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蒋太后虚弱喘着气,劝道:“她毕竟对你有册立之恩,你做得太绝,外人又要说你。你过去看看吧。”
蒋太后劝说,皇帝不忍让母亲担忧,只好去东宫走一趟。等皇帝走后,宫女跪在脚踏上,小心替蒋太后顺气:“太后,药来了。”
蒋太后扶着宫女的手坐起身,勉力喝药。宫女见蒋太后病情严重,不由打抱不平:“太后,难得皇上来一趟,您怎么还打发皇上去东边那宫了?”
蒋太后咽下漆黑的汤药,有气无力说:“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多半就在今年了。我已经老了,但皇帝还年轻,不能落下话柄。”
宫女想要宽慰蒋太后,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唯有长长叹气。蒋太后艰难地把药喝完,靠在引枕上缓气。她望着眼前年轻鲜亮、往来穿梭的宫女们,幽幽道:“那位啊,走得太顺了,便觉得世界上人人都该捧着她。她命比我长,死的时候恐怕未必比我舒坦。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且看她。”
张太后和皇帝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最后不欢而散。皇帝从慈庆宫出来时脸色很不好,革外戚爵一事也没了后续。
宫闱众人都以为这件事结束了。张太后毕竟是两朝太后,皇帝的恩人,皇帝总不能明着忤逆张太后。
朝臣、张鹤龄兄弟乃至张太后,都是这样认为的。
正月底,天气逐渐回暖。一天夜里,张太后觉得冷,半夜被冻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冷冰冰的,她喉咙干的发疼。张太后心生不悦,今日是谁值夜,怎么如此疏忽?
张太后叫水,但喊了好几声,竟然没有人进来。张太后越发生气,但实在口渴得难受,只能自己起身,去地上倒水喝。
桌上的茶壶放了半夜,早已凉透。如今张太后已顾不得了,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倒出一杯水,一杯冷茶入喉,喉咙的干涩之意终于缓解,张太后这才感觉出些许寒冷来。张太后四处张望,发现窗户竟然开了,不断往里灌冷风,难怪她觉得冷。
如今没有宫女,张太后只能自己去关窗。张太后走近时,隐约瞄到窗外晃过一个白影。张太后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发现不知道哪里吹来一条白色丝带,挂在窗檐上,正随着风摇摆。
刚才张太后看到的影子便是这条丝带。
张太后长长松了口气,随即心中大怒,已经给守夜的宫女定了死罪。值夜的宫女如此怠慢,罪该万死。张太后合上窗户,含着怒火转身,猛不丁看到身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她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嘴里吐出一截舌头,一双流血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盯着张太后。
张太后骇住,当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而这时,那个白衣女鬼一步步靠近,森然道:“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何要杀我?”
白衣女鬼说着伸出长长的指甲,几乎划到张太后脸上。张太后终于反应过来,哇地尖叫一声,接连后退两步,摔到地上吓晕了。
张太后在地上晕了半夜,第二天守夜的宫女起来检查,才发现太后竟然倒在地上。他们慌忙将张太后搬回床铺,赶紧叫太医。没想到张太后醒来后就说宫里有鬼,见了哪个宫女都骂“贱婢焉敢害我”。宫女们被张太后的异常吓得不轻,很快,慈庆宫闹鬼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皇帝听到张太后撞鬼生病的时候,不屑地笑了声。想用装病的方式威胁他,未免太蠢。然而过了十来天,宫里闹鬼的流言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张太后自从遇到鬼后,晚上不让宫女离开,要五六个人轮流守夜,还让太监们提着灯,在慈庆宫外昼夜巡逻。宫女们不敢违逆太后,只好白日做工,晚上守在殿里伺候张太后。
宫女们苦中作乐,心想她们还算好的,外面那些太监整夜受冻还不能睡觉,才叫惨呢。
没想到,慈庆宫守卫如此森严,竟然又撞到了鬼。这次是五六个人一起撞鬼,张太后被吓得昏厥,宫女们也惶惶不可终日。闹鬼的传言在宫里甚嚣尘上,连蒋太后那边也听到了。
皇帝听完太监禀报,皱眉问:“确定不是慈庆宫的人搞鬼?”
“不是。”禀事的太监也很慌,战战兢兢说,“慈庆宫的太监成天都在外面巡逻,便是想搞鬼也脱不开身。何况,张太后和五个宫女一起听到了女鬼哭声,绝做不了假。”
皇帝信道,听太监说的这么真,他也有些动摇了。皇帝想了一会,说:“去唤陆珩来。”
第40章 闹鬼
陆珩进殿,行礼道:“臣参见万岁。”
皇帝挥手,示意陆珩免礼。陆珩站好,皇帝问:“最近东宫的事,你知道吗?”
