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鬓楚腰 第68章

作者:白鹿谓霜 标签: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甜文 古代言情

  陆致听得鼻子一酸,抬手替泪眼涟涟的生母擦了脸,低声道,“儿子知道,儿子不怪您。”

  夏姨娘自己擦了泪,露出笑,眼角有细细的皱纹,笑起来就很明显,“不说这些了,今天是喜日子,不该哭的。姨娘就是太高兴了,一想到你就要成家了,就心里高兴。姨娘也不盼你当什么大官,平平安安的,夫妻和睦,膝下有儿有女,姨娘心里就知足了。都这么晚了,姨娘该回去了,你早点睡,明日还要去上值。”

  陆致起身,“我送您。”

  送到月门外,夏姨娘就不要儿子送了,硬叫他回去,陆致答应了,她才带着个嬷嬷走了。

  陆致在月门外站了会儿,肩上落了些雪,寒意都钻进骨头缝里了,他才回过神,朝回走。

  采红在庑廊下,见他回来了,便屈膝福身,“大爷今日是歇林姨娘那里,还是……”

  陆致摇摇头,“我去书房。”

  采红应下,很快叫仆妇送了炉子进书房,又怕自家主子要留宿书房,还抱了床锦衾,把书房里的榻铺上了,拍的松软了,才要退出去。

  陆致正坐在书桌前发怔,听见脚步声,抬了眼,见采红正要退下,倒是喊了她,“你上个月告假,说你娘病了。如今可好了?”

  采红自是受宠若惊,忙道,“回大爷,奴婢娘好多了。您给的银子,奴婢哥哥拿去请了大夫,吃了半个月的药,现在能下床了。奴婢想,银子不能叫您出,这样不合规矩,奴婢这个月起,月银就不要了,反正吃住都在府里,也花不了什么。”

  陆致好歹是府里的大爷,怎么会缺那么点钱,采红、采莲两人,伺候了他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帮一把算不什么。所以,他只摇摇头,“不用了。”

  说完,不等采红开口,便道,“下去吧,不用守着了。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

  采红屈膝应下,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随着门被关上,屋里彻底静了下来,书桌临窗,推出去就是竹林,如今冬日,竹叶落了大半,风一吹,竹枝碰撞,窸窸窣窣的声响。陆致发了会儿呆,走到博古架边上,蹲下身,取出香囊,抖落一枚钥匙,打开最底下抽屉上的锁。

  锁舌弹开,抽屉被轻轻拉开,露出里面一卷画轴。

  没有装裱,只是一卷很素的画纸,被小心卷起,用一根绸缎系着,小心被主人珍藏在最难找到的地方。

  陆致愣了片刻,才伸出手,取出那一卷画,起身,回到书桌前,徐徐展开,刚好铺满半个桌面。

  他垂下眼,怔怔看着画上的人,女子站在甲板上,穿着青绿色绣芙蓉枝对襟襦衫,素白绣芙蓉花裙边的罗裙,背后是巍峨群山和波光粼粼的江面,裹挟着湿气的江风,吹开她的帷帽,乌黑亮滑如上好绸缎的长发,被江风拂起,露出帷幔底下那一张脸。

  色若芙蓉,肌肤雪白,眉如远黛,唇似桃李,微微含着笑,眸似春水,盈盈睫笑。

  底下有笔迹潦草的落款。

  十一月初九夜。摘星楼。

  那是二人成亲那一天,他没醉,却在众人散去后,去了摘星楼,摘星楼里,他喝得烂醉,发泄一般,画了这幅画。

  他的画技,一向比不过二弟,常常被老师说过于拘泥死板,少了些灵气和意气,这一副他醉酒时所作的画,却全然没有那些毛病,画里人那样鲜活,鲜活得犹如下一秒,就会从画里走出来,盈盈朝他屈膝,如初见时那样,唤他一声。

  大表哥。

  哪怕隔了这么久,再看这幅画,陆致仍是心头一颤,闭了闭眼,缓了良久,才睁开眼,取过那副画,一角凑到烧着的鎏金灯边,纸本就干燥易燃,火舌一下子舔上了画纸。

  巍峨群山、江面、船只,很快被烧去,在那火舌即将烧到画里人的脸时,陆致忽的扑灭了那火。

  他颓唐坐回了椅子里,看了眼那画里含笑望着他的小娘子,在心里朝自己道,最后一晚了。

  这是最后一晚了,过了今晚,他再也不会对自己的弟妹,存有这样龌龊的念头,但是今晚,他不想烧了这幅画。

  只当最后一次的放纵了。

  陆致没有再烧那副画,他用袖子扫去那些带着余热的残灰,将画平整铺在桌面上,垂下眼,细细看着。

  ……

  梆子敲过几声,红杏进屋,见姨娘还坐在梳妆镜前,小心走过去,低声询问,“姨娘,早点歇息吧……”

  林若柳没回头,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大表哥呢?”

