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栀子
即便偷着进去了,山深林密,也不知其中有多少用来防着外人的陷阱。
“既然我们不能去,那么便让她自己出来。”
谢缈端起茶碗抿了口茶,语气清淡。
“这……”
韩章有些不太明白。
戚寸心想了想,忽然放下筷子,看向他,“你是说,绿筠姐姐?”
枯夏藏匿羽真奇,将他带入月童城的缘由尚不明了,但在她身上有一点是清晰的,那就是她的确找了她双生妹妹很多年。
这不但是涤神乡查出的消息,也是戚寸心那回见枯夏时,能真切感受到的一点。
枯夏为寻绿筠,的确付出颇多。
眼下也再没有别的办法,这曹满江也暂时不能动,便索性借着他,透露些消息去永济山里,也是好的。
“且试试看。”
谢缈端着茶碗,一双冷淡的眼睛轻睨着底下那一席的热闹,“先不要惊动官府。”
“是。”
徐允嘉与韩章皆低声应。
夜渐深时,戚寸心与谢缈出了雁停楼,街面似乎洒过水,石板路是湿润的,在灯火下还能看见淋漓水痕。
“我们来就是看他一眼?”戚寸心牵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问。
“认认脸,以后见了也不算陌生。”
少年的语气轻快,带了几分清浅的笑意,“再者,娘子方才不是吃得很开心?”
韩章与徐允嘉未掩人耳目,自然与他们是同坐一桌的,但谁也没动筷,谢缈心里装着事,不过只饮了几口茶,只有戚寸心一人闷头吃饭。
“……菜都上桌了,不吃不好吧。”
她的脸微微泛红,有点不好意思。
“娘子有理。”他轻轻颔首。
乘马车回了暂住的巷子,戚寸心与谢缈才马车,徐允嘉便接了一名侍卫递来的信件,只略微听几句话,便忙上前唤,“公子。”
“月童来的信,是周靖丰先生给夫人的。”徐允嘉将那信件奉上。
“先生?”
戚寸心面露惊诧,她不由看了谢缈一眼,见他轻抬下颌,她便伸手接了信封来拆开,取出里头的信纸展开来。
院门前的灯火照见纸上苍劲有力的字迹:
“石鸾山庄有变,我须回长泽,此事蹊跷,恐为连珠之祸,你若至京山郡,则千万小心。”
连珠之祸,即一绳所系,一珠为引,牵连它珠万般生变。
第90章
月童皇宫。
冒着雨一路奔回阳春宫的宦官躬身停在殿门外,不敢带这一身水气入殿去,只能在檐下将自己听来的消息说给吴贵妃身边的绣屏。
绣屏打发了他,便忙回身去殿里禀报,“娘娘,陛下今夜……不过来了。”
绣屏的语气小心翼翼,并不敢抬首去看吴氏此时的脸色。
吴氏乌发云鬓,金丝缠牡丹步摇坠珠带宝,在这满室明亮的灯火间璀璨生辉,她细长的眉似浸润着远山薄雾间清泠的黛色,一双美目轻睨着眼前没了热气的满盘珍馐,淅沥雨声临窗而落,她轻抬下颌,“都撤下去。”
已有小半月的时间,吴氏皆不得见延光帝谢敏朝。
绣屏唤了人进殿来将桌上的膳食撤下去,又扶着吴氏在软榻上坐下来,她小心地开口,“娘娘,要不要奴婢命人去膳房给您备一碗燕窝粥?您什么也不用,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本宫如何吃得下?”吴氏摇了摇头,倚靠在榻上,由着绣屏替她揉按肩背,“朝中正有人盘算着要陛下立后呢,如今陛下更是来都不来阳春宫了,只怕他还真有了立后纳妃的心思。”
“娘娘……”
绣屏抿了抿唇,斟酌了一下才道,“陛下虽没来宫里瞧您,但每日也是命了人来问您的,娘娘与陛下是多年的情意,陛下那边的人不是也说了?近来壁上战事正酣,想来陛下要处理的政务太多。”
“是啊。”
吴氏半睁着双眼,那目光在灯火映衬之下多少显出几分迷离,“依着本宫这样的身份,他抬本宫做贵妃已是背负了些风言风语,这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但吴氏的指节却禁不住慢慢蜷缩起来,她眼底添了几分湿润,“可他如今成了陛下,纵是本宫曾与他有千般情分,也难保不会被更为娇艳新嫩的花儿冲淡了去。”
蓦然之间,吴氏竟无端端想起在御花园信渊亭内闲坐钓鱼的那个小姑娘。
“太子妃与妾都身在皇家,这样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她更想起那日自己对那小姑娘所说的这样一句话。
谭家的女儿入东宫为侧妃一事被太子轻飘飘地按下,谢敏朝再没提起过,吴氏憋不住询问,却只听谢敏朝道:“繁青年纪尚轻,那戚寸心也还是个小孩儿心性,他们这样刚成亲的少年夫妻自然待彼此都要更加珍重些,此时提这事,还是不合时宜。”
什么少年夫妻。
吴氏当时初听此言,便觉心头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不由想起当年谢敏朝也才十几岁时迎娶的第一位王妃,谢宜澄的生母,如今,已被追封为懿纯皇后。
若谢敏朝还是齐王,吴氏一定会追问他,是否一直对那位原配王妃有着少年难忘的情意,反正她在王府多年,早已被他宠成骄矜的性子,无论她说什么样的话,他都不会计较,更不会生气。
可如今,他已经是南黎的帝王了。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与她之间不知何时早有一道深渊沟壑。
她再不敢像曾经的自己那样放肆了,只能将所有的猜疑与酸楚都藏在心底,在夜里反复磋磨,难以安枕。
“你下去。”
吴氏忽然背过身去,教人无法看清她湿润的泪眼,只语气冷硬地命令绣屏。
“是。”
绣屏只得应声,躬身行礼,随后朝殿内的宫娥摆了摆手,众人一同轻手轻脚地出了殿门。
夜里雨声大作,吴氏在软榻上不知何时睡去,又历经一场混乱不清的幻梦,雨声越发盛大起来,好像颗颗砸在她的耳畔似的,她猛地惊醒,正逢绣屏在外头叩门,“娘娘,九璋殿有消息送来。”
待绣屏进殿,吴氏扶鬓起身,才听得她一两句话,她妙目一横,紧盯着绣屏,“他果真瞧见了?”
