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常训导听见,大太阳底下朝他拱手,“白教谕,这时辰也该归家吃饭,可明日誊录了,卑职再送去不迟。”
“不好。”白丰年见他帮着席泠,益发来气,“明日就得递交夫子庙,若有差错,可及时调改。”
那常训导还欲再劝,却被席泠摁下手腕,拱手道:“卑职遵办。”
白丰年适才满意,摇摇摆摆拖着壮硕的影去了。席泠谢了常训导两句,将案椅搬回后堂,研磨誊录。
这一写,便至下晌,箫娘在家左等他不回,右盼他未归。晚饭摆在院内,被风吹冷,她又收回灶上,搁在锅里,用余火温着。
席慕白进院嗅见饭香,却不见摆饭,急吼吼走到灶前问:“饭呢?我分明闻见味道,你自己吃了?”
说话就揭锅,惹得箫娘提刀,作势要砍他的手,“你是猪么?就惦记吃。你儿子今日往县儒学赴任,头一天当差,就不能等等他?”
“他往县儒学当差与我屁的相干?”席慕白冷笑两声,“别说县儒学,他就是做了宰辅,与我也没什么好处,我凭哪样管他?小淫/妇,别以为我瞧不出你安的什么心眼,你打量他是个进士,要巴结好他,叫他往后升官进爵,少不了你的好处。”
箫娘叮咣将菜刀丢在砧板上,叉起腰笑,“又怎的?我倒想巴结你,可你有哪点值得我巴结?也不晓得你是烧了几世的高香,能生出这么个儿子,这也算你为祖上积德了。”
席慕白肚里饥荒,不得饭吃,索性拿葫芦瓢舀水喝,喝完横袖把嘴一揩,“生了他,才是几辈子造的孽。我告诉你,那是个没心肺,连他亲老子也敢动手。”
“你卖了他亲娘,要换我,索性提刀砍死你算。”
“嘿!”席慕白吊起眼来,“他倒跟你生的似的,一窝没心肠。我卖他亲娘是为了甚?还不是为了养活他!他要读书,读书多费钱你可晓得?不卖了他娘,卖他不成?啧、我倒心悔,当初就该趁他年幼,卖了他才是。”
箫娘不搭腔,摁着锅盖不松手,席慕白自觉没趣,往窑子里摆饭吃去了。
比及天色蓝重,席泠归家,趁还见亮,箫娘将饭摆在院中,过问了席泠入学当差的事。席泠把白丰年刁难之事隐去不提,淡说两句,摸了个小匣子搁在案上。
捡来一瞧,是一副细珍珠坠珥,箫娘乍喜乍惊,“给我买的?”
席泠点点头,箫娘便喜孜孜搁下碗,往耳朵上戴。她今日穿一件妃色对襟短褂子,旧得透了纱,底下扎着玉白遍地撒花裙,堆鸦的髻,并头簪两朵野黄花,两耳下珍珠晃荡着,尤显清丽俏皮。
他多瞧了两眼,箫娘察觉他的目光,索性将个脑袋大大方方凑到他眼皮底下,“我好看吧?”
席泠眼色闪避,扒了两口饭,“好看没瞧出来,脸皮厚倒是看出来了。”
“哼,” 箫娘鼻稍翕动,轻蔑的笑,“吃着我的饭嘴还硬……你个书呆子懂什么女人?”
席泠眼罩薄烟,牵着唇笑笑,没再讲话,只静听箫娘嘱咐他摆酒谢何盏之事。
按她的意思,何盏这等有家室有能照顾朋友的人,就不该吝啬,酒菜皆要上得了台面才是,往后遇着事情,他方能尽心帮衬。
倒不为他帮衬,单为谢他奔波费舌之恩,席泠初十那日便在秦淮河一家叫春晖阁的行院里设宴答谢。
往两岸最旺的酒楼里叫了八只酿螃蟹、一样烧鸭、一样醉鹅、一样猪头肉、并两样鲜藕鲜笋,又要一坛菊花酒,酿得喷香,筛来碧青,如湖在杯。席上请的是本家一位妓者弹唱,鹂鹂歌咏:
淅沥沥浅溪去,游丝丝柳条摇。翩跹跹蜂蝶百花,闹喳喳彩燕还巢。媚孜孜寻芳斗草,喜盈盈春陌绿郊,笑吟吟桃花扇底,娇滴滴款过画桥。
席泠静听片刻,拣了两只螃蟹,用帕子包着搁到一边,将下剩的六只一并换到何盏跟前,“照心,多谢你,我晓得你衙门有事要忙,可十五夫子庙祭祀,前三日便不得饮乐,只好拣选今日。”
何盏摆着一截浮光锦的氅袖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本不该与我这般客气。不过你碎云甚少赴宴,更少请客,今日却设席请我,我再忙也得来,不枉咱们同窗近邻之宜。”
说到此节,何盏已有微醺,双颊染红,拂去小婢,亲自筛酒,举敬席泠,“说句实在话,你碎云,饱读诗书,满腹奇文,独立独行,从不与俗流同伍。我呢,不过是仗着父亲的势,才谋了个主簿。你要是家世如我,必定比我强上许多!”