陆珩早就有预料了,听到这话,他不完全否认却也不承认,只是道:“臣略有耳闻。”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张太后宫里闹出这么大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那叫失职,但知道的太详细,又犯了皇帝的忌讳。
陆珩谨慎把握着其中的度,皇帝也无意兜圈子,直接道:“最近皇圣母说在宫里撞到了鬼,下面宫女太监也跟着起哄,闹得人心惶惶。朕今日叫你来,就是为了查东宫闹鬼一事。”
陆珩问:“张太后凤体金贵,又有皇上龙气庇佑,不知是如何撞到了鬼?”
“谁知道。”皇帝说到这里也没好气,“好好的东宫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连兴国太后养病都不得安宁。你要尽快查明闹鬼一事,该整治就整治,该超度就超度,勿要让鬼怪之言扩大。堂堂皇宫里传出闹鬼,成何体统?”
陆珩明白了,皇帝并不关心张太后死活,但是皇宫里不能有闹鬼的传闻。皇帝乃真命天子,受命于天,皇帝的后宫里闹出鬼怪,岂不是说皇帝名不正言不顺,紫气不足以镇压龙脉?皇帝可太忌讳这种话了,而且,蒋太后身体每况愈下,这种时候宫里还闹鬼,吓到了蒋太后怎么办?
陆珩心中有数,行礼道:“是,臣遵旨。”
皇帝把案子交给陆珩后,心中重担放下,很快就挥手让陆珩去办事。陆珩退出乾清宫,看着阳光下冷光粼粼的琉璃瓦,心想刚升官就送了他这么一份大礼,他可真是谢谢这些人了。
皇帝要求尽快破案,陆珩不敢耽误,立刻叫太监去南镇抚司传话,让郭韬带着人手进宫。他自己则换了个方向,往西宫走去。
陆珩总不能一个人去查案,郭韬等人进宫需要时间,陆珩等着也是等,不如去西宫给蒋太后请安。
听闻蒋太后病重,于情于理,他都该去看看。
慈宁宫里,武定侯夫人、永平侯夫人正在太后榻前侍疾,洪晚情站在母亲身后,全程低着头,安静听长辈和蒋太后说话。
永平侯夫人是武定侯郭勋的妹妹,今日随长嫂一同进宫给太后请安。永平侯府在外面还算有头有脸,然而在蒋太后面前,洪家完全不敢放肆。永平侯夫人开口都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蒋太后和武定侯夫人寒暄,洪晚情更不敢插嘴。
武定侯夫人今日一看到蒋太后的脸色就咯噔一声,心里知道蒋太后不行了。她们也不敢戳破,小心翼翼地宽慰蒋太后,洪晚情站在后面,听到舅母对蒋太后说道:“太后娘娘,您尽管放宽心养病。皇上孝顺,您的福泽还深厚着呢。”
蒋太后淡淡摇头,并不说话。她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能熬过新年已经是意外之喜。不过别人说儿子孝顺,哪个母亲听到都开心,蒋太后沉沉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年纪大了,只能护送他到这里了。哀家别无牵挂,唯独不放心皇帝的身体。他呀,来了京城后身体就不大好,若真有佛祖,哀家倒希望佛祖多保佑皇上,哪怕把哀家的寿数折给他都无妨。”
这话武定侯夫人和永平侯夫人都不敢接,武定侯夫人斟酌着措辞,说:“太后慈母心肠,佛祖菩萨知道,定会保佑太后、皇上的。”
蒋太后这些日子听惯了这类话,并不放在心上。武定侯夫人正说着一些没什么用的废话,突然有宫人进来,行礼道:“太后娘娘,陆指挥使求见。”
洪晚情和武定侯夫人、永平侯夫人齐齐吃了一惊,陆珩怎么来了?武定侯夫人立刻起身,说:“妾身叨扰已久,不敢再打扰太后清养,妾身告退。”
蒋太后也没留,派身边的宫女送武定侯夫人、永平侯夫人出去。洪晚情跟着舅母、母亲离开,出慈宁宫大门时,正好看到太监引着一个年轻男子入内。
武定侯夫人扫到那个男子,立即垂了眼,微微福身:“陆指挥使。”
永平侯夫人、洪晚情也跟着行礼,对方看到她们,淡淡笑了下,拱手道:“武定侯夫人、永平侯夫人安好。”
洪晚情站在母亲身后,借着衣服遮挡,悄悄去看前面的男子。她的视线又轻又快,惊鸿一瞥,倒让洪晚情大吃一惊。
他穿着大红色飞鱼服,彩织云肩,通袖襕、膝襕上绣着两角飞鱼、福山寿海,边缘还饰以五彩云纹。刺绣本就鲜艳,飞鱼边缘还用了金粉,站在阳光下金光粼粼,耀眼不可方物。
更让洪晚情意外的,是他的年纪和长相。
