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徐喜月回想时一点都不费劲,眼睛都不眨地说道:“正月二十四日酉时。”
“杨金英的原话是什么?”
“杨金英的原话是皇上久不去宁嫔宫里,宁嫔心生怨恨,曹端妃已答应宁嫔,当天会把所有宫人带走,宁嫔觉得万事俱备,所以催促杨金英尽快行事。”
王言卿不动声色盯着徐喜月,问:“其他人说什么了?”
“其他人说好,一定不会让宁嫔和端妃失望。”
方皇后听到这里,转头对皇帝说道:“皇上,此女对答如流,没有磕绊、卡顿,供词里也没有相互矛盾的地方。依臣妾看,这桩宫变就是宁嫔主谋,端妃知晓并暗中协助。”
殿内宫人悄悄看向陆珩,铁证如山,口供详实,看来方皇后是对的。陆大人号称没有破不了的案子,这次也看走眼了。
陆珩站在一旁没说话,神态从容的很,没有丝毫要替自己辩解的意思。方皇后颇为扬眉吐气,她正要趁热打铁,将大公主的抚养权要过来,王言卿突然开口:“我倒和皇后娘娘看法不同。我觉得,这个宫女在撒谎。”
语不惊人死不休,殿里众人都细细地抽了口凉气。张佐飞快看了眼皇后的脸色,沉着脸道:“陆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方皇后脸色铁青,王言卿却不急也不恼,反而彬彬有礼问:“敢问公公如何称呼?”
张佐被王言卿的话弄懵了,他见皇帝没有不耐烦之意,就看在陆珩的面子上回道:“敝姓张。”
“张公公今日吃晚膳了吗?”
张佐更懵了,迟疑道:“吃了。”
“在什么时辰?”
“申时。”
“吃了什么?”
张佐眼睛不断从王言卿和陆珩身上扫过,拿不准他们想做什么。王言卿对着张佐笑笑,道:“公公你看,你就不会说‘我在正月二十八日申时吃了晚膳’。而我问徐喜月时,她一直在重复我的问题。如果依据真实记忆问答,重点在回忆上,会默认忽略双方共同认知的信息。只有说谎的人,脑中没有细节记忆,才会本能依据听觉,把关键词生硬地重复一遍,给自己争取更多反应时间。”
说完,王言卿转身面向皇帝,轻巧行了个万福礼:“皇上,我的审问结束了。徐喜月在说谎,她根本没有听到杨金英的谈话,所谓密谋内容是她死记硬背下来的。”
陆珩唇边细微划过一丝笑,立刻忍住,同样端肃着脸对皇帝拱手:“皇上,此女既然没听到杨金英的话,那宁嫔、端妃,恐并非宫变主谋。”
第108章 追求
陆珩说完,宫殿中落针可闻。皇帝靠在床上,一直只听,不说话。方皇后有些慌了,忙站起身道:“皇上,妾身并不知情。大胆贱婢,竟敢撒谎糊弄本宫?”
