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江晚芙接过去,姜汤煮得辛辣,她不大习惯这个味道,皱着眉,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了,把白瓷碗递给惠娘,又道,“记得给纤云房里送一碗。方才回来时,她护着我,自己却是半个身子都淋湿了。”
惠娘把瓷碗放回红木乘盘,撩起江晚芙的长发,替她抹养发的油膏,边道,“娘子不要担心,已经叫菱枝送去了。”
江晚芙安了心,便有些昏昏欲睡,脸贴着浴桶边搭着的热帕子,眯着眼要犯困,小猫儿模样,看得惠娘连眼神都柔和下来了。
她是看着娘子长大的,娘子命苦,夫人早早去了,老爷又偏心得厉害,唯有老夫人肯护着姐弟俩。可老夫人这一走,娘子就没人护着了,还要护着小郎君。
她只盼着,这陆家大郎君是个良人,值得娘子托付终身,这般,继夫人也不敢再欺负姐弟俩了。
惠娘放轻动作,用木勺舀了温水,小心翼翼浇在手心的长发上,冲洗掉养发的油膏,用干帕子将湿发一点点擦去水汽,见浴桶里的热汤有些凉了,才赶忙轻轻叫醒江晚芙。
“主子,该起了,汤要凉了。”
江晚芙被叫醒,挽起头发,换了身雪白的寝衣,出了盥室。惠娘也跟着出去,吩咐菱枝带人进来收拾盥室。
菱枝带着两个小丫鬟进来忙忙碌碌了会儿,便带着两人出去了。
随着主子歇下,绿锦堂也跟着安静下来了,只余雨声淅淅沥沥。在寂静的夜色下,探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旋即融入漆黑的夜色里。
翌日起来,江晚芙嗓子果然有些不舒服,昨晚虽及时喝了姜茶,但到底还是冻着了。惠娘不敢轻视,生怕小病熬成大病,赶忙叫自家男人去请了大夫来。
大夫开了药,江晚芙热乎乎一碗喝下,苦得直皱眉,朝嘴里含了颗蜜饯,才对惠娘道,“叫人去老夫人哪里说一声,我今日不去福安堂了。”
她年轻,病一病倒没什么,陆老夫人这般年纪,若是叫她过了病气,那便是她的罪过了。
惠娘自然懂这个道理,赶忙安排人去福安堂传话了。
去传话的是菱枝,她性子活泼,同福安堂几位嬷嬷处得不错,去了嬷嬷便带她进去了。
陆老夫人正在正厅里坐着,陆书瑜坐在一旁陪,两人还纳闷呢,一贯守时的阿芙/表姐怎的没来?
菱枝把话说了,陆老夫人就关切问,“严重不严重?可叫大夫瞧过没?”
菱枝恭敬回话,“请了大夫的,也开了药。只是嗓子有些痒,并不严重。但我家娘子怕过了病气,所以才叫奴婢过来。”
陆老夫人闻言才放心了,又叫嬷嬷取了些滋补的贵重药材来,让菱枝带回去。
菱枝捧过去,起身要出去,陆书瑜却站了起来,道,“祖母,我想去、看看、表姐。”
陆老夫人晓得她们表姐妹关系好,也不拦着,道,“去吧。”
就这般,菱枝去福安堂时,是一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多了陆书瑜。
因着怕过了病气给陆书瑜,江晚芙不肯叫陆书瑜进来,陆书瑜在外头急得直跺脚,江晚芙哭笑不得,心里又为小姑娘的赤诚感动,柔和了声,道,“阿瑜,我又不是病得起不来了,只是受了寒气,指不定明日就好了。”
陆书瑜顾不得规矩,趴在窗户上,朝里喊话,急得都结结巴巴,“表姐,你、你让我、我进去!都怪我!昨天、拉着你,不让、让走,才害得、你淋了、淋了雨!都是、我不好!”
菱枝几个站在屋外,拦也不敢拦,又生怕这位娇娘子真的闯进去了。
这不能怪她们太谨慎小心,而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小心。娘子借住在国公府,婚事又不上不下的,没个结果,她们做下人的,更要小心才是。
陆书瑜可怜兮兮喊表姐,江晚芙耐不住她这个模样,哄道,“阿瑜,快别这样了。回去吧,我不是不想见你。你住在福安堂,若是带了病气回去,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住的。再说了,明日还有赏花宴,我一人病了不要紧,你若是也病了,那赏花宴就办不成了。”
提起祖母,陆书瑜拍门的动静轻了,过了会儿,才巴巴地道,“那、那你、要快点、好、好起来。赏花宴、是我们、两个人、准、准备的。”说着,小姑娘语气难得强硬了一回,“大不了、改日再办!”