陆珩在京城出名已久,在洪晚情的印象中,她很小便听父亲提起陆珩,语气颇为严肃。洪晚情本能觉得陆珩是和她父亲同期的人物,她在心中脑补出的形象一直是个三四十的中年男子。没想到今日一见,陆珩本人竟如此年轻。
且如此俊美。
洪晚情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头,心中难掩惊骇。武定侯夫人和永平侯夫人见了陆珩就紧张,武定侯夫人僵硬地笑了笑,紧绷着身体,侧身让陆珩先走:“原来是陆指挥使。兴国太后还在里面,勿要让太后久等,指挥使请。”
陆珩道了句不敢,后退一步,抬手道:“不知武定侯夫人在此,多有怠慢。侯夫人先请。”
洪晚情忍不住抬头,又惊讶地瞄了陆珩一眼。他脸上带着笑,说话的声音轻缓柔和,动作落落大方,丝毫看不出是恶名昭著的锦衣卫指挥使,反倒像是一个谦逊守礼的学生。武定侯夫人无意在慈宁宫内和陆珩纠缠,道了声失陪,便越过陆珩,领着众女眷往外走去。
洪晚情低头跟在母亲身后,擦肩而过时,她仿佛感觉到陆珩的视线极轻地在她身上点了一下,如蜻蜓点水,转瞬便收了回去。洪晚情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幻觉,等远远走出慈宁宫后,舅母和母亲才长长松了口气。
洪晚情憋了一路,此刻终于小声地问出来:“母亲,舅母,那便是陆珩?”
永平侯夫人也一脸难以置信:“正是他。他比我想象的倒要年轻些。”
武定侯夫人听闻,在旁接话:“他今年才二十三,可不是年轻。”
永平侯夫人早就知道陆珩年少成名,但亲眼看到远比想象冲击多了。永平侯夫人唏嘘,忍不住问:“他是外臣,来宫里做什么?”
武定侯夫人摇摇头,讳莫如深道:“多半是为了这段时间闹鬼的事。他小时候时常出入兴王府,基本算是在兴国太后眼前长大的,关系比我们亲近多了。皇上将案子交给他,他来后宫查案,顺势拜会兴国太后,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武定侯夫人说到这里,心里无声叹息。京城中人都说陆珩跋扈,然而依武定侯夫人看,他分明谨慎的很。年纪轻轻就手握大权,放在哪家儿郎身上不得飘到天上去,但他却很清醒,在宫里遇到女眷都主动让路。
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这个年轻人,不可小觑啊。
武定侯府虽然和蒋太后有故,但关系仅限于武定侯曾是蒋太后父亲的下属,除此之外,郭家和蒋太后本人并没有什么交情。他们这种关系,哪比得上半个儿子一样的陆珩?所以武定侯夫人一听到陆珩来了,马上就识趣告退。
武定侯夫人百感交集,还不忘警醒小姑子和外甥女:“别看他长得俊俏漂亮,其实心机深着呢。切记离他远些。”
永平侯夫人连连点头:“正是呢。说也奇怪,他那双眼睛我看着就心慌。晚情,尤其是你,以后见了他就绕路,记住了吗?”
洪晚情表面温顺应下,实际上却垂下眼睛,遮住里面的思索。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珩,那天出现在王言卿身边的男人,竟然是他。
慈宁宫里,陆珩坐在榻边,亲手给蒋太后递上茶水:“许久没来给您请安了。您近来感觉怎么样,上次那帖药有效果吗?”
蒋太后病倒后,陆珩从各处收集了许多秘方、药材,托人送到宫里。他人虽不在跟前,但存在感一日没停过,说不定比皇帝都殷勤。
蒋太后见到陆珩,脸上神情比郭家人在时放松多了。她带着责备的口吻,道:“我已经到岁数了,生老病死乃是常理,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别为我麻烦了。你那些药方天南海北,收集起来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思,没必要。”
“不碍事。”陆珩淡淡笑着,说道,“臣不懂医理,帮不上您,只能在这些小事上尽点心。只要您身体有起色,臣就心满意足了。”
蒋太后说着责备的话,但脸上全是宽慰。蒋太后用茶压了压嘴里的苦味,欲要放下。宫女见状立刻上前,但陆珩先宫女一步接过茶盏,放到一边的端盘上,动作自然妥帖。
宫女垂目,捧着端盘退下。蒋太后嗓子舒服些了,问:“皇帝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东边闹鬼的事吗?”