方皇后说着回头怒斥徐喜月,徐喜月被吓懵了,愣了一下才如梦初醒,拼命磕头,嘴唇哆嗦得已经说不出话来。方皇后立刻朝着太监挥手,沉着脸呵道:“贱婢竟敢蒙蔽本宫,来人,将她押下去。”
方皇后的声音又急又尖,简直恨不得亲自上手捂住徐喜月的嘴。宫里都是人精,往常这种情况早有太监上前替皇后效劳了,但这次,方皇后连喊了两遍,大殿中无一人动弹。
陆珩不表态,锦衣卫自然不会听后妃号令,御前大太监张佐垂着头不发话,内外太监哪一个敢动。
方皇后脸色微妙地变了,紧攥着手看向皇帝:“皇上……”
皇帝一直没说话,此刻终于开口,淡淡道:“此女诬陷妃嫔,欺君卖主,拖下去杖毙吧。”
太监这才动弹,张佐应诺,示意底下人赶紧将这个宫女拖走。徐喜月意识到自己即将面对什么命运,膝盖一软瘫在地上,她正要开口却被太监牢牢捂住嘴。她呜呜叫唤,拼命想说什么,但太监根本不给她机会,像拖麻袋一样将她扔出去了。
徐喜月的呜咽声很快消失在外面,翊坤宫再度恢复安静。方皇后精致的护甲交握,暗暗吸一口气,端庄恳切地看向皇帝:“皇上,臣妾并不知此婢竟敢欺上罔下,构陷端妃、宁嫔妹妹。妾身怕将逆贼放跑,一时心急,这才让人看押端妃、宁嫔。但妾身只是命人审问她们,并没有想对端妃、宁嫔不利,下面人自作主张,臣妾全不知晓啊。”
宫殿内外的人都能看出来,方皇后这是在甩锅了,先将株连妃嫔甩锅给徐喜月,再将动用私刑甩锅给太监,反正皇后不会犯错,有错一定是底下人误导。
众人都默然低头,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皇帝靠在床上,静了一会后开口道:“犯上作乱,构陷宫妃,现在还敢欺瞒皇后,看来,后宫不清理不行了。陆珩。”
陆珩拱手:“臣在。”
“彻查后宫,清除一切逆党。”
陆珩眉眼不变,平静应下。张佐候在一边有些心惊,锦衣卫和东、西厂明争暗斗不休,但一直有一条默认的界限,那就是后宫之事归东、西厂管,锦衣卫从不插手。如今,连后宫之事皇帝也让陆珩查。
本朝因为出了陆珩这么一个指挥使,锦衣卫一直比东、西厂强势,太监见了锦衣卫都得赔笑。如今皇帝这道命令无异于将东、西厂最后一层脸面撕碎,太监连老本行这块地都守不住,简直是在昭告群臣,此后锦衣卫将彻底凌驾于东厂西厂之上。
皇帝声音嘶哑,落在众人耳边却如有千钧。方皇后的心现在还在砰砰直跳,皇帝没有深究端妃、宁嫔的事,可见皇帝还是顾念夫妻之情和救命之恩的。可惜这明明是她整顿后宫的大好机会,如今却被陆珩这夫妻俩横插一手。
皇帝要是交给太监,方皇后还能活动一下,交给锦衣卫,那她是完全说不上话。
宫闱之事应当由她这个皇后管,皇帝绕过她,直接交给外臣,这不是在打方皇后的脸吗?方皇后不满,但万万不敢再出头质疑了。
据说陆珩查案从未失手,要是得罪了陆珩,他之后揪着皇后查,那就轮到方皇后睡不着觉了。而且,他的夫人也着实有些邪门。
方皇后不信真有人能仅凭看脸就读懂内心想法,然而,王言卿刚才的话犹在耳边,方皇后有些发憷,不敢再试了。
方皇后悻悻,不愿意再面对陆珩和王言卿,说道:“夜色深了,妾身不敢打扰皇上养病,妾身先行告退。”
皇帝淡淡点头应允,突然道:“今日宫中杂乱,大公主怎么样了?”
方皇后心里一惊,赶紧抬头去看皇帝:“回皇上,大公主在坤宁宫睡着。大公主年幼,她生母又扯上了这些事,妾身怕把孩子惊着,一直命身边嬷嬷小心照顾。”
“皇后有心了。”皇帝说,“她换一个地方可能睡不熟,把她抱来吧。”
方皇后眉头紧拧,皇帝没追究端妃,却要回了大公主,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方皇后十分不情愿,她是正妻嫡母,她都将庶妃之女接到身边了,若是再抱出去,这让后宫众人怎么看她?方皇后不甘,但触及皇帝脸色,她也不敢冒进,只好恨恨咬唇:“是。”
方皇后走了,张佐跟去坤宁宫接大公主。等人走后,皇帝对陆珩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总要有一个交代,对外,你就说杨金英等十六人是锦衣卫处死的,枭首于市,杨金英招供宁嫔谋,端妃知之,王、曹二妃引咎自尽。”
陆珩平静应下。这就是锦衣卫的作用,替当权者做不能宣之于世的事,必要时,替皇帝皇后背黑锅。毕竟人已经死了,难道要告诉天下及后来人,说皇后因嫉妒而残忍杀害宫妃吗?
