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他也有事不对你说的?”
“是嚜,他好些事不爱对我讲的,我也懒得问他,他有他自家的打算。”
露浓心里隐隐高兴,好似席泠就是席泠,不被谁左右侵扰,箫娘也不能。某种程度上,她觉得箫娘也与他不是完全一个阵营,某种角度来说,他是深藏的他自己,有着要命的神秘。
一个男人倘或因为爱一个女人,而完全失去他自己,是不够坚志的,他应当是屹然而立的山川,任水流。他是,所以露浓在心里又私自多爱了他几分。
她又望向那张架子床,也是新打的,无雕无饰,挂着靛青的夏帐,这时节还未换凉簟,铺着苍黑的褥,像是水洗的墨,褪了一层黑。
露浓鉴别到淡淡的墨香,是一种龙脑的清苦,白檀的柔香,再将它们统统烧成冷的灰,香得腐朽而陈旧,没有温度。她也像滴在水中的墨,一缕缕地沉溺飘荡。
可冷不丁地,又看到放着两个枕头,一个藏蓝素缎的,一个虽也是藏蓝,却满是葡萄缠枝纹。
如此刺眼,她便转回眼,对箫娘笑一笑,“你家虽小,却也精致,要那么大的屋子做什么,反倒冷冷清清的。”
箫娘也望见了那个枕头,陪着笑,“总不能常住这里,泠哥儿升官了呀,一个大人住在这里,人寻来,也不好看。”
露浓转过身,背着她微蹙了一下眉。她不大喜欢箫娘这些过于世俗的念头,但她知道席泠,他一定不在意这些,他是个对世事无所谓的人。
两个人又到院子石案上吃茶,箫娘站在杏树底下满树望,要寻两个早熟的果子,给主仆两个尝尝鲜。露浓喊她:“你别忙,这时节还没熟透呢,让它长着吧。”
这也就罢了,箫娘落回长条凳上客套,“姑娘带着东西来,我家却没甚好招待,一点茶果,姑娘还不稀罕。”说着,她乍惊,“哎唷,还没问姑娘吃过午饭来没有?在我家吃些?我烧鱼给姑娘吃,尝尝我的手艺!”
露浓原不想吃的,可盼着席泠归家来,这么久久干坐着,终究说到没话说,不如借此磨蹭时间。便点头,“我认得你这样久,只听说操持家务操持得好,还没尝过你的手艺,我今番就腆着脸要吃你一顿饭,你可别嫌。”
“嫌什么?姑娘这话说得,您肯赏脸,才是我的福分。”
箫娘背过去翻个眼皮,要往厨房里去。谁知听见院门有动静,扭头瞧,是席泠回来。她心一惊,忙着迎上去,暗暗给他递眼色。席泠却面色寻常,眺目看着露浓起身,转而睨箫娘,明知故问,“家中有客?”
箫娘剜他一眼,转头即转了副笑脸,引着他到露浓跟前,“虞家露浓小姐,你见过的。小姐听说你升了官,特意来贺你的。”
这厢席泠拱手作揖。那厢露浓袅娜福身,心似翻腾的浪花,不由己地从眼里扑出来,往他身上流去,“大官人这时候归家,顶着太阳,晒出一身汗,快进屋换衣裳吧。”
席泠巍然点点头,行动十分有礼,浅浅檀色的嘴唇始终弯着不冷不热的弧度,只是目中有些慵慵的不耐烦,“小姐请坐,暂且失陪。”
等席泠进屋,箫娘也不好将个千金小姐放在院里,放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只好引她往西厢坐,开了窗,端了茶进来,“姑娘这屋子里坐坐,我先问问他去。”
露浓点头应了,一双眼追着她出去,与丫头藏在窗户后头,从这窗户斜望到那窗户。不防那窗户被席泠推开,他已换了身黛色的圆领袍,褪了乌纱帽,只是脸上还有细小的汗珠,由他的额上一点点汇集起来,滑向颈项。
一瞬间,他坐了下去,半藏在窗扉后。箫娘走到榻前,压着声质问:“不是叫你晚些归家?你这会急着回来,是不是刻意要与人撞个正脸?”
几不曾想,席泠面向她笑了下,“是。”正恨得箫娘咬牙切齿的功夫,他一把掣她的手腕,让她跌进怀里,亲在她嘴上,“躲躲藏藏的做什么?她要瞧,就让她瞧个够。”
箫娘大吓,趴在他怀里要挣,越急越被衣裙乱绊,慌得爬不起来,悄悄捶打他,“要死要死!真叫人瞧见了!”