  红杏抿抿唇,小心道,“听采红姐姐说,大爷今晚有事,就不过来了,要歇在书房。”

  林若柳听得有点想笑,今晚能有什么事,定亲的日子,高兴还来不及,能有什么事啊?但她没说话,连张口都觉得有点累,她只是站起来,朝外走,红杏要追,她也只一句,“别跟着。”

  出了跨院,她朝书房的方向去,门外没有人守着,林若柳也没在意,径直推门进去。

  她来的路上,心里充斥着难过,她很想问问陆致,是不是有了正妻,便不要她了,可到了地方,看见一身单薄的锦袍,趴在书桌上,沉沉睡着的陆致,她的心,一下子软了。

  这是她爱慕的人,哪怕是做妾,都要在一起的人。

  她那样喜欢他的,怎么舍得他为难?

  林若柳瞥见挂着的披风,走了过去,取下来,走到书桌边,正想轻轻给陆致披上,眼睛扫到他手肘下压着的物件时,整个人一愣,身上骤然一股寒气,沿着她的脊椎,一直攀到后脑。

  十一月初九夜。

  摘星楼。

  那个她疼得几欲死去,失去孩子的夜晚,她以为他在忙,其实,他在摘星楼里,画了这样一幅画。

  陆致去摘星楼,是后悔了吧?

  他后悔那一天火海里,先救了她,他后悔了,倘若心里没有后悔动摇,他怎么会去那里。

  他后悔了,要是回到那一天,他会选择救江晚芙。

  这个从心底冒出来的猜测,让林若柳整个人,打了个寒颤,犹如赤身裸体,置身冰天雪地里,既难堪,又冷得彻骨。

第87章

  陆家的喜事,并没有冲淡朝堂上的波诡云谲,甚至因为傅显状告吏部一案查得越深,气氛越发紧张。

  刑部议事厅里,吏胥守着议事厅的大门,窗门尽开着,主事吏官全在议事厅里坐着。

  吏部一案,查了有小半个月,此案事关重大,整个刑部几乎把其他案子都搁置了,全都来查这个案子了,连集中议事都议了三四轮,今日终于要收尾了,不说旁人,就是跟着前尚书周桓熬过来,最经得起折腾的齐直,都有点“终于结束”了的感觉。

  排在最末的主事禀告完毕,坐了下来,议事厅里不自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抬起头,望向上首的陆则。

  距前尚书周桓入狱也不过几个月,刑部众人俨然已经习惯新上司的作风,朝堂就是如此,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但凭你多有本事,都别觉得,某个位置离了你,便不成了。

  陆则却并不说什么,只点点头,“此案暂时查到这里,待我进宫禀明陛下。明日休沐,你们不必过来,后日起,七日之内,将之前挤压的案子审完。”

  众人听了,都不免松了口气。好歹是得了一日喘息的机会。

  众人三三两两退去,等众人散去,齐直才上前一步,陆则朝他淡淡颔首,“进宫。”

  齐直赶忙追上,二人虽没敲锣打鼓,但他们进宫的消息,却一下子不胫而走了,最近朝中被人盯得最多的,大概就是他们刑部的大门了,要不是因刑部大牢常常会关押囚犯,不少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刑部的守卫一贯比其它地方森严,只怕连墙都要被翻烂了。

  陆则刚踏上御道,便听后头传来一声“陆大人”留步。

  他倒也不装聋作哑,大大方方回头,叫住他的不是旁人,正是都察院的谢纪和大理寺的文选清。

  “谢大人、文大人。”陆则客客气气颔首。他是晚辈,不管官职高低,总该客气些。

  谢纪连招呼都不和他打,眼睛牢牢盯着齐直手里抱着的木匣子上,齐直被他盯得下意识往怀里踹了踹,生怕这左都御史连身份都不顾,直接上手抢了。

  当然,谢纪怎么也当了几十年的官了,不至于如此。

  一行人到了偏殿外,御前太监进殿通传,不多时便出来了,高长海朝几位大人行过礼,才看向陆则,“陆大人,陛下诏您入内。”

  陆则颔首,接过齐直手中的匣子,施施然进殿,先磕头行礼,“微臣叩见陛下。”

  宣帝揉了揉眉心,声音有些低,“平身。可是吏部那个案子有结果了?”