有些时候,真相丑恶的连当权者自己都不想承认。
陆珩领命,下去收拾痕迹,替方皇后善后,并且伪造相关文书、资料,彻底从历史上将这件事改写。王言卿跟着陆珩离开,走出隔扇门时,皇帝突然问:“什么人说谎,你都能看出来吗?”
王言卿停下,见所有人都在看她,意识到皇帝真的在和她说话。王言卿转身给皇帝行礼,保守回道:“也不一定,有破绽我才能看出来。若有些人深谋远虑,天衣无缝,给我两年时间我也看不出来。”
陆珩默默觉得脊背一凉。
皇帝仿佛随口一问,没有再理会王言卿,反而露出疲惫之色。太监见状连忙上前伺候,陆珩再次告退,带着王言卿离开。
等走出翊坤宫后,王言卿终于能长长舒一口气。陆珩走在她身边,替她挡住宫巷间的阴风,说道:“我先送你回家。”
王言卿明白陆珩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深知宫里隔墙有耳,所以一路上什么都没说。等出宫门后,她登上马车,一回头发现陆珩也跟上来了。
王言卿一怔,不由问:“你怎么进来了?”
陆珩坐入马车,坦然说道:“肩膀有伤,不方便骑马。”
王言卿被这个借口噎了一下,竟也说不出话来。马车启动,穿过寂静的京城,车轮声辚辚作响。王言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出神。
她想到婚礼那天陆珩被箭射中,他自己很粗暴地将尾羽折断了,也不知道箭头扎的深不深。他受伤后几乎没有休养,先前全城抓捕刺客,现在又要处理宫里的烂摊子……
说到底,要不是因为她,陆珩也不至于中箭。
陆珩提出肩膀有伤后,王言卿就等着他用伤口说事。但陆珩除了最开始提了一嘴,之后竟再没提及肩伤,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明日我去查杨金英周围的关系,还要麻烦你和我走一趟。今日我得罪了方皇后,以后说不定她会刁难你。我会给你安排专门的护卫,但为防万一,你千万不要单独跟人离开,尤其不要去御花园以北很荒僻的那处宫殿。”
王言卿听到他的语气不对,问:“怎么了?”
她以前也进过宫,当然明白谨言慎行的道理,陆珩为什么要特意交待?陆珩叹了口气,说:“是我疑神疑鬼,怕你也出差错,忍不住多嘱咐两句。应当不至于,你就当没听到吧。”
他这么一说,王言卿越发不能当没听到了。她想了想,试着问:“曹端妃和王宁嫔是怎么死的?”
陆珩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叹气道:“一个凌迟,一个缢亡。”
王言卿听到,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凌迟?”
陆珩覆住她的手,用力握住:“别想了,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戳穿那个宫女的谎言,还她们身后清白,已经帮了她们大忙了。”
王言卿只从史书中听说过凌迟,仅凭书中寥寥几笔,她仿佛都能闻到冲天的血腥味。没想到,这种酷刑竟然真的发生在她身边,并且降临在她认识的女子身上。
王言卿想起那位明媚爱笑的宠妃,心中无比沉重:“她们明明还那么年轻。”
陆珩不言语,只是无声握紧了王言卿的手。今日陆珩推门进去,看到满地腥红,他第一反应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害怕。方皇后绝没有胆量对王言卿动手,但陆珩却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他算错了、斗败了,有人这样对待王言卿,他要怎么办?
他光想想就觉得发疯。
郭韬被恶心的都不想吃肉了,陆珩生理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深深震颤。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反思,他从事的职位,他所在的道路,是不是太危险了?
王言卿越想越匪夷所思:“方皇后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疯了吗?
陆珩对后宫那些事兴味索然,淡淡道:“十金就足以让一个勇汉杀人,而宫廷孕育着天底下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个地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王言卿深深蹙眉,问:“你是说她为了大公主?可是,后宫中明明还有三个皇子……”
陆珩摇摇头,胸腔中发出极轻的一声笑:“有三个皇子,反而没法下手。总不能将三位皇子的生母都株连为谋逆吧?这也太明显了。三个皇子谁是千里马犹未可知,但大公主却是实打实最受宠的。皇上也是因为大公主,才频繁去端妃宫里。若能抱走大公主,何愁无法生下自己的皇子?”