陆珩点头,虽然他心里觉得很棘手,但面对蒋太后,依然一副从容笃定的模样:“您放心,臣一定尽快找出装神弄鬼的小人。您只管安心养病就行,不用操心外面。”
这一点蒋太后并不担心,她拍了拍陆珩的手,说:“哀家信得过你。你和皇帝都是聪明孩子,小时候没少折腾人。你们两个一个心眼多,一个有执行力,哎呦,那算计起人来,一个王府都不够你们闹腾的。”
蒋太后想起他们还在兴王府的事情,话里又是埋怨又是笑意。陆珩微笑,说:“小时候不懂事,多亏您担待,以后还劳您多照料。”
蒋太后叹了声,说:“你们不用宽慰我,我年纪到了,自己有数。我这一生从京城嫁去安陆,又从安陆回到京城,享过福也经历过风雨,早没什么遗憾了。我唯独放不下你们两人,皇帝身体不好,到现在了连个子嗣都没有。你更是不让人放心,老大不小,连婚都不成。”
皇帝比陆珩大三岁,但在婚姻上已经领先陆珩一大截。陆珩至今未娶,而皇帝后宫妃嫔众多,连皇后都换了两个了。
陆珩悄悄抬了抬眉梢,觉得十分无奈。每次进宫,他必要被催婚。皇帝的子嗣事关社稷安稳,被人惦记就算了,他又不用担心传宗接代,急什么呢?
蒋太后说,陆珩就微笑着听,时不时点头应是。认错态度十分良好,但坚决不改。
蒋太后说了半天,见陆珩认真听着,便问道:“今年你都二十三了吧,怎么样,有中意的没?若有合适的就定下吧,趁哀家还在,赶紧给你赐婚。”
陆珩一听不敢再装死了,忙说:“我还得替父亲守孝呢,没心思考虑这些事。”
蒋太后一脸嗔怪,语重心长道:“孝虽然要守,但人选也可以留意起来了。方才出去那位洪小姐,你看到了吗?”
陆珩点头,蒋太后说:“她们家便是这样,夫婿虽然还在守孝,但两府早早就相看起来,等夫婿一出孝,立即便能下定。我觉得他们这个办法就很好,趁着没订婚,两个小新人还能培养培养感情。她们刚才提过,她的夫家好像叫……”
蒋太后记不起名字,面露迷茫,陆珩浅笑着补上:“镇远侯傅霆州。”
蒋太后拍了下手:“就是这个。怎么,你认识?”
陆珩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手指缓慢摩挲关节:“略有些渊源。”
蒋太后看着陆珩的表情,直觉其中有猫腻。她微叹,说:“我久在宫中,已经跟不上你和皇帝了。你们两人都有主意,用不着我操心,但我身为过来人,还是得提醒你们,别光顾着朝堂,多分些心思在家庭上。功名利禄最后都是虚的,唯有家人,才能陪你们一辈子。”
陆珩一脸受教地应下,蒋太后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和皇帝这个年纪正值雄心大略、不可一世,哪能听得进去这些呢?
这种事情不自己经历一遍,旁人是劝不动的。蒋太后忍不住低头咳嗽,陆珩见蒋太后脸上有疲色,道:“多谢太后教诲,臣若有中意的女子,会带来给您看的。您安心养病,臣先行告退。”
蒋太后知道陆珩还有事忙,点头让他走了。蒋太后住在西边的慈宁宫,张太后住在东边的慈庆宫,中间隔了乾清宫、奉天殿等中路大殿,距离足有半个紫禁城。也正是因此,慈庆宫闹鬼才没有波及到慈宁宫。
陆珩从慈宁宫出去,顺着司礼监走到右顺门。郭韬等人已经在左顺门口等着了,瞧见陆珩,连忙行礼:“指挥使。”
陆珩淡淡应了一声,问:“人带齐了吗?”
“属下把南镇抚司里最好的人手都带来了。”
“好。”陆珩说,“去慈庆宫吧。”
陆珩心想他这一天可真忙,他接到命令后立刻赶往乾清宫,然后去慈宁宫给蒋太后请安,现在又来慈庆宫给张太后“驱鬼”,快把整个皇宫都绕一遍了。然而东宫的人,却一点都不体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