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昨日是十二月初一,她的生日。
他竟然逼着她在生辰这天去见洪晚情,还害她落崖。难怪她昨日总是闷闷不乐,他暗怪她过分拿乔,殊不知,他才是过分的那个。
傅霆州失神般立在饭桌前,食物的热气腾腾而上,但傅霆州完全没有动筷的心思。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管家见傅霆州表情不对,赶紧出去拦住不长眼的人:“侯爷正用饭呢,过一会上朝该迟了。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对方被拦在门口,她有些着急,不顾规矩扬高了声音,朝屋里看来:“侯爷,奴婢有要事禀报。”
管家见她竟然敢往里面张望,登时拉下脸要发作。傅霆州认出来这个女子的声音,破天荒说道:“让她进来吧。”
管家眉毛还立着,这么一来火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好用力瞪了侍女一眼。翡翠低头给管家赔罪,快步走到屋里,一见面就掀着衣裙跪下:“奴婢失职,请侯爷恕罪。”
傅霆州知道这是王言卿的贴身侍女,因为卿卿的面子,他愿意忍她逾越。傅霆州问:“怎么了?”
翡翠不敢大意,深深垂着头,双手将东西呈上去:“奴婢在姑娘换衣服的箱笼里面找到了这个。”
傅霆州本是随意一问,他视线扫过翡翠手里的东西时,霎间停住了。他看了一会,俯身,接过那几样东西。
文书,路引,还有户帖。这是出门必备之物,卿卿准备这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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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
陆珩下马,门房连忙从台阶上跑下来,给陆珩牵马。陆珩随便交代了句“好好喂料”,就掀开衣摆,大步朝后走去。
郭韬快步追在陆珩身后,说:“指挥使,昨夜傅家在山底下找了一宿,今早卫所西门有人盯着。”
陆珩笑了声:“敢盯锦衣卫,胆子倒不小。看来昨天那一箭还是射轻了。”
刚刚早朝才散了,傅霆州如往常一样在午门集合,然后入宫上朝,看不出丝毫不便宜之处。散朝后陆珩和傅霆州各走各的,连一个眼神交汇都没有。但是,陆珩知道傅霆州胳膊上有伤,并且还知道,傅霆州之所以不来找他,并非沉得住气,而是因为傅霆州没找到证据。
手里没东西,冲上来又有什么用呢?只会白白给陆珩送把柄罢了。
陆珩清楚傅霆州怀疑他,但毫不在乎。猜出来又如何,想证明是陆珩动的手,得拿出证据来。傅霆州要是能找出痕迹,也算他能耐。
傅霆州在陆珩这里就是道调味小菜,他本也没打算杀了傅霆州。陆珩太了解宫里那位了,皇帝看着任性妄为,其实心里精明得很。臣子们相互斗一斗有助于皇权稳固,皇帝乐得装聋作哑,但如果过了头,威胁到西北边防安全,那皇帝就不会容忍了。
傅家在军中根基深厚,尤其是傅钺戍守大同多年,在西北军中很有名望。皇帝还指望傅家守西线呢,绝不会在这个关头让傅家出事。
讨厌的猴子敲打完了,陆珩出了气,马上将重心转移到自己的正事上来。他问:“牢里那几个肯说了吗?”
郭韬摇头:“不肯。他们是翰林文官,各个身娇体贵,我们也不敢上刑,万一打出个好歹来,怕没法收场。”
陆珩道:“他们后面有人保,可不是有恃无恐。先关着他们,不给吃的不给水喝,我看他们的骨头能硬多久。”
郭韬略有些犹豫:“指挥使,这样是不是太得罪人了?”
翰林院的文官可了不得,能进翰林的文官都是二甲进士出身,背后姻亲、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动了一个就是动了一党。如果把人活着放出去,等对方伤养好了,必然像条疯狗一样攀咬陆珩;要是打死了……一群疯狗会扑过来。
陆珩淡淡瞥了郭韬一眼,唇边似乎有些笑模样:“我倒是也想做好人,但皇上要结果,不得罪人,去哪儿找结果?”
郭韬不再说了,低头拱手:“遵命。”
说起这个,陆珩又想起来一件事。昨天他去收拾傅霆州,为防万一在崖下设伏,没想到傅家人没捉着,倒意外得来一样礼物。陆珩问:“那个女子醒了吗?”
“没有。”郭韬想起这个,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指挥使你没见,昨天镇远侯府在山底下刨了一晚上,今天早上还在找呢。我记得掉下来的不是傅霆州的未婚妻,他怎么这么上心?”
