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第141章

作者:白鹿谓霜 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甜文 古代言情

  几日后,陆则领兵北上。

  这一仗打得很艰难,藩王、蒙古、瓦剌三方联合,战线拉得太长,本就对他们不利,加上后方的粮草常常延误,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他与父亲合力镇压了起兵的藩王,收归了叛军,准备把集中兵力对付蒙古瓦剌骑兵的时候,京中传来消息。

  母亲病逝了。

  他放下战事,赶赴京城,临走的那一日,父亲来送他。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父亲老了很多,本就寡言的人,愈发的沉默了,直到他带人走前,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去的时候,还是初春,春寒料峭,回的时候,却已经入秋了,他行到半路,收到三叔拼死送出的密信,母亲是死在宫里的。母亲去世前,宫中一道圣旨,把祖母和母亲接近了宫里,而后便传出了母亲的死讯,如今祖母仍软禁在宫中,连三叔等人都不能得见。甚至母亲的死,也很蹊跷,说是病逝,但实际上在入宫前,她都还好好的。

  三叔的信,彻底撕开了皇室的阴谋。

  陆则怒不可遏,杀母之仇,他怎可不报?!

  皇室到底还是低估了他,他连夜攻城,那一晚雨下到天亮,天亮时分,曾经牢不可破的皇城,破了。他带兵杀入,一边派人去葫芦巷,保护阿芙,一边带人攻进皇宫营救祖母。他见到了祖母,祖母一见到他,却立即扑了上来,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道,“快去救阿芙!你快去找她……她把追兵引走了。”

  陆则只觉得浑身上下一下子凉了个彻底,三叔根本没有说,或者连他也不知道,阿芙也被软禁在宫里……她怀着孕,连跑都艰难,怎么引得开追兵?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把祖母托付给副将,匆匆带人去找阿芙。

  宫中漫长的宫道,雨下得很大,越下越大,青砖上的血被雨水冲刷干净,但很快,便会被血浸染。陆则一个个宫殿的找,他找了很久、很久,久到手里的刀已经拿不住了,胳膊沉得抬不起来。

  但最后,他也没有找到她。

  是他手下的人,最先发现了阿芙,或者说,发现了她的尸首。

  是他还没来得及搜的冷宫。

  他推开隔扇门,就看到了她。她躺在一张落满了灰的床榻上,打着补丁、结了蜘蛛网的帐子,她身上裹着一条破了的毯子,她安静地躺在那里,面上神情平和,如果忽视那些刺目的血,她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了。

  陆则走过去,他不自觉地跪了下去,轻轻地握住她垂在床榻边的手,冰冷刺骨,阿芙一向畏寒的,陆则心里没有别的念头,只下意识地想替她取暖,他揉搓着她的手,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和一点,可不管他怎么努力,好像都是徒劳一场。

  副将进来说,找到宣帝和刘明安了。

  陆则明明听到了副将的声音,但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副将说了什么。

  副将说,找到宣帝和刘明安了。

  陆则脱掉自己身上冷硬的盔甲,才去抱榻上的阿芙,他抱起她,她的头便靠在他的胸前,如往日他抱她一般,乖顺而柔软,陆则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道,“阿芙,你身上好冷,我带你去暖和的地方。”

  怀里的人,没有应答他。

  ……

  宣帝已经行将就木了,陆则甚至没有去见他,他便死了,倒是刘明安,阴差阳错的活了下来,副将觉得,刘明安一个公主,留下来的话,日后说不定还派的上用场,怕她自戕,还派了几个人严加看守。

  这对陆则而言,反倒是件好事。尤其是在知道,是刘明安借宣帝的手,把祖母、母亲和阿芙接进宫里软禁后,陆则甚至百忙之中抽出空,去见了她一面。

  她被关押在最脏污的监牢中,陆则走进去,任由刘明安破口大骂,也没有一点反应,等她停下后,才淡漠地道,“你激怒我,为求一死……可我怎么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了。你生来就是公主,大概不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跌落尘埃,而是——求死不能。”

  说完,陆则没有理会咒骂的刘明安,他缓步出了监牢,看向一侧的狱卒,随口道,“人守着,难免有松懈的时候……拔了她的牙,挑断她的手筋脚筋……”走到一半,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道,“指甲也拔了吧。”

