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今晚的夕阳确实很美,天边仿佛撞翻了一盘染料,热烈地燃烧着,连江面都映上天火余波,橘黄金红变幻莫测。
江风袭来,吹起王言卿的面纱,她压住帽檐,问:“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这是在江上,举目望去没有船只,王言卿也敢自由说话。陆珩帮她挡住江上风浪,说:“先去苏州,查朱纨之死。”
朱纨的死是皇帝的一个心结,查明朱纨的死因,既是给忠臣良将一个交代,也是切入江南官场乱相的一个着力点。
王言卿点头,朱纨是苏州人士,他“畏罪自尽”后,就由老仆收敛尸骨,送回家乡安葬。苏州正好在运河沿途,他们下船一来查案,二来也能给朱纨祭一炷香。
王言卿想到船上的东西,忙问:“朱纨之死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查完的,船上那些……嫁妆可怎么办?”
他们下船了,箱子谁来看管?陆珩扶着围杆,面对着浩浩长风,淡淡道:“只能停靠在岸边了。”
王言卿想到那副场面,不由压低了声音:“船上东西可不少,万一被人盯上,有人趁你不在劫船,或者干脆海盗来了,那可怎么办?”
王言卿虽然没看过她的嫁妆箱子,但看重量,里面应当是有火器的。在水上打仗,有没有火器压制是决定性的优势,洪武皇帝当年鄱阳湖一战能获胜,就是靠了火铳。
皇帝对陆珩是真的信任,此行陆珩下江南,不光带来了锦衣卫精锐,还带来了神机营最精良的火铳。这批武器要是落入海盗之手,那可麻烦了。
陆珩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桅杆,听到王言卿的话挑眉一笑,垂眸道:“妹妹,你可盼我点好吧。”
进入南直隶后,水面变宽,船只也变多了。放眼望去,河道上全是桅影,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热闹非凡。
他们乘着船顺流而下,颇有一日千里之感,很快,苏州到了。王言卿的夫家设定在杭州府,但送亲队伍初入江南,一路舟车劳顿,为了体体面面地去见未来亲家,顺便也该给闺女采购些江南时兴细软,所以富商家决定在苏州暂住几日,休整好了再去杭州。
他们的船只停靠在码头,陆珩作为千里送亲的好哥哥,亲自陪着待嫁妹妹,去城中放风采购。
这是王言卿第一次来江南,她看着和京师截然不同的热闹景象,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这就是苏州?”
“是啊。”陆珩说道,“妹妹,我们先寻今日的落脚之地。”
王言卿点头应诺,一路跟着陆珩,双眼好奇地看着两边摊子。陆珩察觉她朝一个地方看了好几眼,他顺着视线望去,发现是一个卖糖人的小摊。
陆珩失笑,突然转身朝小贩走去。郭韬正奇怪都督怎么忽然离开了,随即就看到陆珩拿着一个兔子糖人回来,掀开夫人的幕篱,递到了夫人嘴里。
郭韬:“……”
他们几人默契而忍耐地转开视线,梗着脖子朝约定的地方走去。饶是他们把自己封印成一根木头,还是能听到后面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糖人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我又不喜欢。”
“你不就是小孩子吗?”
