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陆则没有理会,他也不觉得有多冷,只是注视着江晚芙。她在他面前,一贯是如此的,柔弱可欺,总给他一种错觉,他不在她身边,她便会被人欺负。或是从前的夏姨娘,或是府里的管事下人不逊。因此那日,看见刘兆压着她的时候,他心中的愤怒、恨意,压过了他内心的理智。
他亲手宰了刘兆那个畜生。
哪怕这可能给他带了杀身之祸,他也没有一刻后悔过。
可是,今天常安告诉他,江晚芙的忠仆,那个随她从苏州来、一直伴她左右的惠娘,曾经不止一次去见过刘兆。刘兆来府里,也不是来找他的,他根本是来找江晚芙的。
他以为柔弱可欺的小娘子,才是真正的猎人,她用她腹中的孩子,激怒他杀了刘兆,替她报仇雪恨。
陆则盯着江晚芙的眼睛,那双眼睛往日最温柔,此时此刻,他却觉得看不清,他倏地开口,“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弟弟是怎么死的?”
他说完,便看见她神色一僵,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眼神。
小娘子顿了顿,“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陆则继续道,“没什么,只是想问一问。”他缓缓地伸手,握住她的手,柔软而冰冷,低声道,“我听说,他是溺水而亡。那么大的人,也不是孩子,好好的又怎么会溺水?他呼救的时候,旁边没有旁人施救吗?”
他一句一句的问,她脸上的血色,也缓缓地褪去,极尽苍白,那次事后,她便清减了许多,如今苍白着脸色,倒越发惹人怜惜。陆则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如以往般心疼怜惜,恨不得将她拥进怀里安慰,另一半却无比的理智,冷眼看着。她一直是如此博得他的怜惜的。
陆则顿了顿,接着道,“需不需要我查一查,如果他是被人所害,我也好替你报仇……”
“不用。”她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得若有似无。
“为什么不用?”陆则反问,声音很冷,“是不用了,还是没必要?没必要查,因为你早就知道是谁害死了他,也早就手刃了仇人,对吗?”
他说话的时候,至始至终都盯着她,他看见她苍白的侧脸,猛地颤了一下的眼睫,她重重地垂下眼,而后慢慢地抬起了头,轻轻地点了点头,“是。”
她承认了。
陆则心里却没有因此得到一丝安慰,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逼近质问她,“怎么不继续骗下去了?你不是最会演了吗?处心积虑的接近我,博得我的怜惜,再把身子给我,恩爱柔情是假的,说要跟我去宣府,也是假的,就连孩子,都只不过是你报仇的筹码!江晚芙,你究竟有没有半分真心?!有没有?!”
面对他的质问,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眼神里什么情绪也没有,空得厉害,她低声道,“没有。对不起……”
陆则只觉得,自己被什么狠狠抽了一巴掌后,又被人朝心上狠狠捅了一刀。交付真心却被背叛的心痛、身居高位者被人玩弄于手掌间的耻辱,全都在一瞬间涌上了心头,他甚至分不出那一种情绪更浓烈。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陆则用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冷冷盯着她的眼睛,冷声道,“江晚芙,不用道歉。做个交易怎么样?我总不能白睡了你那么多次……杀你弟弟的是刘兆,但也不止他一个。替他遮掩的、帮他脱身的、助纣为虐的、趋炎附势的……我都可以帮你一个个杀了。但你——以后都归我。你杀了我的孩子,那就还我一个……以前怎么做,以后就怎么做,对你而言,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他松开手,也松开了她的手腕,小娘子一身皮肉娇嫩,雪白的手腕已经青了。
陆则扫过她的腕子,闭了闭眼,他站了起来,淡淡地道,“准备一下。从今往后,便没有什么大少夫人了。”
陆则一把拉开内室的门,门外的惠娘看见他,似乎是被吓到了,很快从他身侧跑进屋里,哭着问怎么了,陆则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终于还是一步步走了。
半个月后,卫国公府办了一桩丧事。
孀居已久的陆家大少夫人没了。
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损,很多人觉得惋惜,陆书瑜更是在灵堂前哭得昏了过去,被谢回带了回去,就连一贯闭门不过问府里事的赵氏,都请了自己熟悉的高僧来超度。
“真是命苦……她便是命太苦了。”陆则去看望祖母,祖母便拉着他的手,一直流着眼泪,“是我们家对不住她……我当时就不该答应,守什么三年寡啊……连拜天地都没有拜的,我不该答应她的。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啊……”
陆则没有说什么,他同江晚芙交心后,曾去查过她当年为什么要留下为长兄守寡。明明当年之事,是陆家理亏,无论祖母还是父亲,都没有理由要求她留下。但事实便是,她是自愿留下的,甚至是她主动提的。
他那时还因此醋过。现在想来,只觉得嘲讽。
她有什么真心?