  狱卒恭敬地应下。

  陆则走了出去。今日是他登基的日子,亦是立后的日子,还是阿芙的头七。群臣都在灵堂前跪着,他走过去,也没有理睬他们,惠娘抱着孩子,穿着丧服跪在灵堂前,他没有看那孩子一眼,径直走到棺木边。

  一阵狂风卷起,灵幡忽的被吹得掉了下来。

  灵堂中的太监宫人吓得噤声。

  陆则回过头,看见那被吹落的灵幡,落在了惠娘怀中的孩子身上,犹如薄被一样,正好盖住了他。那是他和阿芙的孩子,但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的看他一眼。如果没有他,阿芙就不会死……

  但现在,阿芙的灵幡,掉在他的身上。

  陆则沉默着,他走过去,从一脸惧怕的惠娘手中,抱过那个孩子,小小的婴儿,还看不出像谁,但祖母哪天似乎跟他提过这孩子,说生得像他……陆则看了会儿,没觉得有什么像。

  他抱着孩子,走到棺木边,碰了碰棺木,低声道,“我会带大他。”

  话落,狂风骤然停下了。

  陆则闭了闭眼,抱着孩子出了灵堂。

  ……

  景帝在位二十有三,死后其子继承皇位。后世对其褒贬不一,褒者赞其在位期间,政绩累累,彻底扫除蒙古瓦剌威胁,开疆扩土;贬者则说他来位不正,穷兵黩武,好战逞凶……

  但坊间议论得最多的,是他的枉顾礼法,肆意妄为。

  登基当日,封亡妻为后,且此生未纳一妃,都察院磕破了脑袋,他也置之不理。而那位被他视作此生挚爱的亡妻,则未葬入皇陵,景帝将后宫拆了,将皇后葬于此,离他的寝宫只有几步之遥,此事亦有数名谏臣死谏,血溅三尺,景帝未理。

  更有传言,景帝壮年退位,而后陡然病逝,并非简单的病逝,而是追随亡妻而去。当然,这段并未被史书记载的说辞,被大多数人视作谣言。

  直至景帝之子孝帝过世,其子继位,当年秘而不宣的史册被翻出,才真正确定,当年的“谣言”,并非谣言。

  ……

  “所有的事,我都替你安排好了。该杀的朝臣,我已经杀了……边关也再无威胁……这是给你留的人,你想用就用,不想用就算了,反正我死了,也管不了你做什么……”陆则把名册递给儿子,他一件一件叮嘱着,说到最后,终于觉得烦了,停了下来,“就这么多吧。你出去吧……我要走了。”

  他没有再理会儿子,其实他们父子不算亲近,他不算个好父亲,但看到他,他总会想起阿芙的死,他没法毫无芥蒂的亲近他。

  陆则闭上眼,意识渐渐模糊时,心里还在想,等见了阿芙,她肯定要埋怨他不好好待他们的孩子,那可怎么办啊……不知道他哄哄她,她还会不会和从前那样轻易地就原谅他。

  应当会的,她一贯心那么软。

  或许看他可怜,就原谅他了。

  身子越来越轻,陆则感觉自己好像飘到了半空中,听说枉死的人才能下地狱,他好歹是自戕,不会不让他去吧……陆则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被一阵风猛地吹到了一处,他睁开眼,忽然看见面前竟然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年轻了二十几岁的他。

  他怔了一下,看向“他”前方的路,“他”骑着马,是要去哪里?

  陆则仔细回想了一下,太久远了,他一时竟然忘得差不多了,这么多年,也唯有与阿芙的那些记忆,被他时时刻刻记在心里,至于其他的,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终于,那些被他丢在角落的记忆被翻了出来,这是他去宣府,这一次,他去了几年,等他回来后,阿芙已经嫁进了卫国公府……

  陆则低头,看了眼年轻了二十几岁的自己,“他”脸上的神色很熟悉,是他二十岁时的矜傲,这个年纪的他,满脑子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无心情爱。