郭韬在前面头皮都麻了。
最终,他们敲定了一家客栈,陆珩去柜台前订房,侍卫则护送着小姐往楼上走。客栈里生意兴隆,热闹鼎沸,王言卿嘴里咬着兔子耳朵,隔着幕篱从门口走到楼梯,走马观花一样掠过了许多人脸。
跑堂小厮殷勤地端着盘子送菜,一伙游商坐在桌边喝酒,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从楼梯上下来,嘴里说着地道的南京话。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放慢,她穿过这些人的脸,如有神助般破译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跑堂小厮右手下意识地贴在身边,遇到有人撞来时,他虽然谄媚笑着,但瞳孔却不自主放大。那桌商人看似喝酒谈天,但眉毛下压,分明暗暗凝聚着注意力。那两个书生看起来没破绽,但他们的虎口有茧。看茧子的位置,可不像是握笔。
王言卿仿佛不知道,依然咬着糖上楼,一如一个天真烂漫的娇小姐,等着哥哥将所有事情料理好。
他们到达苏州时已经是下午,安顿好后没多久,天色就黑了。王言卿在船上漂泊了很久,今日一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店小二给她送水。王言卿舒舒服服洗了澡,换了宽松的中衣,她在镜前擦拭头发,外面门一开一合,有人进来了。
王言卿将巾帕放在一边,拿起梳子打理头发,头也不回道:“哥哥,我现在是待嫁之身,你多少讲究点。”
陆珩走到她身边,熟练地接过她手中木梳,捧起她瀑布一般黑亮柔顺的长发:“妹妹今日怎么这样客气。我们不是一直过着表面上送嫁、暗地里偷欢的日子吗?”
作者有话说:
不知名的周家老父亲:你这个不孝子!
第125章 主动
王言卿从镜中瞭了他一眼,笑着问:“马上就要到杭州了,哥哥打算偷欢多久?”
陆珩似乎轻笑一声,握着她的发尾慢慢俯身,镜中出现一柔美一英气两张脸:“怎么,妹妹害怕了?”
两人挨得紧密,王言卿不着粉黛,一缕长发还握在他手中,当真有种相依为命、摇摇欲坠的禁断感。王言卿抿唇笑了笑,从凳子上转过来,双手亲昵地环在陆珩脖颈:“可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过这种日子,未来如何,总该有个章法。”
两人的姿势顷刻变成相对,陆珩手指把玩着王言卿湿发,低声哄道:“没关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愁。”
王言卿心想这可真是一个骗到了手就不负责的渣哥啊,陆珩这是本色出演还是人设需要呢?王言卿刚才那些话虽然是玩笑,但也似真似假地在询问他明日的计划。他倒好,给她来了句明天再愁。
两人距离极近,王言卿蹙蹙眉,有些没耐心了,口吻中也带了最后通牒的意味:“哥哥,我不想陪你再胡闹下去了。你要是再不给我一个解决办法,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去嫁人了。”
陆珩听到眯眼,定定看着她:“妹妹这么狠心?”
他眼神中危险意味十足,但王言卿已经摸透他了,她每次惹他生气,惩罚方式无非就那几样。现在是在外面,处处都是眼睛,他总不会做太过分。
于是,王言卿毫不畏惧道:“反正就这么一条路,你看着办吧。”
陆珩点了下头,也没说好不好,长臂一展将木梳放回梳妆台,说:“最后一晚了,总得给妹妹留下些记忆。我们去床上说吧,妹妹,你自己走还是怎么?”
他明明还笑着,但语气中有种冷幽幽的意味,王言卿莫名联想起锦衣卫逼供朝廷罪眷。她有些后悔,但骨气不能断,她拍开陆珩的手,自己朝拔步床走去:“你出去,我和你就此断了,我自己睡。”
她没走两步,直接被人从身后圈住。陆珩握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回自己怀里,俯身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陆珩垂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既然招惹了我,哪有想断就断的道理。为兄今日一定给你留下印象深刻的最后一夜。”
陆珩尤其咬重了“最后一夜”这四个字,听着有股邪劲。王言卿呼吸一窒,陆珩大步流星走向床榻,趁着他转身去放床帐的功夫,王言卿爬起来,乖巧主动地环住陆珩的腰:“哥哥,我开玩笑的。”
陆珩将里外床帐牢牢压住,掰开王言卿的手指,转身轻而易举将她压倒在床榻上:“卿卿,你长大了,该知道有些话即便是玩笑,说出来也要负责的。”
“我知道。”王言卿顺从地躺在他身下,小指在他掌心轻轻勾画,“我还不是担心你。”
此时床帐四合,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两人用气音交谈,绝不担心被人听到。王言卿知道陆珩这个人最是记仇,而且越记仇越大,她现在要是不好好表现,等回京后,她就不好过了。
陆珩不置可否,但从一边拿来一个枕头,将她的后脑垫起来。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直接躺在被褥上会着凉的。
王言卿没顾得上理会他的动作,连忙问:“明天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陆珩暗暗叹气,他发现他夫人对破案的兴趣,似乎远比对他大。陆珩一边梳理她的黑发,一边道:“来苏州,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调查朱纨死因。明日我们要想办法,去朱纨家暗访。”
王言卿听出陆珩话语中不对劲的地方:“暗访?”