当年留下,大概也是为了她弟弟能入国子监。
明思堂少了个女主子,但城东葫芦巷一座宅子里,多了个貌美的小妇人江氏。这是陆则给她置的宅子,他告诉她,她要一辈子无名无分,只能做他的外室,但对外,面对邻居的探听,他还是没有说出外室两个字。
“是我夫人。她体弱,不便见客,来此处静养。”
宅子离卫国公府不远,离刑部也不远,常安拿来的几处府邸名单里,更好的有,更差的也有,他本应将她关在人烟稀少的山中别院,她在卫国公府虽是孀居,鲜少出门,却并非没交到一个朋友,至少阿瑜便与她情同姐妹。倘若被阿瑜发现,告诉了祖母,即便陆则如今可以不受任何人左右,哪怕是父亲,但麻烦终究是麻烦。
但他选了这一处。
他来得很频繁,没了府中的约束,他更加肆无忌惮,就连祖母也私下问他,是不是在外有了人,有了就带回来,身世差些也不要紧,没得这般平白无故连名分都不给人家的。
他随口遮掩过去。
当年的事,只要有心,查起来并不难。当时江容庭在国子监念书,放假便会来卫国公府小住,那日是仲秋节前,他为了救与他同行的少女,与刘兆起了争执,二人被强掳上了马车,而后二人便没了踪迹,卫国公府派人四处搜寻,只找到了尸首。从水中捞起,已经肿胀得不成样子了,辨不出人形和面容,只能勉强凭衣衫和配饰认人。
江容庭的死,最终以意外溺水而结案。
只是不知道,江晚芙又是从何知道的真相。陆则也没有去问,他只是如他和她约定的那般,替她报仇。当时助纣为虐的走狗、后来隐瞒遮掩的皇后娘家人,身份低微的,他便直接杀了,如孙家,他便设计扳倒。胡庸死后,他已是朝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无人能与他争锋。
陆则其实知道,他不过是在迁怒,他恨的、怒的,是江晚芙,但他连碰她,都压抑着自己的欲,怕伤了她的身子,明明她从始至终不过利用他。
他没法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那些帮凶,便成了他发泄情绪的出口。
日子一天天的过,波澜不惊。
瓦剌老可汗死后,朝中为了明安公主回京一事,闹得不可开交,陆则只觉得无趣,他站在最前面,脑子里却在想葫芦巷的江晚芙。
她昨晚似乎胃口不好,本来就吃得少,又还吐了。他要看看那些秽物,她却还挡着,有什么呢……他难道会嫌她恶心吗?
