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她忽然这样说,令少年一顿,他明明有点不好意思,唇角却微微一扬。
他的眼睛清澈又漂亮,映着灯火的影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丝丝的温度。
可当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衣袖时,他忽见她的脸色一变。
他垂下眼,正见她一下松开他的衣袖,随后她的一双手掌展露在这雪天灯影里,映出满掌的殷红血色。
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便再度伸手掀起他的衣袖。
宽袖下的一双腕骨白皙,没有任何伤口。
他沾了满袖的血,不是他的。
那是谁的?
她抬头对上他的一双眼睛,却半晌都没有开口,而他静默无言,只是神情冷淡,俯身捧了雪到她手中,等它融化,在用锦帕慢条斯理地将她的手指寸寸擦拭干净。
“走吧。”
他的眼睛弯起浅淡的弧度,笑意不那么清晰,嗓音仍是平静的。
少年不重口腹之欲,回到东宫后,晚膳也用得少,但他仍旧一如往常那般,同戚寸心坐在一处,等她吃完。
夜幕漆黑,戚寸心沐浴洗漱完毕后,擦干了头发回到紫央殿中,少年正在榻上翻看一本书。
那竟还是她那本游记。
“那个你都看多少遍了?你怕是都能熟背了吧?”戚寸心爬上床,摸了摸他身边的小黑猫,又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拿出来一本《漫野诡事》,兴奋地说,“你陪我看这个吧,我一个人不敢看。”
“不要。”
少年看也不看她。
戚寸心撇撇嘴,自己背过身翻书。
而少年漫不经心地翻看两页手中的那本游记,片刻后忽然唤了一声,“娘子。”
戚寸心翻着书,应了声。
“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说后悔就后悔,说犹豫就犹豫,”他的声音并未见多少情绪波澜,“然后逃跑,对吗?”
戚寸心已经陷到书中的故事里去,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就胡乱“嗯”了两声。
谢缈靠在枕上轻瞥她的背影,静默半晌,他忽然又伸手触摸自己腕上的铃铛。
有什么是比这颗铃铛里的虫子还要更教人安心的东西?是绳索?亦或是什么更能够束缚人的东西?
他半垂着眼睛,漆黑的眼瞳里好似透不进一点儿光。
可身畔的姑娘却根本没听到,她紧绷着神经翻看着那本写满各类鬼怪异事的书卷,或是被引人入胜的故事吓到了,她不自禁往后缩啊缩,缩到了他的怀里。
温热的怀抱让她回过神,她回过头一眼就看到他。
窗外是呼呼的风声,裹挟着枝叶簌簌而动,内殿里却是暖的,被窝里也是暖的,他身上好闻的香味就在鼻间。
她忍不住朝他笑,说,“缈缈,我们这样真好。”
“我觉得我可以一辈子都和你这样,我们永远在一块儿,无论看书睡觉还是吃饭都是令人开心的事。”
她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说完就转过头,就在他的怀里背对着他,开开心心地继续翻看她手里的那本书。
而少年怔怔地望着她的后脑勺。
心头诸多阴暗的心思翻覆着要他思考该如何哄她骗她,让她再度落入他的圈套里,从而令她亲口向他作出一个承诺。
可她就那么忽然转过头,在他的怀里朝他笑。
一时诸般算计,顷刻落空。
他久久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像是始终不能明白,她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地就同他说出这样的话。
戚寸心正在看一个无头鬼寻仇的故事,正瞧见无头鬼杀人的紧要关头,她半张脸都缩到被子里,可忽然间,她的书却被一只手抽走。
嗯?
她一下转头。
少年的那双眼睛剔透动人,看她一眼,目光便落在那书页上。
“你不是不看吗?”戚寸心有点不明所以。
“现在想看了。”
戚寸心当然乐意他陪着自己看,忙转过来窝在他怀里,兴奋地说,“这个真的好恐怖。”
无头鬼杀人了,字里行间都透着森然血腥。
戚寸心抓着被子蒙住半张脸,却仍然不忘提醒他,“翻页快翻页。”
可谢缈微垂眼帘,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她鼻梁上那颗殷红的小痣从来都令人无法忽视。
他的手忽然往下,书卷被他扣在被子上。
“缈缈你……”
戚寸心不满地抬头,却刹那迎上他的亲吻。
他微凉柔软的唇亲了一下她的鼻梁,就那么浅浅的一下。
戚寸心的睫毛眨啊眨。
她的脸颊开始发烫,但愣愣地看着他片刻,她又伸手捧起他的脸,仰起头。
呼吸好近。
少年忍不住闭眼。
可温热的呼吸拂面,可预想里,她的吻却迟迟没落下。
他迷惘地睁开眼睛,正好撞见红着脸的姑娘正看着他,抿着唇在偷笑。
耳廓倏地染上薄红,他有点生气,薄唇微动才要开口,她却忽然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眼皮微动,这一刹那,他望着她。
忽然就忘了要生气。
第49章
寒雾缭绕的清晨,天色呈现出一种鸭蛋青的颜色,有些沉闷暗淡。
裴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府里的奴仆进进出出,将行装一件件放到马车上,而立在大门处的尤氏则紧紧地抓着自己女儿的手,始终舍不得放开,“湘湘,苏家长房都倒了,苏云添已经下狱了,你这个时候还回苏家做什么?”