“她瞧得伤了心,就不想我了。不是正好么?”
这话有道理,忽叫箫娘定下神,偷偷摸摸由他肩上冒出一对眼睛,往那边窗户看,“她没在瞧啊。”
席泠头也没回,圈着她的腰哼了一声,“在窗户后头,一定。”
猜得不错,可那对桃花泛水的眼一刺过来,露浓早把目光连人一齐藏回了窗扉后头去,好一阵心惊肉跳。她将扇揿在心口,慌乱中想,方才那两颗脑袋凑在一起,那样近,不知在做什么。
说话么?说要犯得着凑那样近?或许是在说什么悄悄话,不能叫她听到。越不叫她听,她越是想听。他们大约是在议论她什么,她不由攥紧扇柄,小心翼翼地,又探出一只眼。
那窗上又换了番叫她毕生难忘的情景——箫娘后脑枕在窗台,席泠两手就撑在她左右,俯在上头亲.她。
蓦地,像有根针扎进露浓的心头,疼痛而惊吓!她猛地避回去,魂飞魄散。她是未出阁的小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可这样的事,有着最原.始的吸引力,任何礼仪教条都关不住。
不过须臾,她揿着要跳出来的心,再度身不由己地探出眼——
席泠还在围困着箫娘,在歪斜的窗扉间。她似乎能听见箫娘的声音,又像没听见,但她能看见他的唇.舌,在吃箫娘似的,带着一点野性意味的侵.略与缠.绵。
更野性的,是他忽然望过来的眼,仿佛浓雾里走出的豺狼虎豹。刹那间,露浓觉得她的生命在他面前如此脆弱,他看她一眼,她就筋软。
反正他看到了,她忽然就不慌张了,软.弱.无.力地避了回去,背贴着墙根。伤心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爬进她的身.躯,仿佛一根长了刺的藤蔓,缠紧了她的骨头。
可奇妙的,还似同时淋着一场雨水,她在一点点蕴凉的刺.痛里,密密麻麻地绽放着。
那屋里箫娘却慌臊得不行,犟着挣.着,对着席泠又是搡又是推,额心攒得死紧,暗暗咬着牙,“脸都给你丢尽了!”
席泠一瞬兜转她,背靠窗台,垂睇她红得不寻常的脸颊。他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格外.振.奋,“我没觉得。”
大约是一点野.性.为祟,有种别样的刺.激,他难自.抑地又再亲.她,敞着窗,嗓音含混暗沉,“不出去了,叫她自己在那边坐着。”
“那哪行呀?”箫娘抵住他的肩,使了好些力。
他抓住纤细的手腕,掰折下来,一行反手阖拢了窗,还是亲,“不管她。”他把她揿下去,有些霸道地央求,“让我弄一弄。”
“不行!”箫娘唬出一身汗,踢打他,“松开手,有人在家呢!”
她越是推,席泠愈发有些收不住,俯首下去一阵行乱。直到逼出箫娘一点泪星,他瞧见了,才松开,“好了好了,不闹了。对不住,吓得这样。”
箫娘慌着起身,到镜前梳理,回首狠剜他一眼,“你讨厌,头发也叫你造乱了!”
席泠脸上浮着细细的汗,欹在那里笑,眼里一点歉意也没有,坦率地让那些狂.妄的慾流淌出来,“对不住。”
满室都被他的目光罩上了朦胧的一缕情.动,箫娘好像能听见他暗.哑.离.乱的气息。她一刻也不敢在屋里待了,心慌着往外逃。
这扇窗户外头一声一声的蝉乱,那扇窗户里头又发生着什么呢?露浓在屋里止不住猜想,越想越是心灰、心痛、心动……
太多芜杂的情绪乱麻似的绞在一起,叫她隔着一堵墙在一发不可收拾的想象里,恨他,想他。
这一阵乱,以至吃饭时两个女人都有些心虚,唯独席泠如常从容,坐在石案细嚼慢咽。
露浓低着脸小口小口地送着菜,仿若方才与他胡.作.非.为的是她,她很是抬不起头来,瞥他一眼也羞赧难当。
一席便无言,吃罢饭,席泠独自回屋里看书,箫娘见露浓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又引她往西厢吃茶。箫娘让了妆台的椅子与她坐,搬了根杌凳在边上,一行做活计,一行与她说话:“姑娘往我家里来,老太太可晓得?”