  陆则颔首应是,高长海接过他手中的匣子,捧到皇帝面前。皇帝自没有功夫细细看,只翻了最上面的折子,起初脸色还只寻常,越往后看,脸色越发难看。

  宣帝不管事不错,但那不代表他不在乎江山,不过是觉得内有张元等忠臣,外有卫国公镇守边关,又有胡庸这个忠仆,哪怕他不管事,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他不是个有野心的皇帝,也许是因为自小身体孱弱的缘故,比起身强体壮的先帝,他更多的是个守成的皇帝。

  也正因为他的守成,朝局得以前所未有的稳定。

  先帝在时,刘皇室和卫国公府之间,几乎是争锋相对。而先帝去后,两者则维持了表明的君臣相和,这其中固然有永嘉公主下嫁,陆则出生并平安长大的缘故,但也和宣帝偏仁弱的性情,离不了关系。

  哪怕是以“骂皇帝”为己任的都察院,多年来,骂的也是宣帝宠信胡庸,以及他沉溺于访仙问道。

  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不是个挑得出很多错处的皇帝。

  “吏部二百零四人,卷入其中者,一百零七人……每逢功考之月,述职文书以万计,运入吏部,六品以下外官,皆贿赂成风,少则数百,多则千两,夹于文书。重贿者,考功为上,不贿者,考功为下……有涉事官员夜投匣入刑部,内有银万两,共计七十九人,白银一百二十万九千八百……有据贿银,共计一千零八百万两……”

  大梁有百年未起兵戈,除了边疆,中原内陆,皆是太平盛世,虽偶有天灾,但每年的税银,也不过两千万两白银,这还是把田赋、盐税等全都算上。

  殿内寂静下来,宣帝没开口,太监们也早已避了出去,过了良久,皇帝开了口,“既明,你先去暖阁。”

  陆则应是,宫里他来得次数不少,幼时更是日日待在宫中,这偏殿他也常来,无需太监引路,轻车熟路,便到了暖阁。

  片刻的功夫,高思云端着茶水糕点过来。陆则颔首,继续坐着,微微阖眼。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暖阁外传来声音,陆则自小习武,耳力胜过一般人,所以旁人听得隐隐绰绰的声音,在他耳中,再清晰不过。

  陛下心里,到底是念了旧情。

  是胡庸的声音。

  偏殿里。胡庸被太监从侧门引入,没惊动门口的谢纪等人,不声不响就入了偏殿,他一进殿,便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上,额头砸在白玉砖,砰砰作响。

  “罪臣辜负陛下信重,特来请罪!”

  宣帝扶着额,看着胡庸砰砰地磕头,开口打断他,“你做得太过了。”

  胡庸一怔,膝爬至宣帝脚边,抱住宣帝双腿,哭得老泪纵横,口中只呢喃道,“奴才对不住陛下、”,宣帝终究没忍住怒气,一脚把他踹开。

  胡庸被踢得滚了出去,手一松,头砸在花架包金的尖角上,花架摇摇欲坠,花盆砸下来,砸得胡庸头破血流,他却浑然不觉的样子,立马伏跪下去,继续磕着头。

  眼下的他,哪里还有半分銮仪使的威风凛凛,更像只被主人踹了一脚,却不肯离开的老狗。

  宣帝看着胡庸这幅狼狈样子,想起胡庸初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胡庸的母亲胡氏,是他的乳母,胡氏嫁人嫁得早,十三就生了胡庸,二十四生下次子,被选进宫做乳母。胡庸第一次来给他磕头的时候,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了,长得人高马大,憨头憨脑。

  他驼着他,到处玩,比那些太监还忠心,有一回他见御花园那颗梧桐高大,非要爬,太监不敢拦,跪了一地,只有胡庸肯背他爬,他脚一滑跌了下来,胡庸抢在他前面,给他做了垫背,砸得头都烂了,好大一个洞。

  太医说救不了了,胡氏连哭都不敢。胡庸到底命大,后来救活了,却不能留在宫里了,宣帝跑去看他,很不高兴,道,“母后说不许你留在宫里了。宫里除了孤和父皇,不能有别的男人……”

  胡庸想都没想,就说,“那奴才不当男人了,也学顺喜公公他们,把命根子剪了。”

  当然,胡庸最后没留在宫里,也没去势当了太监。

  但这些年,他的确是他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人。

  ……

  宣帝叹了口气,“那些银,都花了?”

  胡庸总算等到这一句,额上的剧痛都顾不上了,唯唯诺诺道,“奴才不敢说。”

  宣帝只一句话,“朕让你说!”

  “造道朴观时,户部、私库拨款用尽,奴才斗胆,补差银二十五万两……陛下千秋,办千叟宴,奴才补差银七十万两……陛下喜南果,京城难得,奴才辟运路,来往南北,骑骏马,运送南果入京,年耗六万两银……去年江南税银案,奴才补银二百七十万两……”

  胡庸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压得越低。

  宣帝听得愣住。这些事情,他的确是交给胡庸去办的,胡庸每回都办得漂漂亮亮,他也懒得操心什么,鲜少过问,却不料,竟然是胡庸私下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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