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一贯和善温和的老夫人,满脸怒气,丁点儿不留情面,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今夜之事,究竟是你遭人算计,还是你顺水推舟,甚至原本就是你刻意为之?!”
“你兄长的事,其中有没有你的推波助澜?!”
“你敢说,这桩桩件件,你问心无愧?!”
陆老夫人问罢,一张脸紧紧绷着,想起那混乱的一晚。她后来亲自查过,的确是那两个婆子遭人算计,并无人指使,但眼下的情形,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如果二郎一开始就对阿芙动了心思,以他的性子,绝无可能眼睁睁看着阿芙嫁给旁人,这其中,没有他的手笔,陆老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或许不是他谋划,但他在其中,绝无可能没有半点举动。
面对祖母的逼问,陆则只是轻轻垂眸,容色清冷,面色平静,开口缓声道,“今夜之事,的确不是意外,孙儿蓄谋已久。”
至于兄长的事,陆则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他的确看见林若柳进了那间厢房,他可以拦着兄长,但他没有。他默许了事情发生,也不怕承担祖母的怒火。
就算没有林若柳主仆的主动算计,他也会设计毁了这桩婚事。
所以,他也认。
“好一个蓄谋已久?!”陆老夫人几乎震怒,脸色难看得厉害,她点头,道,“你把什么都算计得明明白白。你明知你兄长生性仁厚,迟疑不决,所以逼得他不得不选林若柳!你明知我怜惜阿芙那孩子自幼失母,不舍逼她失贞远嫁,所以逼得我不得不点头答应!还有阿芙,你明知她心软良善,念及救命之恩,不会见死不救,所以你便挟恩图报!陆则,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兄弟情义,挟恩图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认是不认?!”
陆老夫人这话,不可谓不严重,但陆则听罢,没有半句辩解,只沉声道,“认。”
陆老夫人颔首道,“好,你认。那也免得说我冤枉了你!”
“来人!”下一秒,她扬声唤了嬷嬷进来。
守在门口的心腹嬷嬷听见动静,赶忙进来了,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正厅里跪着的世子,她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也猜得出,绝对是大事,只恭恭敬敬道,“老夫人。”
陆老夫人冷冷开口,“取我的鞭子来。”
嬷嬷闻言,吓得险些跪下去,看了眼老夫人的脸色,才毕恭毕敬退了出去。片刻,带着鞭子回来,小心翼翼拱手递上前。
陆老夫人一把接了鞭子,让那嬷嬷出去。
那是一条软细鞭,长九寸,鞭身细软,牛皮鞣制,掺了牛筋,鞭头红珞,鞭柄铜制鎏金,细长一条。
陆老夫人书香门第出身,也是斯斯文文、养在深闺的贵女,后来嫁入国公府,夫婿是个练家子,情浓之时,她也跟着学过一招半式。学的不好,但一手鞭子,倒是学了有老国公爷的几分精髓。
陆老夫人手腕一抖,软鞭落地,冷声道,“脱衣。”
陆则应是,抬手将外衣脱了,只着一件轻薄雪白的里衣。
“咻”地一声,软鞭破空劈去,顷刻间抽在陆则的背上,原本干净雪白的里衣,只受了一鞭子,就有血渗了出来。
就连又是数鞭。
陆则一声不吭,持鞭的陆老夫人更是一言不发,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数十鞭,鞭鞭落到皮肉之上,没有丁点心软。
死寂的正厅内,没有一点声响,只剩下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一鞭一鞭,一下一下,陆则直直跪着,腰背如雪山松竹,坚韧不断,没有半点弯折。
那根难得派上用场的软鞭,已经完全被血浸湿,鞭头红珞沾染了血迹,红得愈发刺目。
陆则依旧一声不吭,不避不躲,忽的,一鞭子下去,雪白薄衫被抽得撕裂开,勾住红珞头,被扯下大片。
