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陆则见皇帝坐稳,才收回手,跪下给宣帝行礼,“微臣见过陛下。”
宣帝叫他起来,给他赐了座,道,“此去保定,没受什么伤吧?”看陆则摇了头,宣帝才点点头,“没受伤就好。”
陆则看宣帝没什么精神,便也不多说什么,只言简意赅将宣同的战事说了一遍,其实之前的军情奏本,已经递到皇帝案前了。
从前宣帝便沉溺于访仙问道之事,无心于政事,但总归还记着自己是皇帝,朝中大事,也并非全然不管不顾,只因内有首辅张元等大臣,外有卫国公镇守北地,朝堂无忧,他便也不去操心这些。但自独子刘兆命丧东宫后,宣帝却辍朝一段时日了,连张元等人都难得见他,也就是今日来的是陆则,他才松了口。
但对于陆则所说的宣同战事,他并没什么精力关心。知道打赢了,蒙古铁骑不会南下,便足够了。
陆则也看出皇帝无心于此,很快便停了下来。他顿了顿,沉声道,“舅舅,您节哀。”
宣帝忽地听陆则唤他舅舅,微微一怔,诸多感慨涌上心头。他想起从前陆则幼时在宫里念书的时候,太子是他独子,自幼什么都是独一份的,谁都不敢招惹,忽的来了个表弟,要与他一起念书,自是不乐意。表兄弟俩偶起争执,旁人不敢插嘴,都是他亲自去劝。
只是到底回不去从前了。
这几日,他谁都不肯见,不许任何人给谢纪等人求情,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太子意外身故,怪不得谢纪,怪不得别人,他只是迁怒于他们罢了。他失了儿子,哪怕这个儿子生前,做了再多的坏事,他再恼怒于他,也都事过境迁了。
宣帝沉默了会儿,慢慢地道,“这几日,朕总想起太子。想起他刚出生的时候,嬷嬷抱出来给朕看,瘦巴巴的,那时候,满宫的人都怕,怕他养不大。朕也怕,皇家子嗣不丰,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难免娇惯了些。如今回过头来看,太子养成这般性子,犯下大错,朕如何能置身事外?如果朕对他严加管教,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朕的错,朕没有教好他……”
陆则在旁听着,没有说话。
宣帝仿佛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会儿,精神便萎靡不振了,脸上也露出疲倦,在陆则的注视中,缓缓合眼睡了过去。
……
陆则从殿中出来,在门口守着的高长海见状,忙迎上来,不等他开口询问,陆则便低声道,“陛下睡了。”
高长海忙颔首应下,谢过陆则,才轻手轻脚推门而入。
陆则出了皇宫,朝卫国公府的方向去,到了府里,便有随从来传话,“严先生在书房。”
陆则点点头,调转方向,朝书房去了,严殊见他进门,忙起身拱手,似要行礼,也被陆则抬手免了礼,他坐下,“坐,先生寻我何事?”
严殊便也坐下,道明来意。他是为了那个于闹市中喊话刘兆夺他妻子的秀才而来的。事情已了,人如何处置,却要看陆则的意思了。
陆则沉默了一瞬。当初派人去接近那个秀才时,他在马车里,远远看了眼,只是个很寻常的男子,个子不高,人也清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正是因为瘦弱可欺,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生生被刘兆侮辱强占。
但这个软弱的男人,却选择以命相搏,为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讨一个公道和正义。
当时派去的人回来,替那秀才带了句话。
秀才道,倘我丧命,我妻不必委身于那恶贼,那我便也称得上一句,死得其所了。还请先生护我妻与族人,如此纵受割肉剔骨之刑,我虽死无憾。
……
严殊见世子沉默不语,心不由得一沉,正欲开口替那秀才求情,但理智让他住了嘴。他是世子的幕僚,世子对他有提携之恩,他便该处处以世子利益为先。他心里清楚,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让这秀才再也开不了口。
想让一个人再也开不了口,最快,也是最保险的法子,便是杀了他。