她又僵着不肯夜里请大夫,反正吴别山每天早上都会来给她请脉,他便也没有坚持。
并非是怕她,实在是懒得和她吵了。
“既明……”皇帝忽然叫了他的名字,问他对明安公主回京一事有什么看法。
和亲公主要回来,瓦剌必然会狮子大开口,这也是朝臣们竭力反对的原因。为了一个出嫁的公主,耗费如此之多的民脂民膏,甚至可能割让土地,朝臣如何能容忍。但陆则也知道,宣帝想。刘兆死后,他难免寄情在与刘兆一母同胞的明安公主身上。
他站在了宣帝这一边,谢纪那老头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站出来怒骂宣帝,朝堂顿时乱做一团。
陆则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无聊透顶。一直到下朝,他被宣帝叫了过去,果不其然,说的还是刘明安的事,宣帝同内阁保证,公主回来的条件,绝对不会包括割地。但瓦剌会不会答应,却不是宣帝能左右得了的。唯有与瓦剌打过仗的陆则,才有可能吓住使团。
他没想太多,答应下来了。
毕竟是自己的舅舅,刘兆那个畜生该死是一回事,他亲手宰了他又是另一回事,对舅舅,他始终心里有几分亏欠。
回到葫芦巷那座宅子,进了门,守在主子身边的惠娘,便惧怕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他会吃了她主子一样。陆则懒得理她,径直走过去,一把揽住江晚芙的腰,很快皱了眉,都细成什么样子了,他又没饿着她,每顿好菜好饭的供着,什么补品都拿来给她用了。
想起昨晚的事,陆则皱着眉开口问,“吴别山怎么说?还是脾胃失调?”
吴别山到底行不行?治来治去,都是一个老样子,不行就换人。陆则正想着,却听见在他怀里的江晚芙,轻飘飘地开口。
她说,“我可能有身孕了。”
陆则僵住,环在江晚芙腰上的手,也跟着僵住了,本来只是寻常的动作,却一下子觉得会不会太重了,会不会伤着她、伤着孩子。
上一次这么手足无措,是她告诉他,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后来那个孩子没了,被她设计杀死了。
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回来了。
陆则那一瞬间,甚至激动得连眼睛都有些湿润,他怕她看见,便低下头,慢慢地摸了摸她尚平坦的小腹,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隔日,陆则就命人把他的私库搬空了,所有的补品珍品,全都流水一样送进了宅子。他命人去各地搜罗补药珍品,但凡对妇人好的东西,他都弄来堆进宅子里。
第201章 他甚至逼着她怀了孩子……
孩子的事,陆则也只高兴了几日。很快地,他便发现,江晚芙越来越瘦,她本就吃得不多,却还要吐,身子轻飘飘的,他半夜拥着她的时候,总觉得她单薄得厉害,似乎连呼吸都是孱弱的。
叫了吴别山来问,又依旧是那几句话。
“脾胃失调,虚不受补。加上害喜,没什么大问题,但也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陆则听得心烦,摔了杯子,抬手让吴别山退出去。他在外间站了会儿,缓了面色,才若无其事推门进去,她已经如此了,又还怀着他们的孩子,他便是再生气,也不该把气撒在她身上,至于其他的事,日后再说吧。他眼下不愿去想那些。
他进了屋,惠娘正在给江晚芙喂药,一勺勺喂得慢吞吞的,陆则有些看不下去,走过去,从惠娘手里接过药碗,可等他自己上手喂她的时候,动作却也不自觉慢了下来。她一贯怕苦,以前生病了就不肯吃药,此时苍白着脸,垂在膝上的手腕细得连浑圆的腕骨都凸出来了,看着十分可怜。
陆则压抑着内心的情绪,把药喂完了,随手把碗递给惠娘。
惠娘接过碗,退了出去。
陆则回头看江晚芙,她低着头,身上穿着云白的软绸做的衣衫,她如今出不了门,也愈发惫懒,连发也不束,那些价值连城的金簪玉簪,更是被她束之高阁,只用一缕云白发带挽发。哪有外室似她这般惫懒的,也就他能如此容忍她了。
从前她还是大少夫人,孀居的身份,要素净端庄,他也不好送她什么首饰玉器。如今出来了,没了那些规矩约束着,想着这个年纪的小娘子,总是喜欢那些灿灿精致的物件,他也没刻意想买什么哄她高兴,有时候随手买下后才反应过来,随手给她,她也不见得多高兴,只轻轻的道谢。
真是难哄……