露浓还有些恍惚,摇摇头,“我是闲在家无事做,借故出来的。要叫她老人家晓得了,又是处处提着心,只怕我在外头吃了亏。不好告诉她的,你也要替我瞒着。”
“晓得,姑娘放心。”
“方才的墨,你收到哪里去了?”露浓四面看,扇子往她针线篮子上敲,“你拿出来给泠官人用去啊,放着仔细受潮。”
箫娘领会意思,只好把匣子拿出来,引着她往正屋里去,将匣子搁在席泠面前的炕桌上,“喏,小姐贺你高升的礼,还不谢人家?”
席泠搁下书,抽了盖瞧一眼,不见大欢喜,也不起身,就在榻上向露浓拱手,“多谢小姐厚礼。”转头又向箫娘笑,“人家都送了礼贺我,怎么不见你的礼?”
箫娘搀露浓在这面榻上坐,迎头剜他一眼,“你还要我的礼?我哪里来的钱?我就那几个钱你还惦记着,噢,难不成我见天伺候你,还背下债了?”
她扭头去哪里抓了些瓜子胡桃,省事的用绢子兜着,搁在炕桌上请露浓吃。露浓发现,席泠的眼总跟着她在屋子里转,有些刻意,终于又转回榻前,佻达的眼斜挑着,“是我欠你的,总行?”
两个人说话有些过分含混暧.昧,露浓有些品咂出来席泠的意思,拿手搡了箫娘的手一下,调侃道:“你们是一家,还你呀我的分得这样清楚。快来,我让你坐。”
“姑娘坐,我站一站。”箫娘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这个局面太吊诡,她有些无措,恨不得她赶紧走。
真格是巧了,露浓不依,非来拽她,手上口里搡来让去,心里却忍不住的,也想把她赶出去。可赶到哪里去?这里是她的家,最终要走的是她自己。
到了连丫头也使眼色催促,不得不走的时候,露浓心里一霎黯然,依依起身,侃侃道别。
这与席泠想要的结果是相差甚远的,他还是不够了解女人。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有的女人,在痛里练就韧性,残酷对她,似月亮的缺口,是一个晦暗的诱.惑。
他此刻发现了,愈发不愿起身,口里只说一句:“小姐慢去。”又接着翻他的书。
只得箫娘将露浓送出院门,搀上软轿。露浓撩着帘子与她道别,起轿时歪着眼看墙头的杏树,结满了半熟的果子,黄澄澄的像一只只小灯笼,为她指引。
这天晚上,露浓枕上辗转,迟迟难眠。好容易睡着,梦见席泠一则屹然的侧影坐在她的床沿,用他那双不耐烦的、泄露着情.慾的眼,像看箫娘一般,佻达地睨她。仿佛她成了他目下的猎物。
但她私自原谅了他的“失礼”与“霪心”,甚至连他白天伤了她的心也原谅了,心甘情愿受他的“亏待”。
反正不论如何“轻.贱”,都是梦里的事情。
遗憾几回画眉间,春.梦已无痕悄逝。甫入五月,太阳晒得眼睛也睁不开,屋里满盆的冰也无济于事,稍稍一动,仍旧一身汗。
箫娘在杏树底下眯着眼,挽着筐,举着杆绞一颗颗熟透的杏。那竹竿左右动一动,便摇下簌簌落叶。不防没绞稳,杏砸下来,她阖眼缩脖子,认命地等着受灾。
谁知灾又未至,席泠未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接住了兜头砸下来的杏。
她转过身,还没来得及笑,就发现院门里递嬗进来一班人,有男有女的。席泠朝他们指一指,“只要收拾穿戴书本一列的东西就行了,装箱抬到那头去。”
一班人唯唯诺诺地应承,箫娘正发蒙,席泠撩袍落在石案后,朝她轻指,“这是太太,从今后家里是她做主。”
男男女女地忙作揖福身,一片唱喏,“见过太太。”
席泠朝他们淡然地挥挥手,众人便分散往屋里,旋即叮叮咣咣的一阵响。箫娘惊回神,抱着高高的竹竿,待要问,倏闻身后震天地“咣”一声!唬得她“啊”地喊一声。
再睁眼,满院皆是飞尘,灰蒙蒙的什么也瞧不清。席泠抱着她,把漫天的尘土扇一扇。逐渐清晰了,才瞧见是东墙坍塌,几个男人在那头轮着锤。
箫娘忙从他怀里跳出来,满目骇异,“这是做什么?”