在闹市里,在大狱中,如若不是世子的人暗中护着,那秀才早就被打死,绝无机会活到现在。这条路本就是九死一生,秀才自己心里也清楚,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妻子和族人的安稳,否则不会说出虽死无憾的话。
“既还活着,那便送他出城,与他妻子团聚。”陆则倏地开口。
严殊直听得一愣,抬起头望向陆则,见他依旧是平日里那副冷淡疏离的神色,心中却不由得一松,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一松。
陆则说罢,却什么也没说了,径直出了门。严殊匆匆将事情安排下去,看了眼天色,急匆匆朝一处赶了过去,等他到时,余谦正坐在十里亭里。
严殊上前,余谦身侧那侍卫见是他,拱手朝他道,“严先生。”
严殊颔首,看了眼没什么好脸色的余谦,到底惦记着点同僚之情,朝侍卫道,“我来和余先生道个别。”
侍卫听罢,便走到一边,避开了些。
余谦见状,冷哼一声,“严明生,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
严殊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我来送送你。岭南多雾瘴,你此去一路小心。”
余谦却不买账,冷硬道,“用不着你严明生来假好心,就算命丧岭南,我亦不觉得我有错。”
原严殊不想跟余谦争执,同僚多年,余谦这幅恃才傲物的臭脾气,他早就习惯了。此人有才,尤其善于利用时势行图谋之策,这一点,连他都要略输一筹。但见余谦死不悔改的样子,严殊忍不住开口,“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余谦冷笑,“我有什么错?我错就错在,跟错了主子。原以为,他陆既明志在天下,与我志同道合,我效力于他,为他谋算,却不料,他也不过如此,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便不顾天下大局。宣帝昏庸,好好一个皇帝,只知修道,北地战乱多年,皇室可做过半点努力?他们连北地都不敢踏足,囿于顺天,歌舞升平,不顾北地民众死活。你不会以为,陆既明只是想废了那废物吧?他图谋那位置,我替他争,替他谋,我有什么错?这烂天烂地,我早想掀了这天,搅了这地了。他陆既明有野心,有权势,我奉他为主,为的并非那一份从龙之功,不过是以为,他曾亲至北地,见过北地百姓如何凄惨度日,便肯为他们争。我问你,我有什么错?我的亲人,我的族人,难道他们就活该死吗?!”
严殊听得愣住,他与余谦同僚多年,但并不知他来自北地,只知他无家小,也无亲人,一门心思扑在世子安排的事情上。他顿了片刻,才回道,“你有错!世子动怒逐你出京,确有世子夫人的缘故,但并非全部。你口口声声为了黎民,那我问你,那得了时疫的孩童,他的母亲,那些沾染时疫的百姓,难道他们,就不算黎民了吗?他们便该为了大局去死吗?你说宣帝昏庸,不顾百姓死活,沉溺仙道之术,那我问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皇帝?你想要一个有勇有谋,心怀天下的皇帝,想要一个能改变梁蒙对峙局面的皇帝,想要一个能救北地百姓于水火的皇帝。我不敢肯定,世子会不会是。但我知道,一个为了那个位置,不折手段,甚至觉得利用时疫、牺牲几个几百个人换取更大的利益也没关系的世子,绝不会是你心里的好皇帝。”
余谦僵住,一时哑口无言。
严殊接着道,“至少我很庆幸,世子他不是。他有血有肉,不会为了所谓的大局,滥杀无辜。这样的人,我才甘愿奉他为主。”
“我言尽于此。山高水长,你此去一路,好自为之。”
严殊说罢最后一句,转身走了,留余谦一人呆立于十里亭,长久怔愣未语,直至侍卫才催,才上了马车,远赴岭南上任。
第137章 葡萄
不等江晚芙再派人去传话,几日后,常宁自己便来求见了。进了门,行过礼,便将那丫鬟茹云兄长的事情一一道来。
“……那地主以徐家欠钱不还为由,写了状词,报了官。属下从茹云的阿嫂处得知,确有这么笔银钱,是茹云祖父在世的时候,跟那地主借的外债,但早已如数归还,存有据书。县官看了那据书,已经将人放了。”