江晚芙听着这霸气的话,忍不住抿唇一笑,心里暖暖的,道,“好,我一定快点好起来。”
得了这一句承诺,陆书瑜才不再拍门,眼巴巴在门口守了会儿,菱枝几个上去劝了劝,她才磨磨蹭蹭走了。
好不容易请走了这小祖宗,绿锦堂里众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没松多久,绿锦堂又接二连三迎来了几波客人,二夫人庄氏和三夫人赵氏派了身边嬷嬷过来,连永嘉公主都遣了人来。
江晚芙倒是一无所知,她吃过药,就被惠娘逼着躺进了被褥里,上头还压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她热得厉害,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反复几遍,等用午膳的时候,嗓子眼的那一点痒,竟是一点都没有了。
惠娘闻言,道,“这是出了汗,除了身上的寒气,快要好了。”说完,又给江晚芙灌了一碗热汤药,催她去被窝里躺着。
这么一日下来,等到日落时分,江晚芙自觉已经好透了,大夫来给她看诊,顶着惠娘等人期盼的目光,到底是点了头。
江晚芙闷了一天,差点没给闷坏,一边叫菱枝去福安堂和陆书瑜说一声,明日的赏花宴可以照常办,一边吩咐纤云开窗,她好透透气。
纤云乖乖开了窗户,没敢开全,只开了半扇。
江晚芙趴在窗棂上,伸手出去够窗外低矮的桂花树,嫩绿的叶,透着清新的气息。惠娘打从庭院里过,进了门,呵斥纤云,“娘子病才好,怎么把窗户打开了。”
江晚芙笑吟吟,抬脸望着惠娘,软声道,“惠娘,屋里好闷,只开一会儿,好不好?”
惠娘被这般望着,登时便心软了,她家娘子是很少撒娇的,从来都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妥协道,“好,那就等会儿关。”
说着,看了眼纤云,示意她出去。
等纤云出去后,才走上前来,从袖中取出个青瓷药瓶来,低声道,“方才明思堂来了人,说是陆大郎听说您病了,特意叫送来的。”
江晚芙微微一愣,才接过药瓶,道,“我知道了。”
惠娘脸上露出个笑,柔声道,“娘子,奴婢瞧着,大郎君对您是有意的。”
江晚芙心里自然也明白,男欢女爱不过是那么回事。她很早就看透了,男子看女子,自然先看样貌,若是样貌相中了,性格又合适,便可称得上一句喜欢了。那么浅薄,自然也容易变。
但这种有意,能持续多久?
大约是才生了病,心里上格外软弱些,江晚芙有点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去想这些事,只对惠娘道,“我知道。”
惠娘见状,察觉出自家主子不想说这些,便闭了嘴,不再开口了。
因为江晚芙病好了的缘故,翌日的赏花宴,她便照旧去参加了。去了后,陆书瑜早就眼巴巴盼着她来了,小姑娘先是凑上来,结结巴巴问她的身体如何,关切神色,溢于言表。
江晚芙自然实话实说,道自己都好了。
陆书瑜身后的嬷嬷却是上前一步,道,“江娘子昨日病才好,瞧着精神也不大好,今日的赏花宴,二娘子您要多费些心,免得江娘子受累才是。”
江晚芙闻言,轻轻抬眼,看了那嬷嬷一眼,唇边只抿出个浅浅的笑,道,“今日确实要阿瑜多受累了。”
那嬷嬷原本见她开口,揣着一颗心,将头压得低低的,听了这句话,才抬起眼,感激看了眼江晚芙。
江晚芙只当没察觉她这些眉眼官司,面上盈笑同陆书瑜说话。
陆书瑜一贯是体贴人的性子,小娘子心善,听了这番话,便一口答应下来,拉着江晚芙的手,给自己鼓劲,道,“表姐!我一定、好好、操持,你、你不要、生病了。”
江晚芙微微颔首,道,“去吧,我去屋里坐一坐,等人来了,我再过去,好不好?”
陆书瑜应下,带着嬷嬷去主持赏花宴了,江晚芙领着菱枝纤云回了屋,一进去,便有丫鬟送来精致糕点和茶水。
江晚芙看着只是笑,捻起一块慢吞吞的吃,时不时抿一口茶,尝到没见过的糕点样式,还在心里琢磨着做法。
纤云和菱枝守在屋里,对视了一眼,菱枝走上来,低声道,“娘子,咱们不过去露个脸么?”
劳心劳力这么久,还折腾得病了一回,不说邀功,露个脸总是应该的。没得这样不让人露面的,方才那嬷嬷说那话,委实私心太重了些,难道娘子一个外来的表小姐,还能抢了陆二娘子的风头么?