陆则乱七八糟想了些,随手把桌上摆着青梅蜜饯的碟子递过去。她拿了颗,送进嘴里,陆则便看见她皱着的眉缓缓松了下来,左侧脸颊鼓出一个小小的圆,低眉顺目的模样,霎时变得鲜活。
她慢慢地嚼了会儿,又伸手去取了第二颗。
只是一颗梅子而已,也值得她这么高兴?陆则一边在心里想,一边却看得舍不得挪开眼。他忍不住纵着她多吃了几颗,等惠娘回来后,看见那空了一小半的碟子,似乎有些敢怒不敢言地看了他一眼,惠娘一如既往不敢同他说话,转而去劝她主子。
“娘子少吃些吧,免得败了胃口,晚膳要吃不下的。”
陆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又被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迷惑了,莫名觉得有点心虚,他平日对惠娘和下人耳提面命,不能由着她的性子,结果自己才是那个纵容她的人。他把那碟蜜饯放到一边,抵唇咳了一声,皱着眉道,“怀了孩子,还这样贪食,日后孩子学你怎么办……”
惠娘没有说话,倒是江晚芙,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居然朝他笑了一下,虽然很淡,一瞬即逝,却确确实实地笑了。这是二人闹翻后,她住到这宅子以来,第一次朝他笑。
陆则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听到她轻轻地道,“不会的。”
不知道是说她不会再贪食,还是说孩子不会随她这般贪食的性子。陆则忘了问,心里还想着她方才的那个笑,心不在焉的,也懒得再追究蜜饯的事了。
陆则的心不在焉,一直持续到夜里,惠娘吹灭了蜡烛,关门出去了。帐子拉得严严实实的,江晚芙在他怀里,她睡觉的时候很乖顺,眉眼温顺而恬淡,总让陆则想到二人在明思堂的那段日子。没有争执,也没有背叛,他一过去,就能看见她在灯下看书。
陆则静默了会儿,忽然闭上眼,他没有去管怀里人的表情,只淡淡地开口,“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过去的事,便一笔勾销。”
他不会去深究,江晚芙待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孩子的事,他也不会再怪她了。就这样吧,她不爱他,只是想利用他报仇,这又有什么关系,她这辈子都是他的了。
他替她报仇,她属于他,这就够了。
等孩子出生了,她的身子再好些,就带她去宣府吧……把她关在这里,一辈子无名无分的做他的外室,说到底也只是一句气话,陆则也恨自己对她狠不下心,她亲口承认,她待他从始至终只有利用,未曾有半点真心,他还是狠不下心真的对她做什么。
陆则第一次觉得,自己还真是犯贱……
可话说出口,心里却陡地轻松了,像是把什么压在心上的东西放下了。然后,他感觉到她的额头,慢慢地抵在了他的胸口,像是小猫儿似的,躲进主人的怀抱,他忍不住睁开眼,只看见她雪白的后颈和乌黑细软的发。
她的声音很小,可能是埋首于他胸口的缘故,声音有点闷闷的,不过还是听得清楚。
她说,“好,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自那日明思堂里摊牌后,陆则就一直被各种情绪压得喘不过去,他恨她的绝情,也恨她的算计,可又无法避免的怜惜她的遭遇。单纯的恨她报复她,他做不到,可要轻轻松松的说原谅,却也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说服自己,只要她把孩子生下来,他就再也不计较。
陆则换了个姿势,然怀里人睡得更舒服些,温和地道,“睡吧。”
瓦剌的使臣到了,果然如陆则和朝臣所猜测的,他们狮子大开口,几乎是漫天要价的阵仗,内阁、礼部、鸿胪寺与瓦剌使臣交涉,陆则答应了宣帝,自然也没法脱身,再加上还有刑部的事务,每日忙于正事,早出晚归,每日也只能盯着江晚芙喝药。
忙了有一个多月,两方的拉锯终于接近尾声,陆则难得白天去了趟葫芦巷,就是这一次,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怒不可遏。
江晚芙身边没什么丫鬟,她嫁进卫国公府时带的丫鬟,似乎都被她嫁出去了,只留下个惠娘。其他下人都是常安安排的,他也没有刻意过问过,伺候得不出错便好了。
内室的门半掩着,陆则正要推门,却听到了内室传出来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