  他停了一瞬,猛地一头撞向那副身躯,本来轻飘飘的身子,竟同那个“他”,一起从马上跌落了下去。

第203章 夫妻一体,朕与皇后乃……

  陆则睡下后,江晚芙本抱着儿子在外间玩,岂料没多久,纤云就进来了,说她娘家来人了。

  江晚芙觉得纳闷,等再仔细一问,倒也勉强算得上是娘家来人了。当年江父在苏州扎根后,江家或远或近的亲戚,都前来投奔于他,他也从不推辞,早前江父这一支在江家不过算旁支,如今也早已以他唯首是瞻。

  纤云口里说的这个,是江晚芙的祖父的同宗兄弟的后代,论辈分的话,她还要叫一声堂姑。

  多少算是长辈,哪怕不熟,也不好拒之门外。江晚芙点了点头,把孩子交给乳母抱走,朝纤云道,“请她去正厅吧。我就过去……”

  纤云应下,屈了屈膝,却没出去,等乳母抱着小郎君出去了,她才上前小声地道,“夫人,那位叶夫人不是自己来的,身边有位小娘子同行,瞧着约莫十五六的模样……容貌迭丽。”

  江晚芙听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合着她这堂姑不是冲她来的,是冲着陆则来的?这可真是……陆则也不过才到,消息倒是传的真快。

  江晚芙回过神,冲纤云点点头,淡笑着道,“知道了。”

  纤云见自家主子这般神色,也跟着松了口气。怎么说呢,她是近身伺候的,比旁人看得更真切,也知道世子有多看重娘子,可如今世子陡然成了陛下,身份与从前不一样了,她便也跟着草木皆兵起来。

  江晚芙并不知纤云这番心思,她倒是很坦然,皇帝也好,世子也罢,也不是说从前就没有了,像这种上赶着卖女求荣的事,从来都不少见,但她没见过陆则纳或者带回来,便是他自己回绝了。

  她杞人忧天发愁这些做什么。

  江晚芙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便去正厅见客了。进了门,果然见堂姑叶夫人身边站了个小娘子,的确如纤云所说,貌美迭丽,穿一身淡青的襦裙。

  “民女叶季,见过娘娘。”那小娘子腰肢柔软,委身一拜,果然是个小美人儿,一样屈膝行礼的动作,比起她身边的丫鬟,她做起来就是显得更赏心悦目。

  江晚芙想着,颔首叫她起来,“叶娘子不必多礼。”

  叶季起身,又站回到叶夫人身侧。

  江晚芙没有同她多说,看向堂姑叶夫人,叶夫人一开口便是奉承的话,江晚芙也只淡笑听着,并不阻拦,她这些天多少学到了些,旁人奉承你,未必是真心觉得你如何,只是碍于身份,也不必推辞客套,如此反倒叫人觉得你看不起她,只需静静听着,适时笑一笑便好了。

  叶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旁边的叶季倒是做起了丫鬟的活儿,侍奉她喝茶,动作很娴熟,看着像是习以为常。庶女伺候嫡母,倒也有如此的,旁人的家事,江晚芙也不会多管,只当没看见。

  倒是叶夫人,喝了口茶,停了下来,一副才想起来似的,拉住庶女的手,朝江晚芙道,“瞧瞧我这记性,还真是糊涂了,险些忘了正事。这苏州不比京城,丫鬟也笨手笨脚,不似京城教养出来那般好规矩,我这庶女倒是个乖顺的,平日伺候我,也尚有眼力见,今日便是带过来给娘娘瞧瞧。娘娘若瞧得上她,只管带在身边,当个丫鬟使唤。您用着顺手,便是民妇的荣幸……”

  江晚芙面色不变,看了眼叶季,那小娘子垂着眼,任由她打量,只微微颤抖的睫,透露出主人的紧张。江晚芙收回视线,淡笑着道,“夫人说笑了。娘子合该娇养,我若留下她了,反倒是委屈了她了。”

  叶夫人听了,忙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她一个庶女,若能伺候娘娘,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里还会觉得委屈。”说着,便看了庶女一眼。

  叶季看见嫡母的眼色,屈膝低头道,“母亲说的是,民女不觉得委屈……能伺候娘娘,是民女的福气。”