“走,瞧瞧咱们的新宅子去。”席泠拉着她,踩过满地的钻石,打墙窟窿里钻到陶家府宅。
后门上的小院还是原样,走出月洞门,踅出照壁,便是曲折小道,两边是几间下人住的屋舍,小道尽头是一处梅瓶形的垂花门,穿过去便视野开阔。各处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槐高柳间,青瓦参差,粉壁半藏,熏风掠带荷香,吹得沁人心脾。
席泠牵着箫娘由右面的绿竹夹道蜿蜒进去,走到一条曲折长廊,廊上处处漏窗,前头月亮门绕出,走几步便一片绿池,架着座九曲桥。桥那头又是羊肠小径,不算长,尽头便是两扇绿门,门上石刻的小匾,绿漆描边,题的是“望露”二字。
推门而入,一片小小竹海,蔚蓝的天在竹影间被切割成碎片,像未经雕琢的蓝宝石,原始得没规则的美。
清凉的风在林间萦绊,上渡竹海,三面屋舍合抱,连着一条长廊,四五个丫头在廊下穿梭。正屋廊庑下立着一则背影,正四面指挥,“这对瓶摆在那里,这幅画挂在卧房里,嗳对。这褥垫铺在榻上去,嗳摆正呀!麻利些好吧?”
箫娘一听这声音,满心欢喜,跳出席泠的手,“晴芳!死人!”
那厢一扭头,果不其然是晴芳,穿着水绿软缎长衫,素白百褶罗群,打着扇捉裙奔下廊来挽她,“你快进去瞧瞧如不如意,趁着这会陈列东西,哪里不好就好调换!”
箫娘一时惊得不晓得拣哪头问,扭头望席泠。席泠淡挑眉峰,朝屋里递递下巴,“咱们住这处院子,你瞧瞧去。”
箫娘如在梦中,两只眼恨不得八面看,看着看着,什么也不顾,笑着奔跳到席泠身上,腿挂在他两边,把他脖子死死吊住,“你把这园子买下来了?!”
席泠慌忙托着她,“你不是喜欢?况且这是我家的祖产。”
“真买啦?”
“这还有假?”
她又跳下来,转背拉着晴芳往屋里跑进去,偌大间屋子,湘帘重影,绮窗杲杲。左边帘下隔着一间小小厅室,掩映屏风,踅过屏风,对面墙架子上陈列着各色茶器,上面墙下是榻,下面窗户底下是一套椅几,几上一个白瓷缸,养着杏黄碗莲,游着三尾金鱼。
又踅出屏风往左边,帘掩着饭厅,四面墙角高几上搁着几盆兰花,上头香案上搁着一把琴,墙上挂着几幅字,再则就是一张方桌。
箫娘把屋子转完,晴芳忙在廊下叫来几个丫头,说名字给箫娘听。叫的什么素心雅琴之类,晴芳仰着下颌,“我给起的,好不好听?”
箫娘一个没记住,又不好拂她的脸面,笑嘻嘻点头,“回头再认吧,我一时也记不住,回头到跟前多打照面,我就能记得了。”
几个十五六的小丫头缩着肩抿着嘴笑,往她面前福身,称她,“太太记不住,随便叫个什么都成,我们晓得答应。”
“好好好,你们先忙去吧。”
箫娘笑得合不拢嘴,望着小丫头们退出去,正在门首撞见进来的席泠,个个退了一步福身,喊了声“老爷”,脸红腮粉地低着脸绕身出去。
席泠迎面过来,穿着竹青的直身,系着绦带,清清爽爽地束着髻,剪着条胳膊恬淡地笑,“好不好?”
箫娘简直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恍恍惚惚的还似身在梦中,一面环顾一面撞到他怀里去,偷着拿眼看那微动的帘影,“咱们真住这里呀?我怎么觉得像做梦一样呢?”
“你这梦做得不错,”席泠环住她,歪着脸逗她,“这么个富贵梦里,还能有我,也不算只惦记着钱。”
箫娘噗嗤一乐,脸埋在他衣裳里,嗯.嗯地哼.着,闷闷的,像是半笑半哭。别说席泠,就连她自己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哭是笑。好像她深处海岸,巨大的幸福一夕拍来,她惊着叫着笑着,踩着绵绵的细砂,方寸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