顷刻间,陆则背脊彻底裸露在空气中。
陆老夫人蓦地就停住了,怔怔看着陆则的脊背,薄衫褴褛,露出底下的匀称骨肉,有血淋淋的新伤,这是她刚打的,但更多的,是旧伤。有从前习武留下的,也有先前打仗留下的。
一眼看过去,竟没有半寸完好无损的皮肉。
陆老夫人忽的失了力气。
从二郎出生那一日起,陆老夫人就知道,他注定和别的郎君不一样,他是嫡子,是未来的卫国公,他必须坚忍不拔,沉稳可靠,如他父亲那样,扛起国公府门楣,扛起九边重镇,乃至扛起整个大梁的安宁。
这是他生下来,就背负的责任。甚至,还要更多。不仅仅是陆家的,还有大梁皇室的。
所以,别的兄弟可以任性贪玩,可以被呵护着长大,陆则不行,他必须比别人更优秀,更刻苦,同时,也更孤独。
看着眼前固执的陆则,陆老夫人的眼前,却浮现出他幼时的模样。
京城的冬天,一贯是很冷的,每日卯时不到,二郎就会来给她请安,小小的郎君,还不及桌高,也不要旁人搀扶,自己迈过高高的门槛,进来给她请安,玉白的小脸板着,穿得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给她行礼问安。
然后出府,入宫。
而那个时辰,他的兄弟们,尚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如三郎那样被庄氏溺爱着的,更是还睡得不省人事。
每日,卯时不到出府,酉时归家,却还不能懈怠分毫。国公府的世子,日后是要领兵打仗的,不能只会舞文弄墨,更要熟读兵书,习得一身武艺。
小小的郎君,在庭院里,跟着父亲习武,扎马步、练拳……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霜雪雨,寒来暑往,未有一日懈怠。
她未曾见过这孩子叫苦,也未曾见过他喊累,唯有一次,二郎给她请安后,迟迟没走,尚且稚嫩的孩童小声问她,“祖母,我能不能不入宫?”他皱着眉,低声道,“太子表兄从不好好听课,只爱欺负宫女,很吵。我想在家里念书。”
小小的陆则知道,太子是表兄,更是东宫之主,他哪怕不喜欢他,也不能宣之于口,于是,便不想入宫了。
可那个时候,她只是沉默了会儿,摇摇头,道,“二郎,不可任性。”
从那之后,她再没从二郎口中,听到一句抱怨,他如所有人期盼的那样,沉稳、可靠、坚毅、果决,第一次去宣同,行军打仗,与士兵同吃同住,身上看不出半点属于世家郎君的骄矜之气。
甚至严苛如陆勤,都说不出他的不是,私底下道了句,此子肖我。
所有人提起他时,都交口称赞,道,卫世子是京中世家郎君的楷模,无愧于皇室和国公府的教养,卫国公府后继有人。假以时日,他必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陆老夫人看着芝兰玉树、行事沉稳的孙儿,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小声说着自己不想入宫的小郎君。
如今,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小郎君,只是这一次,二郎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求着她这个祖母,他没有指望任何人,而是一声不吭的,把自己想要的人,攥到了手里,哪怕她这样打他骂他,都不肯松口。
陆老夫人合了合眼,只觉手中的软鞭格外的沉,沉得她几乎拿不住了,高高扬起的软鞭,落了下去。她丢掉鞭子,坐回圈椅,低声开口,“你想娶阿芙,我不拦你。”
陆则闻言微微一怔,继而抬眼,看了眼上首的祖母,叩首而拜,定声道,“多谢祖母成全。”
陆老夫人只是摇摇头,没再看他,道,“去上药吧。”
陆则起身,牵扯到背上的伤,动作一滞,却没吭一声,直直站起来,捡起一旁的锦袍,就那么直接穿上,朝上首的陆老夫人拱手,才转身要出去。
他走到门口,正要一步踏出去,忽的听见一声“二郎”。
陆则回眸,等着祖母开口,良久,陆老夫人才道,“今夜之事,我替你瞒着。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有一日,阿芙知晓你今日的算计,怨你或恨你,你可承受得起?”