民间有句老话,叫“破家知县,灭门刺史”。
别看知县只是区区七品小官,连给皇帝递奏本的资格都没有,但对普通百姓而言,那是得罪不起的父母官。就像这案子,倘若没有常宁出面,光是茹云阿嫂自己带着那份据书去官府,连衙门大门都进不去。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讲的便是这个了。
但江晚芙也只是一介闺阁女子,看见了,伸手帮一把,她看不见的,自然还多了去,也没法子计较什么。她想到这些,心里叹了口气,嘴上却是没说什么,客客气气道,“劳烦侍卫长了。”
说着,又让惠娘拿了一盒白芷糕来赏常宁。
常宁倒是不嫌弃,他是世子的人,世子夫人安排他跑个腿,那都是分内事,且他前几日才受了世子的罚,如今夫人赏他,他哪里还敢挑三拣四,高兴都来不及。再说了,糕点也有糕点的去处麽。
常宁笑着接过去,见江晚芙没什么吩咐了,就跟着惠娘出去了。
一出门,却是刚好碰见纤云。她身后跟着个小丫鬟,两人手里各抱了个匣子,是外头胭脂铺子上门送的胭脂香膏之类。眼瞅着要月底了,不等她们催,掌柜就安排人送了下月的来了。
纤云抬头,自也看见刚从屋里出来的常宁。
常宁依旧跟她笑眯眯打招呼,还是那句“纤云姑娘”。
纤云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客客气气回了句“常侍卫长”,就带着丫鬟走了。
倒是常宁,看纤云进了屋,才跟惠娘拱手告别,缓步去前院的路上,想起那日纤云来看他,虽来了,却避嫌得厉害,连门都不进,隔着门叫人送了药膏进来,连句话都没说上。等他费劲起身出去,人早都走远了。没见过这样矜持的。
说实话,以往府里也不是没有丫鬟来跟他眉来眼去的,他面上笑眯眯地,心里其实没什么波澜,看过也就忘了。
倒是纤云,他对她极有印象,总也想起那回世子爷跪祠堂,夫人连夜去刑部寻人的时候,他帮着隐瞒,结果没瞒住。平日对他客客气气的小姑娘冷着张脸,活似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帮着世子爷欺负了她家夫人似的,恨不得上来咬他一口。看着就有意思极了。
常宁正胡思乱想着,人却已经到了前院了。世子虽罚了他,但活还是要干的,兄长出门替世子办事,人还没回来,他就是伤着,也得顶上。且世子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也是他自己疏忽了,只觉得夫人日日都在府里,连门也不出,能有什么危险,便放松了警惕,哪晓得余先生会瞒着他。现在想起来,常宁还觉得有些后怕,那时候江郎君可是日日都来立雪堂的,得亏夫人和江郎君都没出事,真要出事了,他这条命怕是都不保了。
他算是被余先生给害了,但余先生人都去岭南了,也没什么可计较了。叹了口气,常宁不去想这些,低头看见手里还提着的食盒,进屋叫了个侍卫出来,“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在夫人身边做事……”
不多时,刚从立雪堂出来的食盒,兜兜转转便又回了立雪堂。
江晚芙倒不知道这些,叫菱枝去跟茹云说了声,便把这事给放下了。出门去了趟老夫人那里,商量重阳祭祖的事宜,下午才回立雪堂,一进门,便看几个小丫鬟围在葡萄架子边,热热闹闹说着话。
惠娘皱了皱眉,正要呵斥她们没规矩,江晚芙便也朝那边走了过去。
几个小丫鬟一回头,吓了一跳,又看见皱着眉的惠娘,忙规规矩矩行礼。
几人这一散开,江晚芙才发现她们在看什么。惠娘为了讨个吉利头,费了好大功夫才移植到院里的葡萄藤,前几日来看还青涩着的果子,在这几日的炙热下,竟是熟了。一颗颗圆滚滚的紫皮葡萄,看着便极诱人。
惠娘这几日都忙着处理世子爷带回的那些旧衣,几日忘了来看,此时一看,也是又惊又喜,“没几日呀,这葡萄竟是熟透了。”
世子回来了,葡萄也熟了,葡萄多子,这可是难得的好兆头。惠娘本就盼着自家娘子早些怀上身孕,现在也不皱着眉了,满脸笑意,一副已经瞧见自家娘子诊出喜脉的模样。
江晚芙倒不晓得惠娘想的这些,但她想起陆则离京之时,她依依不舍拉着他的袖子,他便说三个月就回来了,当时她就想,等院子里的葡萄熟了,陆则便回来了。
如今倒真阴差阳错对上了她当时的话。