陆珩短促笑了声,并不言语。如果昨日射下来的是洪晚情,事情反而糟了。他暗算傅霆州,这是私人恩怨,如果牵扯了郭勋的外甥女,事态就扩大了。
陆珩慢悠悠道:“我给了他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应该感谢我才是。拿一个妹妹换郭勋的外甥女,不亏。你先回去审问那几个翰林学士,我去看看傅霆州的‘妹妹’。”
郭韬抱拳:“是。”随后就转身走了。
打发走郭韬,陆珩不紧不慢朝后院走去。他本意是傅霆州,抓到王言卿纯属惊喜。天底下没有锦衣卫不知道的事,尤其京城这一亩三分地,大臣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是不是他们的,锦衣卫却知道。
陆珩毫不费力,脑海里便浮现出王言卿的档案。
大同府军户之女,祖父王蔚,正德三年春战死,父亲王骢,嘉靖元年为傅钺挡箭而死。祖母、母亲皆同乡军户之女,嘉靖元年王言卿成为孤女,被傅钺收养,接下来十年长在北京,算是傅霆州半个童养媳。
陆珩之前就有所耳闻,傅家有个养女,貌美惊人。只是傅霆州把人看得死,要不然早有人下手了,怎么会留到十七。昨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难怪傅霆州神神秘秘藏了十年。可惜啊,傅霆州棋差一招,人还是落到陆珩手里了。
陆珩一路上都想着用王言卿开什么条件。看昨夜的架势,傅霆州应当很在乎这个女子,这么大的把柄落在陆珩手里,他不剐傅霆州一块肉下来简直枉姓陆。
陆珩走入后院,丫鬟们见了他,远远就垂头行礼,身体都不敢乱晃一下。屋里的丫鬟急急忙忙迎过来,给陆珩行万福:“参见大人。”
陆珩淡淡点了下头,问:“人呢,醒了吗?”
两个大丫鬟看起来很紧张,肩膀绷得紧紧的:“郎中早上来看过,说王姑娘脑后有淤血,需用专门的药调养。奴婢刚才给王姑娘喂了药,应当快醒了。”
陆珩点头,迈入正堂。屋里地龙烧得很热,香料里蒸着药味,一闻就知道是女子闺房。陆珩没有往里,他本打算看一眼就走,但他刚进屋,屏风里面就传来动静。
丫鬟们紧张地攥着手,陆珩心道巧了,傅霆州不识好歹,他妹妹倒是很给面子。陆珩不紧不慢坐下,替自己倒了盏茶,微微抬了抬下巴。
丫鬟连忙到里面侍奉王言卿。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王言卿吃力地从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静静看着面前这一切。
大丫鬟灵犀心道这位王姑娘好气性,进了锦衣卫窝都不哭不闹,眼睛平静的和不认识她们一样。灵犀对着王言卿行礼,温和有礼道:“奴婢见过王姑娘。姑娘,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灵犀说完,等了许久,不见王言卿反应。灵犀唇边带着笑,再一次道:“王姑娘?”
王言卿眨了眨眼睛,终于说话了:“你是谁?”
这句话尚可以说在灵犀的预料内,但下一瞬王言卿的表现就让她大惊失色。
王言卿抬起头,吃力地敲了敲额头,深深颦着眉问:“我又是谁?”
第5章 二哥
灵犀没料到这个反应,明显慌了,下意识往屏风后看去。四幅织绣山水折屏后面,一个人影放下茶盏,不紧不慢站起来。
灵犀接到指挥使的示意,定了定神,笑着道:“王姑娘,您莫要开玩笑。”
“王姑娘?”王言卿靠在玉色五叶枕上,头轻轻歪了歪,“我是王姑娘?”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一望见底,不像是装的。灵犀没主意了,看向屏风,王言卿也跟着回头,看到山水折屏上映着一道红色影子,屏风素雅,他身上的颜色却张扬,站在那里存在感十足。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笔挺,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茫然地和他对望,那个人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陆珩入京后,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郎中就来了,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耐心地等。一会后,郎中擦着汗出来了,他一见着陆珩,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脏腑没有出事,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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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王言卿已经辨认出来,这间屋里虽然站着许多人,但做主的是两个,叫灵鸾灵犀。刚才她们和王言卿说话,不经意地问东问西,王言卿看着她们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们没说真话。王言卿提出来后,这两个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叫灵犀的侍女走了,只剩下灵鸾守在床前。这回,无论发生什么,灵鸾都不肯说话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王言卿观察她的表情。灵鸾站在床边,她低着头,束着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以此来打断外界的窥探。灵鸾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里,还是像白纸上的墨,一览无余。
灵鸾的嘴角向下撇着,下巴绷紧,隐隐有褶皱,她虽然垂着眼睛,但眉头向下,微微拧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感觉到,灵鸾抿嘴、缩下巴,说明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眉头微拧,说明她现在注意力很集中,并且有些许吃力。王言卿往灵鸾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细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觉得好奇,问:“你现在很紧张?”
灵鸾身体僵住,手指的动作立刻完全不见:“没有。”
灵鸾肢体、表情的变化都很轻微,一瞬间消失于无,但王言卿还是留意到,刚才她问话时,灵鸾的眼睑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惊讶。说明王言卿问对了。
王言卿不解,她们明明说认识她,那为什么还表现出紧张和惊讶呢?王言卿仔细盯着灵鸾,想找出更多线索,殊不知她观察别人时,别人也在观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