陆则轻轻垂下眼,沉默片刻,开口道,“她永远不会知晓。”
说罢,轻轻颔首,越过门槛,就那么踏了出去。
守在福安堂的常宁见主子出来,赶忙上前,一走近,就嗅到了一股掩都掩不住的血腥味,心头一凛,赶忙要扶,却被陆则抬手拂开。
陆则只淡淡道,“无妨。”
自然是疼的,他也是凡胎肉骨,祖母也没心软。但今夜的皮肉之苦,却也是他一早就预料到的。
他的确可以做得更隐蔽,不漏半点破绽,也无需挨这顿打。这与他而言,不是做不到的,但那样做,势必会毁了小娘子在祖母心中的形象。
他们中间掺杂了太多,无论娶还是纳,在长辈眼里,本身就是错的。人都有私心,哪怕祖母也不例外,若错不在他,那被指责的,自然是寄人篱下的江晚芙。
倒也不是不舍得,那样做,其实更省事,只是那晚谋划这一出的时候,想起小娘子那双含泪的眼,眼尾通红,可怜望着他的样子,他当时就想。
算了。
挨打就挨打吧。
他算计了她,又那样欺负了她,还要惹她哭,似乎有点过分了。
况且,他的本意,也不是想要欺负她的。
第31章
正厅里,祖孙二人这番交谈,江晚芙自然无从得知。
她正跟着永嘉公主去正屋,进门后,永嘉公主没跟着进,示意下人送了衣物来后,就温和道,“进去吧,让你的嬷嬷来陪你。”
过了会儿,就见惠娘从门外进来了,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拦着她的福安堂嬷嬷只道,陆老夫人寻她家娘子有急事。惠娘起初还被哄住了,可越等,却是越心焦了。
眼下再看自家娘子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这分明是被欺负了!惠娘还没开口,眼泪先掉下来了。
永嘉公主见状,倒是没责怪惠娘的意思,轻轻朝江晚芙颔首,退了出去。
门也随之关上,惠娘立刻走到江晚芙身边,瞥见她脖颈处暧昧的红痕,心疼得手都在颤,红着眼,低声道,“奴婢服侍您换衣裳。”
江晚芙本就又累又怕,方才不过强撑着,此时见了惠娘,更是卸下了全部防备,轻轻应了一声,道,“好。”
主仆俩进了盥室,下人早就备好了热水,雾气弥漫,温热的水汽氤氲。
惠娘要替她脱衣裳,江晚芙没答应,说自己来,转过身,脱了外衫,进了浴桶,惠娘才转过身,已经看不出哭过的样子了。
“奴婢给您搓发膏……”
惠娘柔声说着,取了发膏,抬手要将自家娘子的长发挽起,瞥见那原本光洁白皙的后颈处,全是红痕,那一粒小小的红痣,更是红得刺目眨眼,暧昧得厉害,当即动作一滞。
江晚芙正微微低着头,方便惠娘替她洗发,见她久久没有动作,轻轻唤了声,“惠娘?”
惠娘忙掩饰一笑,道,“没什么。”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眼睛却是悄悄红了。
洗过头发,江晚芙就不要惠娘伺候了,她垂着眼,低声道,“惠娘,我自己来吧。”
惠娘大抵也猜到了些,连后颈处都是那副模样,其它的地方,更不用提。她喉间一涩,点头应下,退到一边。
江晚芙此时才敢看向自己的身子,她也是娇养在深闺的小娘子,往日在哪里蹭一下,身上都能起一片红痕,把惠娘几个心疼得不行。方才被陆则那样按在墙上欺负,男人吃了药,哪里有什么理智可言,下手更是没轻没重,这幅样子,真让惠娘看了,她又要哭了。
江晚芙累得厉害,没心思再安慰惠娘,索性自己来吧。
何况,她现在也有点怕别人碰她,江晚芙闭着眼,不去看那些暧昧痕迹,草草用棉帕给自己擦洗完身子,就站起来,伸手去取一旁架子上摆着的衣裳。
但那架子摆得太远了,江晚芙指尖只捏到一点袖子,她也不想叫惠娘帮忙,便用力一扯,整个架子跟着倒下来,哐啷一声,砸在浴桶上。
背朝这边的惠娘听见这动静,吓得立刻回头,见只是架子倒在地上,下意识心里一松,忙过去,捡起散落一地的衣裳,小心翼翼给自家娘子披上,小声道,“娘子……”
江晚芙闭着眼,低低应了声,纤瘦的身子裹在薄衫下,轻轻发抖着。
惠娘紧贴着她,自然一下子就察觉到了,悔得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低声道,“娘子,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该留您一个人的,是奴婢该死。”
江晚芙摇摇头,靠在惠娘宽厚的肩上,将脸埋进她的胸口,一直忍着的泪,终于流了出来,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道,“惠娘,我想祖母,想阿娘……”
她其实很少说这些的,小时候不懂事,会和祖母讨要阿娘,后来长大了,就知道了,人死不能复生,伤春悲秋没什么用,日子该过还是要过。
可心里觉得委屈的时候,就不记得那些大道理了,只想变回小孩儿,躲在祖母和阿娘的膝下,叫她们护着疼着宠着,无忧无虑的,什么也不去想。
江晚芙哭起来的时候,从来是不出声的,只抵在惠娘肩上,那么默默掉着泪,鼻尖都是红的,偏偏这幅样子,更叫惠娘觉得不忍。
惠娘也没作声,只那样轻轻拍着怀中的小娘子。
江晚芙也只放纵自己哭了那么一会儿,这里毕竟是福安堂,她怕让人看见了,尤其是传到陆老夫人和永嘉公主耳朵里,她们会觉得她心里有怨。
她草草擦了泪,在惠娘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扫了眼铜镜里的自己,见脖颈处密密麻麻的红痕,就叫惠娘取了脂粉来,敷了些梨花脂粉,盖住那些痕迹。
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