这么一想,连这普普通通的紫皮葡萄,也格外地招人喜欢了。
她叫人拿了剪子和箩筐来,亲手将熟透了的葡萄串剪下,当时移栽得不多,结的果自然也少,堪堪装了半箩筐,也就十来串的样子。她挑拣了一下,拣出几串格外饱满的,叫人朝福安堂送了两串,二房、三房、明思堂等处各送了一串,又取了几串叫惠娘给院里下人分一分,剩下的便自己留下了。
傍晚,陆则从刑部回来,进门就见阿芙坐在罗汉床上,手靠着凭几,笑眯眯地,惠娘正在她边上说着什么话。小娘子今日穿一身他没见过的夏衫,轻薄的绢丝所制,浅淡嫩绿,大概是到了傍晚,不如白日热了,便在肩上搭了件牙白色的披帛。
这一身极为赏心悦目,令刚从刑部那些案牍中抽身而出的陆则,也不由得为之心神一振,心情也跟着愉悦了。
他走进去,正低头说话的惠娘先发现他,忙停了话,朝他屈膝见礼,“世子爷回来了。”
江晚芙闻声,忙从罗汉床上要下来,正穿鞋的时候,陆则已经几步走到近前了,握了她的手,拦了拦,也跟着上了罗汉床。罗汉床虽宽敞,但中间还摆了个小四方榻案,虽容得下两人,但难免有些拥挤。正常情况下,都是一人各坐一边的,隔着榻案说话的。
惠娘抬头,看世子爷正微微低着头,握着自家娘子的手,眉眼融融听她说着什么,显然没起身换一边坐的意思,便悄无声息退出去,招呼丫鬟将门关上了。
反正也没外人,关起门来,谁管小夫妻有没有规矩。
江晚芙将下午给各房分了葡萄的事说了,陆则听她说罢,抽空抬了一眼,才瞧见榻案上摆着的琉璃盘,盘里装着一串紫皮葡萄,一粒粒圆滚滚的,果肉饱满,看着倒很适合这个天吃。再听小娘子说,是自己亲手剪的,倒是低了头,去看了看被他握着的手,十指细细的,手掌柔软,没瞧见什么细小的伤,才抬眼继续听她说。
江晚芙说罢,俯身去摘了颗葡萄,剥了果皮,回头要喂男人。
小娘子都亲自给他剥了,陆则自然不会拒绝,低头吃进嘴里,其实也就是很寻常的葡萄,但陆则尝着,却觉得比平时吃到的要更甜些。
江晚芙一边剥,一边给陆则喂,她下午吃了许多,现下连晚膳都用不下了,舌头都是酸的,剥了几颗,便不剥了,要去拿帕子擦手,“剩下的不吃了,我下午一时嘴馋,吃多了几颗,舌头现下都还是酸的。”
“是么,我尝尝。”陆则一脸淡然的说着,手抬了阿芙的下巴,低头亲了上去。过了片刻,两人的唇分开,江晚芙红着脸,便听陆则一本正经地道,“果真吃了许多。”
江晚芙脸上更热。陆则倒一脸没什么的神色,起身叫惠娘送水进来,打湿了帕子,来给她擦了手。
两人又坐回榻上,小声说着话。
“你去保定那晚,说三个月就回来了。我后来出门,看见那葡萄藤,想起你说的那话,就跟自己说,等葡萄熟了,你就回来了。结果你路上耽搁些日子,当时还以为你吃不上了呢。想着要是你吃不上了,我就叫人做成葡萄酒,或是晒成果脯,到时候做成糕点……”
陆则听着,心里不自觉地发软。
他算不上怜香惜玉的人,以前读书时,偶尔翻到几本讲闺中女子那些春情愁绪的词赋,也只觉矫情,皱皱眉,便弃到一边了。他那时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这般耐心,抱着个小娘子,听她说自己走了后她心里那些离别愁绪、苦中作乐,偏他半点不觉得她矫情,只想到他在保定想她的时候,她亦盯着串葡萄,惦记着远在保定的自己,便觉吃了一整碗蜜一般,五脏六腑仿佛都品到了甜。
陆则低头,眼里露出点笑意来,视线落在阿芙白皙的面上。
他生得实在俊朗,不笑的时候,身上那股冷淡疏离,还会让人下意识地不敢靠近。但倘是一笑,那股冷漠便不复存在了,当真是极为勾人的。至少江晚芙就受不住他这般笑,每每都要看呆了,这回也是一样。
陆则见她呆着,笑意更甚,俯身靠近,低低地道,“阿芙可知道葡萄寓意什么?”
江晚芙一时没反应过来,没答话。
陆则倒是很愿意给自家小娘子解惑,笑着道,“葡萄一藤生千果,亦有多子多福的兆头。”
第138章 待客
几日后的午后,江晚芙正教姚晗练字,刚从国子监回来的江容庭过来看她,身边还跟了与他同行回府的陆机。秋闱在即,国子监给学子们放了三日的假,三日后,便直接进试场了。
江晚芙在暖阁见的他们,叫丫鬟拿了牛乳椰糕来,呈冰碟里镇过的,吃起来清凉爽口,很适合夏天吃,“这几日热得厉害,这个吃了正解暑,你们尝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