“是,刘洪还偷听到他干爹与人说话,御医进九璋殿已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消息实在令人心惊,即便殿中只有绣屏与吴氏二人,绣屏说话时还是压低了些声音,“这消息之前密不透风的,是刘洪今夜眼尖,恰巧瞧见殿中内侍端去洗的痰盂里有不少的血。”
刘洪正是太监总管刘松新认下的干儿子,得了刘松提拔,如今在九璋殿外做事,但在刘洪改姓之前,他是恰得过阳春宫恩惠的,如今又得了吴氏这边的好处,他自然更肯透些消息过来。
“怪不得……”
吴氏恍恍惚惚的,想起谢敏朝半月前从她这儿离开的那个清晨,他的脸色瞧着便有些不好,瞧着人疲乏得很,那时她只以为他是因为处理积压的政务没休息好,如今看来,却另有端倪。
“若只是小病小痛,陛下又为何要将此事隐瞒下来?”吴氏明显察觉到事情也许有些严重。
谢敏朝早年间征战沙场,早落了一身伤病,后来兵权旁落,他在月童做闲散王爷才慢慢调理起来。
吴氏以前不是没瞧见过谢敏朝病发呕血的样子,那时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段日子,见他好转才放下心。
“他一定是旧疾复发了,”吴氏脸色变了,有些坐立不安,她在殿中走来走去,“我早同他说过的,他那伤病难愈,最忌劳碌,平日里哪怕他肯多闲下来一些呢?何至于又遭这样的罪……”
吴氏满面担忧,她难免不会去想,他此番生病只怕要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否则他又何必将此事按下,秘而不宣?
壁上正打仗,而他又是才登位的新帝,此时要是传出些什么,只怕会引起朝中动荡。
“可他怎么连我也瞒呢?”
耳畔是淅沥不停的雨声,更衬吴氏心中焦躁,她抬步想踏出殿门,可才迈出几步,她却又停下来。
殿内的灯火早灭了一半,明暗交织的光影中,她微垂双眸,过了半晌,她忽然唤了一声:“绣屏。”
“你找人将此消息尽快带去金源给晋王。”
——
这几日京山郡的夜月楼常要比其它秦楼楚馆要热闹些,只因楼内来了位才色双绝的花魁,名唤——绿筠。
她常以青纱覆面,即便只是抱琴于纤薄的帘后见客,也能教人瞧出她肌肤胜雪,风姿绰约,更勾得那些个富家纨绔竞相追之捧之。
今夜才要招入幕之宾,便引得台下诸多公子哥几番逐价,最终还是那身形魁梧,蓄满青黑胡须的男人以五千两之高价竞下。
花娘满脸笑容地将那男人迎到楼上去,而楼下靠窗而坐的徐允嘉静盯着那男人身后作小厮打扮的纤瘦身影,慢饮一口酒,随即转身便走。
夜月楼的后巷摒弃了诸多繁华热闹,只几盏疏灯,晦暗的灯影并照不清这深巷的轮廓。
“公子,曹满江带着人去了。”
徐允嘉立在马车外低声禀报。
“没别人跟着?”
一道清泠的嗓音响起,随后便有一只手掀开车帘,隐约露出半张面容。
“没有。”
徐允嘉答了一声,又添一句,“曹满江身边那人的脸,的确是枯夏的模样。”
车内的少年忽然安静下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人出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帘子放了下去,少年的声音透出几分冰寒。
“是。”
徐允嘉应了一声,身影没入无边夜色。
静谧的长巷里响起两辆马车的辘辘声,此时方才入夜,城门还未紧闭,守城的官兵只掀开帘子瞧了几眼,便懒懒道一声“放行”。
马车出城不久,便有数道身影骑马而来,于宽阔官道上一路相随至林间溪畔。
子意点了几盏灯笼拿出来挂在马车篷盖上照亮,戚寸心掀帘出来时,正见宋宪握着他那根不起眼的木棍子双手一拧,眨眼便在“噌”的一声响中,抽出双剑来,在溪水畔浣剑磨刃。
“宋将军,您这东西……”徐山霁看呆了。
“不过锈剑两把,二公子见笑。”
宋宪笑意平淡,但也不知是因这微暗的灯火与面前的粼波所衬,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他那双饱含沧桑的眼睛竟莫名泛着刀刃上的凛光。
那是在战场杀伐中经年累月浸泡出的血腥杀气。
“今晚少不得要见血。”他平静地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