江晚芙低头看菱枝,见她语气忿忿,腮帮子鼓鼓囊囊的,一副生气模样,倒是笑了,轻轻点点她的眉心,含笑道,“气什么?阿瑜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今日这场合,也的确该叫阿瑜主持,她是主,我是客,我同她争什么。”
菱枝噘嘴,“奴婢就是替娘子委屈,劳心劳力,做这做那,什么功劳都没捞着。”
江晚芙不在意的笑了笑,“你娘子我在苏州,什么委屈没受过,住在旁人家里,该识趣时便要识趣。再说了,我此时让一步,老夫人自然不会让我吃亏的。”
她虽不晓得这是那嬷嬷的想法,还是老夫人的安排,但不管是谁的主意,她都愿意退一步。
又坐了会儿,眼看着赏花宴就要开始了,江晚芙才站起来,朝纤云两人温声道,“走吧。”
第14章
进了月门,就到了设赏花宴的花厅。
下人已经将各色昂贵菊花,连盆尽数摆了出来,底下用红木做架,墨菊、十丈垂帘、瑶台玉凤,红白墨黄,各色皆有,争奇斗艳,将花厅衬得华美无比。
贵女们着华美裙衫,如蹁跹的蝴蝶,游走于各色花海之中,或坐于亭中,喝茶说笑,打眼那么一瞧,便觉得十分养眼。
江晚芙到的不早不晚,倒不算显眼,领着两个小丫鬟,低调朝里走。正与贵女们结识的陆书瑜却远远一眼望见了她,唤她过去。
原不想太显眼,但陆书瑜都这般唤她了,她若不过去,反倒显得突兀,江晚芙便朝那边的陆书瑜抿唇一笑,抬步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陆书瑜便高高兴兴迎她,嬷嬷在一旁朝贵女们道,“这位是苏州江家大娘子,是我们娘子的表姐。”
此话一落,原本俱盯着她看的贵女们,神色俱是一松,很快笑了。
方才瞧这小娘子走过来,只觉得眼生,却又委实生得好看,一袭淡青间嫩绿的罗裙,腰间系着香兰罗带,腰肢细软,莲步婀娜,最妙的是那双眼,不言不语,只静悄悄地那么望着,便叫人忍不住沉浸下去。
端的是云鬓楚腰,色若芙蓉。
还以为是京中哪家贵女,鲜少露面,娇滴滴养在深闺,故而她们不认得,却不想,原是借住在国公府的表小姐。
这年头,谁家里还没借住着几位表姐妹,性格温顺规矩些的,养着便也养着了,只当多了个玩伴儿。可偏有那般瞧上主家娘子的亲事,耍手段、使心机,要来争抢,那才叫惹人烦得很。
江晚芙只一眼,便晓得这些贵女们的想法,倒也不觉得如何。什么身份的人,有什么样的圈子,强行融入,只会叫自己难堪罢了。
她顺势和几位娘子打过招呼,交换过姓名,便随意寻了个借口,打算寻个地方坐一坐,安安静静把赏花宴给糊弄过去。
朝陆书瑜点点头,江晚芙便带着纤云等人走了,经过几个亭子,却都坐了人,不是华服衣裙、笑靥如花的贵女,便是吟诗作词的倜傥郎君,走得脚都酸了,才算寻到一处偏僻廊亭,大约因为十分偏僻的缘故,四周郁郁葱葱,长满了乌桕和望春,低矮树丛,倒是将廊亭遮得严严实实。
从侧面看去,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
倒也难得清静。
江晚芙坐下,唤菱枝去取些茶水来,轻轻摇着扇儿,盯着湖下时不时跳上来的一团小鱼儿瞧着,权当解闷。
纤云在一旁伺候着,忽的瞥见自家娘子发间落了朵小花,大约是方才路上沾的,正要上前替她扫去,便先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江晚芙也回头,循着声音看过去,但隔着乌桕和望春,看不大清楚来人,只瞥见了一抹罗兰色的衣影,似乎是个女子。
江晚芙正要叫纤云出去,看看是不是迷路的客人,还没开口,那女子却是开了口。
是个低而柔软的声音。那声音道,“郎君救了我,我自当以身相许。”
听了这话,江晚芙顿时噤声了,朝纤云看了眼。纤云当即闭了嘴,一言不发。
江晚芙有些无奈,这叫什么事,寻个清静地方,竟碰上旁人私会。正觉无奈之时,却终于听到了那“情郎”的声音。
那人声音温和,语气里蕴着些无奈,低声道,“李七娘子,我早已和你解释过了。那日帮你,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换做任何郎君,都不会视若无睹,七娘子不必一直记挂在心,更不必提什么以身相许。”
声音继续朝低矮树丛外传来,这回则是那位“李七娘子”的声音,带着颤,似乎是掉了泪,婉转哀切,柔声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郎君,可夫人要将我许给赵侍郎做继室。赵大人的年纪,同我父亲一般大,府里庶子庶女扎堆,我若嫁给他,这一辈子都毁了。求郎君救救我。我自知出身低微,不敢觊觎正室之位,只想要个居身之所,郎君也不允吗?”
李七娘子说罢,便哭了起来,哭声哀切,让人闻之不禁动容。
江晚芙却不打算继续听那“郎君”的回话了,朝正担忧望着她的纤云轻轻眨眼,张嘴朝她默声道,“我们走。”
说罢,便迈着轻轻的步子,离开了那廊亭。
一过拐角,江晚芙便停住了,道,“在这儿等等菱枝,免得她不晓得我们已经走了。”
纤云自是听话应下,小心翼翼看了眼自家娘子,见她神色平静,不似伤心,一时没忍住,开口问,“娘子,方才……是大郎君吧?”
江晚芙点头。纤云都听得出来,她自然不会辨不出那声音是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