“对。”陆珩说,“此行下江南虽然是秘密行动,但我怀疑已经被人知道了。”
王言卿听到瞪大眼睛:“你是说锦衣卫内有内鬼?”
“我亲自挑选的人,当然信得过。”陆珩道,“但朝廷中任何一柄武器都是登记在册的,我们从神机营搬运武器,当然要经过其他衙门。我信得过锦衣卫,却信不过其他人。”
王言卿隐隐明白陆珩的意思了:“你是说,朝中可能有人发现你们离开了,已经传信给江浙这边的官员?”
陆珩点头,并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同僚:“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弹劾朱纨时,京中许多人跳的老高,谁知道他们皮下到底是什么。陆珩奉了皇帝密诏彻查江南官场,这不止是断人财路的问题了,一旦真被陆珩查出什么,一整条绳子上的人身家性命都不保。
这些人为了自保,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陆珩,甚至,杀掉陆珩。毕竟陆珩这些年在官场树敌也不少,杀了他,就能腾出一大批锦衣卫实权位置,谁不眼馋呢?
而陆珩出京后,行踪就完全从朝廷眼中消失了,只有他们内部靠暗号联络。朝廷中的内应不知道陆珩具体位置,但知道他一定会来苏州找朱纨。这些人只需要在朱纨家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王言卿越想越心惊,难怪陆家全府上下都小心谨慎,锦衣卫实在是个高危职位。这样想来他们家能传六代,也着实厉害。
王言卿问:“我今日在客栈中看到很多伪装成平民的武人,这些是你的人吗?”
陆珩听后,微妙地眯眼,语气中喜怒难辨:“这就被看出来了?这群废物。”
“不能怪他们。”王言卿抚了抚陆珩胳膊,不忘给北镇抚司的人说公道话,“是我从他们脸上看出来的。你也知道,习武之人许多动作成了本能,没法完全控制。”
一个人紧张的时候,能控制自己的语言、表情,但总没法控制瞳孔大小。连陆珩、皇帝都在这方面自愧不如,怎么能怪下面的锦衣卫不小心呢?
陆珩明白,这也是这次任务这么危险,他依然带王言卿出来的原因之一。陆珩说道:“这里是锦衣卫的一个联络点,我用暗号告诉他们来这里会合。但为掩人耳目,客栈中还有普通住客,你出房门后,还是要小心些。”
王言卿点头,看着陆珩粲然一笑:“还有外人,那你大晚上进入待嫁妹妹的房间里,也不怕别人说道?”
陆珩也笑了:“想一亲香泽,哪能怕世俗的眼光呢?我就喜欢和世俗道德背着干。”
“行了。”王言卿调整了姿势,舒舒服服靠在陆珩身下,问,“接下来到底怎么行动?”
“去朱家。”陆珩道,“但我怀疑朱纨的宅子有人盯着,直接登门就是自投罗网,问不到真相不说,还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如今敌暗我明,须得小心行事。”
王言卿点头,柳眉细细拧着,不断想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朱家宅子:“要不,我们装作访客,或者卖货卖菜的人?”
陆珩依然摇头:“不行。对方若盯梢许久,肯定熟悉附近的货郎。我们是生面孔,贸然去敲朱家的门太可疑了,说不定还会逼那群人灭口。”
王言卿想不出辙了,问:“那要怎么办?”