裴湘仍有些泛白的唇微弯出一个弧度,按下母亲的手,或听马车声渐近,她一抬头便望见一行宫娥宦官与百名东宫侍卫簇拥着一驾凤纹鎏金马车而来。
车顶竟还坐着个抱剑的青年,嘴上叼着个狗尾巴草,随着车驾摇摇晃晃地渐渐近了。
马车才一停下,那俊秀青年便起身自车顶轻轻松松地飞身下来。
一名侍女从车内掀开帘子出来,随即便有人摆上马凳,那车内身着紫棠色大袖袍的年轻姑娘弯腰出来,她鬓边的鲛珠步摇便随之颤动。
尤氏和裴湘见她走上阶来,便弯腰行礼。
随即裴湘抬首,看向那才将将松开衣裙的姑娘,“臣女听闻太子妃之前出宫,在潜鳞山下便遭遇了一场刺杀,你何必冒险来送臣女这一趟?”
“我是代太子来的。”
戚寸心朝她笑了一下,“何况我来的是舅舅府里,涤神乡的人也在,没几个人敢在这条街上动手,就是有,”
戚寸心说着,回头看向那抱剑的青年,“我二百五十哥也很厉害的,他的剑在兵器谱上也是前二十名内。”
“二百五十哥?”
裴湘只觉得这个称呼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我师门里有三百九十五个哥哥姐姐,他排行第二百五十。”戚寸心解释道。
“……看来周先生这些年游历江湖倒是让九重楼变得人丁兴旺了,”裴湘一张冷淡的面容不□□露出几分异色,“如此看来,你倒也不算得是他唯一的学生。”
石鸾山庄与九重楼的关系外面人如今还不知道,戚寸心听着裴湘这话,也不反驳,只是道:“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为什么要急着回新络?”
“苏家的长房倒了,可苏家的那点家业,二房和三房还在争着呢。”裴湘没上什么妆粉,面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但眉宇间仍有一股子柔韧,她扯了扯唇,“我若不回去,任由那两房自杀自斗,怕是用不着关家寨的人使什么手段,苏家就倒了。”
“苏家倒不倒本该与我无关了,”裴湘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年纪比她还要小上几岁的姑娘,“可小婶婶不会不知道,潜鳞山下针对你的那场刺杀里,那个新络的关浮波若真是二皇子的人,那么你觉得,他是用什么和关浮波做的交易?”
“我之前不知道,但连上他将新络巡抚蒋瑞惩办的这件事,一切就说得通了,关家寨在新络日渐势大,却在朝中无人,可苏家不一样,苏家有了蒋瑞,关家寨就很难在新络一家独大。”
戚寸心迎着她的目光,“如果苏家倒了,新络就是关家寨的,也会是二皇子的。”
关家寨的财力与在江湖中的人力如果归了谢詹泽,那么这就无疑更让他于无形之中增添一股助力。
“大小姐是为裴家,为太子回去的。”戚寸心忍不住打量她越发羸弱清瘦的身形,心中百味杂陈。
“太子妃错了,臣女只为裴家。”
裴湘一笑,眉眼风姿无限,最终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戚寸心,“你我都该庆幸,太子身体里流的血,有一半是我裴家的。”
因为有这一半裴家人的血,因为他十一岁时被送至北魏做了一枚废棋,即便是恨谢氏,裴湘也总无法纯粹地去恨谢缈。
何况如今,裴家的未来都维系于太子一身。
“裴湘。”
在裴湘松开尤氏的手,转身步下阶梯朝马车走去时,戚寸心忽然唤她一声。
裴湘闻声回头,于这缭绕寒雾间,她亲眼得见阶上那身着紫棠色银线凤纹大袖袍的年轻姑娘忽而拱手朝她行礼。
“太子妃这是做什么?”裴湘一双妙目神光微闪。
“方才向你行礼的,不是太子妃,仅是我自己。”
戚寸心走下阶梯,将衣袖里的一样东西塞入她手里,说,“若不论亲戚辈分这一层,我原该唤你一声姐姐。”
“以前,我有的时候也会想,我姑母在北魏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如我祖父和父亲临终前所期望那样,放下一切,去找她所爱的人,过她自己的生活,可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呢?我总是想,如果她当初不那么固执,是不是她现在也能好好地活着……”
戚寸心说着,抿唇笑了一下,“可固执的人就是这样,不肯要眼前的苟且,一定要为了一件事而付出一切,像蜡烛一样,只管燃烧,不要后路。”
“湘湘高义,如我姑母一般,同样令我敬佩。”她指了指裴湘手里的东西,“可我希望湘湘能够好好地活着,这个东西是我求先生给我的,是一个银镯,上面有机关,要是遇到危险了,你按一下,它就能保护你。”
天空中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鬓,顷刻融化,她看着眼前这形容消瘦,眉宇英气犹在的年轻女子,说,“我和太子,在月童等你回来。”
裴湘也许是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似乎是怎么样都没料到她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她捏着手里的木盒,半晌目光停在戚寸心脸上,说,“周先生收你做他的学生,没收错。”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