将他吞噬。

  他不为所动。

  他的身份已是公诸于世,身为前朝余孽,又累人至此地步,死,是唯一的解法。

  于他而言,更是一种解脱。

  今日以如此方式来终结此生,也绝非出于他人的逼迫。他心甘情愿。

  终其一生,他都在苦苦修行,以追求所谓的彻悟之境。

  能够如此死去,死得其所,这一刻,应便是他所追求的圆满,他甘之如饴,坦然迎接。

  他什么都不去想,令脑海化为虚空,等待着圆满的到来。片刻后,在渐渐升起的烟火里,在满耳的嘈杂声中,他仿佛听到了骤然变响的来自经坛四周僧人们为他而发的整齐的诵经声,他便在心中跟随,默默也诵念起了涌入他脑海里的经文。

  忽然,他的心微微一跳,停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在这一刻诵的,竟是她嫁入长安之前的那夜寻来和他辞别,他给她诵的那篇经文!

  不止那一次,再前一次,他诵给她听的,也是同样的这篇经文——因为第一次,他为她诵到这篇之时,她说极是好听,她喜欢听,他便记住了,后来每次当她来的时候,他都为她诵念这篇相同的经文。

  因为她的一句称赞,所以在他这里,不知从何时起,这再普通不过的经文,也成了他最是喜欢的一篇,他诵念过无数遍,以致于这一刻,竟也再次冒了出来。

  无生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摩崖窟,她在自己的诵经声中安然睡去的那一幕……

  国破逃亡之时,他已记事,随后隐姓埋名,从皇甫容变成无生。其后的许多年里,想起来,或许只有被她救后留在那荒凉山窟里的那段日子,才是他内心真正获得平静和喜悦的岁月。

  他曾告诉自己,等到将来有日,她不再需要自己给她诵经听了,他便离去。然而他骗不了自己。青灯佛卷之前,他又何尝没有暗暗想过,希望这一日,永远不要到来。

  此去,若有来世,他不做皇子,不做和尚。

  他想做云落城外的那座山,那片湖,那抹朝霞,那道夕阳。纵然她不知他的存在,那也无妨,他可以静待她来,默送她走,生生世世,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就在这个念头闪现而出的下一刻,他猛地灵台震动,瞬间,心脏狂跳,继而大汗涔涔。

  火势越来越大,开始烤炙他露在外的皮肤,热风更是逼得他身上的衣袍舞动,他开始感觉到了疼痛,而耳边,僧人的诵经声和信众的哭泣声也越来越大……

  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是一个出家之人,入空门后的第一天起,他所有的苦持和修行,都是为了跳出轮回,脱离苦海!

  末了,到了这一刻,烈火即将焚身,他竟还割不断尘世,憧憬来世?那么此前,那些曾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信仰,到底又算什么?

  顷刻间,宛如山岳崩塌,他只觉脑海轰轰作响,胸中气血翻腾,人摇摇欲坠,几要呕血,完全没有留意,就在他的头顶之上,那轮原本鲜红的烈日忽然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陡然转为昏暗。

  没有任何预兆,红日消隐,天昏地暗,四野大风狂卷,长安内外,如坠黑夜,只剩这处经坛下燃起的火焰灼灼,随风狂舞,耀眼璀璨!

  伴着这突然降临的世界犹如即将陷入永夜的巨大恐惧中,僧人停止了诵经,官员惊慌失措,马匹挣脱束缚,狂乱奔窜,置身在野地里的民众也反应了过来,发出哀告之声,下拜在地,不敢抬头。

  唯独那还苦苦挣扎在自己世界中的无生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骤然袭来的黑暗里,一阵浓烟朝他卷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当无生悠悠转醒之时,他仍闭着眼,感到身上似有火灼过后的隐隐疼痛。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定住了。

  他仿佛置身在一辆马车之上,正在前行之中。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又将去往何地。

  他缓缓地坐了起来。马车停住,门从外开启,面前来了一人。

  是程冲。

  那个当日将他从云落带离,又将他秘密送往长安的武夫。

  对方态度也不复往日粗暴,显得很是恭敬,说,经坛焚火之时,恰日有蚀亏。

  天意如此,摄政王殿下便顺从民意,不允其死。

  “殿下命卑职转告,从今往后,你得自由,可去任何你想去之地,留任何你想留之所,做任何你想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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