王言卿找不到头绪,第一反应依然是求助陆珩。仿佛只要有陆珩在,天塌下来也有解决办法。陆珩被这种无形的信任取悦,卷起一缕头发,轻轻在她脖颈上挠了挠:“妹妹,为兄小时候教你的孙子兵法,你都忘了?”
又来了。王言卿暗暗翻了个白眼,配合地抱住他:“我懒得想,哥哥帮我解惑。”
陆珩心里舒服了,不再吝啬给妹妹讲题:“我们进不去,就让他们出来。”
王言卿乍一听愣住,陆珩握着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脖颈继续往下游移:“朱纨出身寒门,家中人口十分简单。他有一老母,今年六十二岁,住在混堂弄一间老宅里,朱纨为官二十年,未曾给家里翻修房子,现在一家人依然住在那里。朱纨发妻过世后,一直没有续娶,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名朱毓秀,今年十六岁,尚未定亲。你也知道,大明官员若只靠官俸,生活很难有盈余,所以朱毓秀并没有跟随朱纨去外地就任,而是一直留在老宅和祖母生活。他还有一个老仆,跟随他多年,辗转各地就任,朱纨死后,就是这个老仆为他扶柩回籍。”
如果朱纨之死真的有疑点,这个仆人就是最重要的人证,王言卿忙问:“这个老仆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陆珩道,“留在老宅,继续侍奉一老一弱两个主子。”
王言卿试探地问:“所以,明天我们要想办法引朱纨老仆出门?”
“不。”陆珩回道,“恰恰相反,我们的目标是朱纨的女儿——朱毓秀。”
王言卿意外,转念就想明白了。无论朱纨是怎么死的,老仆回府后肯定会一五一十告诉老太太、小姐。所以他们没必要死盯着老仆,朱母、朱毓秀都可以接触。老太太年纪大了,贸然靠近可能会吓着老人家,而年轻健康、涉世未深的朱毓秀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目标比朱母容易点,但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依然很难接近。王言卿想了想,道:“如果是朱毓秀的话,在街上遇到,我应该能想办法和她搭上话。”
“多谢卿卿。”陆珩握着头发在她雪胸上扫,最后发现太慢了,索性自己上手,“所以,明天,我们一定要让她出门。”
王言卿本来想推开陆珩的手,谈话就谈话,动手动脚做什么?但她转念想到自己还得罪着陆珩,便默默忍了:“可是,我们又不能去朱家传话,怎么能让一个未婚女子主动出门呢?我们总不能烧了人家房子吧?”
“不至于。”陆珩幽幽叹了声,挽救他在卿卿心里岌岌可危的形象,“锦衣卫还不至于缺德到这种程度。”
王言卿一听他的话音,就知道稳了:“你有办法?”
陆珩一改之前游刃有余的得意姿态,只是意味不明带了一句:“每一个偶然,其实背后都是数个必然逼迫。不早了,我们睡吧。”
王言卿越发好奇,催促他说原因。陆珩不肯,王言卿就抱住他脖颈,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陆都督,夫君,为什么?”
她的声音拖得又软又娇,陆珩勉力坚持着,王言卿索性抱上来,胸脯牢牢抵住他的,随着呼吸细微蹭动:“为什么?如果你说,今夜我来主动。”
陆珩坚持了一瞬息,心道不是他意志不坚定,而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陆珩偏头咳了一声,含糊地说:“他们偷走了朱毓秀晾在院子里的外衣,所以,明天她一定会上街买衣服。”
王言卿听完,愣了很久。她默默松开手,半靠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陆珩。
陆珩心虚,试图替自己辩解:“其实我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
这种时候,他不说我们了,而说他们。王言卿笑了笑,没什么温度,道:“依我看,论起缺德程度,这种行径和烧房子也不差什么。”
陆珩依然不放弃自救:“卿卿,你听我解释……”
“不用说了。”王言卿抵住陆珩胸膛,冷冰冰道,“陆都督,我赶路一整天,现在累了。请你自便。”
陆珩被迫合上“妹妹”的房门时,心中十分悲愤。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卿卿本来说她要主动的,现在可好,原本的一顿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