王言卿听懂了,但久久不能接受。方皇后贵为皇后却无子,她是第一批入宫的人,这些年来眼见身边人一个接一个怀孕,唯独她毫无动静,心里怎么能不扭曲?前两任皇后都是因为无子被废的,方皇后既没有皇帝恩宠也没有家族撑腰,她要是没孩子,距离被废也不遥远。
皇帝现在有三子一女,三位皇子看似尊贵,但下注委实太早了,方皇后哪怕扳倒其中一位皇子的生母,将孩子抱到自己膝下,说不定也在为别人的儿子做嫁衣。反而大公主最有用,皇帝十分疼爱大公主,要是有大公主在身边,皇帝常来坤宁宫,方皇后还愁无子吗?
所以,方皇后急不可耐杀死了大公主的生母曹端妃,既除了一个宠妃,又得了一个孩子,一举两得。至于王宁嫔,应当是以前和方皇后有过节,被方皇后迁怒了。
王言卿心情沉重,陆珩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不要担心,我既然带你进宫,就一定毫发无损地接你出去。”
陆珩又不知不觉挤到王言卿身边了,王言卿察觉到了,但他话语中的承诺太郑重,都让王言卿不忍心推开。虽然陆珩总说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在男人方面,却无可指摘。
这是一个有担当的坏人。
王言卿只怀疑陆珩的用心,却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安全,她相信陆珩不会弃她于不顾。回想过去两年,他除了自始至终欺骗她,其余地方并没有亏待过她。
但是,他能对她好,就能对其他女人好。他连句真话都不肯和她说,她如何敢交付终身?王言卿自认并无过人之处,将来比她年轻的、比她貌美的女子有的是,他如果起了二心,在外面养人,是不是也能瞒得她团团转?
王言卿感觉到她还是在一种温水煮青蛙的状态中,既挣扎又麻木。王言卿问:“你今日为什么要针对方皇后?”
“不是我针对。”陆珩道,“是我在替皇上问话。腐肉生疮,皇帝心里迟早都要生芥蒂,不如早点捅破,先将我自己摘出来。”
所以陆珩在王言卿问宫女籍贯时,故意说这也是一种套话手段,扰乱方皇后和徐喜月心绪。她们一旦紧张就会出错,一旦出错,就会被王言卿捕捉。
王言卿低头,静静想“腐肉生疮”这几个字。陆珩感觉到王言卿心思浮动,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开,但最终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直觉,说:“我知道你对我也有芥蒂。我们之间,是刚生出腐肉,还是已溃烂成疮?”
“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无论大小,我都会将腐坏的地方完全挖出来。”陆珩索性不装了,展臂抱住王言卿,下巴依赖般靠在她的头发上,“我有些时候又能理解方皇后的心情。嫉妒是一种很可怕的力量,能驱使人做出很多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很想尊重你的想法,但我始终不甘心放你走。骗你是我不对,无论有再多理由,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还想再尝试一次。”
王言卿扬着修长的脖颈,笔直坐着,没有躲避但也没有回答。陆珩收紧手臂,说:“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新求娶你?这次,你拥有记忆,完全知道我是什么人,再考虑愿不愿意嫁给我。”
王言卿其实也觉得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了断了。她可以很平静地祝福傅霆州,但对于陆珩一直很矛盾,她无法原谅他的欺骗,又始终狠不下心斩断。或许这个机会,既是给他,也是给她自己。
王言卿问:“如果这次我还是不愿意,那你就当真放我走?”
陆珩手指缩紧,他想赌她心软,但并没有想押上这么多。最后陆珩心想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咬牙道:“好。”
“好。”王言卿也痛快点头,问,“时限呢?”
陆珩挑眉,觉得十分离谱:“还有时限?”
“你若是追求十年八年,莫非我一辈子陪你耗着吗?”王言卿撕破了陆珩潜藏的陷阱,毫不留情道,“既然是你提出的请求,那就你来定时间。”
求和的人先亮条件,这是游戏规则。陆珩软肋被别人捏着,只能忍痛做出莫大退步,委曲求全地说:“一年?”
王言卿一听,立刻去掰他的手,陆珩赶紧抱紧怀内的温香软玉,说:“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