  叶夫人等她说完,便迫不及待地看向江晚芙,一副等着她把人留下的焦急模样。

  江晚芙自然不会留,留了叶季,等叶夫人一出门,明日能来十个、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叶季,难不成她真的一个个收下做丫鬟?她不作声,叶夫人反倒急了,急切地开口,低声道,“民妇也是只想为娘娘分忧。我这庶女最是规矩,绝无二心,娘娘尽管放心,用自己人,总比用外人来得要安心些。娘娘若是还有顾虑,我便将她生母一道送来……”她看着江晚芙,一脸“我是替你真心考虑”的神色,继续暗示道。

  “娘娘方诞下皇子,自有诸多不便之处。陛下天家威仪,我等岂敢冒犯,即便是娘娘,也不得不处处以陛下为先,总有要低头的时候……”

  这话已经很直白了,就差把话挑明了。江晚芙也没想到,自己这堂姑居然能当着庶女的面这么说,正欲开口回绝,便被一个威严的声音抢了先。

  “谁这么大的胆子,要让朕的皇后低头?”

  江晚芙闻声抬头,便看见陆则不知何时竟找到这里来了,他一身锦袍,阔步走进来,直直越过慌乱跪下去的叶夫人母女,停在她面前,焦急地握住了她的手。江晚芙下意识地要提醒他,有外人在,他却仿佛以为她要挣脱一般,握得更牢,眼神中藏着浓浓的不安。

  江晚芙觉得他的反应很奇怪,又不是许久未见,方才她不是刚从他那里走麽?但她也没有再动了,任由他握着,陆则似乎也很快平静了下来,转过头,看向叶夫人,淡淡地道,“方才是你说,要朕的皇后低头?”

  叶夫人哪里想到皇帝会来,此时又被皇帝质问,吓得不敢抬头,磕磕巴巴替自己解释,“民妇……民妇的意思是,陛下是天子,全天下的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应敬您……娘娘受您爱重,但也应以您为先,事夫如事天。”

  可怜了叶夫人情急之下,还能编出这样的说辞……就连江晚芙,都有点同情她了,说起来,她方才的话也的确是这个意思,只是说得太直白了,又刚好让陆则听了个半截。

  不过方才她的话,要是让陆则听全了,只怕眼下的情况就更糟糕了。

  倒是陆则,面容淡淡地听完后,开口道,“夫妻一体,朕与皇后乃是结发夫妻,朕所享尊荣,皆与皇后同享,更不必皇后朝朕低头……你说话如此迂腐,日后不要来拜见皇后了,免得惹她不虞。”说罢,也不管叶夫人苍白的脸色,摆手道,“退下吧。”

  他都开口了,惠娘赶忙示意丫鬟进来,帮瘫软在地的叶夫人退下,倒是一旁的叶季,虽也脸色苍白,但并不似叶夫人那般失态,只低着头。

  江晚芙看着她,想起方才叶夫人的话,非但要将她送给她,还要将她生母也一起送来,让她拿着做把柄,这般看来,叶季也并非自愿了,否则叶夫人也不会下意识地就拿出她生母来说是事,可见平日便是用惯了这一招。

  “等等……”江晚芙开口,叶季下意识地抬头看她,其实只看她的眉眼,却是清丽更多。

  江晚芙想了想,摘下手腕上的玉镯,示意惠娘给叶季,对叶季道,“方才听夫人说,你今年十五,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此物便予你做添妆吧。”

  她说完,便朝惠娘点头,惠娘带着叶夫人和叶季下去了。

  等人都走了,江晚芙才想起来问陆则,“你怎么过来了?”

  还把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姑吓了一跳。

  陆则垂眼,注视着阿芙,她正微微仰着脸,神情略带一丝疑惑地望着她,不似他梦中那般孱弱。他那个梦,到后半段,她便一直是病弱的,小产后、怀他们第二个孩子时,直至分娩,他抱着她的尸身,她的身体,单薄得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白纸,仿佛风都能把她吹走。他抱着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

  但现在,她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或许是这一次的梦太长了,长到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好像真的二十余年见不到她,只能守着坟墓过日子,醒来后,陆则仍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所以他刚才急匆匆地跑来找她。唯有真切的触碰,才能让他觉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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