席泠举起玉斝,浅淡如月地笑,“愧不敢当。”
他却迟迟不肯碰杯,反把金樽暂搁,似憾似悲地睇着席泠,“哪里不敢当?你当得!那年往顺天府殿试,倘或不是遇见京师那两个纨绔戏耍你,丢了你的铺盖,泼你凉水,你何至于试前染病,握不住笔,写字打颤?你当得一甲第一名,你该状元跨马,衣锦还乡!就算你沦落二甲,也该点进翰林院当差的,可京师那些狗娘养的,竟敢瞧不起你!”
话到最尾,何盏的音调一声比一声激昂,又酒醉地伏在案上摇首嗟叹,“官场不端、碎云,世道误你啊……”
不似他的义愤填膺,席泠握着玉斝始终不大言语,冷酒由他几个指端入侵肺腑,凉了五内。旧时浓烈的恨与失望积到如今,已酿成了一轮幽月,平静又荒凉。
窗外,秦淮河中画舫喧阗,朱楼结灯,人间锦绣繁荣,也凉淡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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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嘱托:明代约聘教师。
②释菜礼:祭祀孔子等先圣典礼,释通“舍”,以肉蔬祭奠之意。
第10章 犹未死 (十)
明月稍缺,好似黑夜亏欠了它什么。而那些世道亏欠给席泠的,他已搁置不提了,只把两只沉甸甸的酿螃蟹带回家,放在灶上,透过西厢的窗缝,瞧见箫娘喜滋滋敲壳吃了。
他便提笔蘸墨,在飞鸟朝去暮回间,兢兢业业地做他的训导。
门馆闲庭的儒门内,不乏那求学若渴之辈。不过两日,席泠二甲第一名进士出身的身份走漏出去,就有那好学的生员缠住他讨教文章:
“先生,《礼记.缁衣》篇,子曰:‘小人溺于水,君子溺于口,大人溺于民,皆在其所亵也。夫水近于人而溺人,徳易狎而难亲也,易以溺人;口费而烦,易出难悔,易以溺人;夫民闭于人,而有鄙心,可敬不可慢,易以溺人。故君子不可以不慎也。’学生实在觉得玄之又玄,这近与不近,到底该如何行止呢?”
红杏飞花,菖蒲深种,儒学后场院内生员们或蹴鞠玩耍,或席地行令,席泠剪手瞧着,刺目的阳光虚阖了他的眼,“子曰‘可敬不可慢’,不是说明白了么?”
“何为敬,何为慢呢?学生不甚明白,近了,恐招非议,远了,又不知民。官民干系历来就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席泠睐目,拍拍他的肩,“不必拘泥于此,为官,勤政爱民,民得利,自然就没功夫计较官了。”
那秀才家境稍贫,对事实颇有些牢骚,“那当今世道又当如何论呢?天下百姓安居,繁荣昌盛,可官场浑水一潭,民却不察。”
“不察,是祸还未及自身。你读史书,凡是王朝,总有艰行之初,鼎盛之时,亦有颓唐之末。繁荣兴盛,能麻痹人,忘了盛极而衰的道理。民不读书,不懂这个道理,君既读书,就该有远忧之心,不要沉溺片刻繁荣之境。”
“学生还有不明,凡是官场之人,皆为读书出身,怎的他们就能耽溺声色,忘记远忧?”
席泠稍稍垂眼,沉吟半晌,方笑,“人有共通,又有异分。他们每一个都是人呐,有七情六欲,贪嗔痴念,各有经历,各有缺陷,训的目的就在于约束这些私欲。若人人都是先圣,又何必‘圣学’?”
秀才深深作揖去了,廊下撞见白丰年,只稍稍拱手。
这班学子知其不过举人出身,不大敬服他,撞见也仅仅以礼相待,甚少有人讨教奉承。倒是待席泠十分敬重。
那白丰年地主出身,最爱受人吹捧,如今遇冷,嫉郁不瞒,益发苛待席泠。这厢摇袖朝他招一招,招回内堂,丢了个绢轴与他,“你写一篇十五祭祀的祭文,写完叫常训导递呈夫子庙。”
席泠在案前朝常训导望一眼,搦回眼来拱手,“按制,祭文当教谕亲笔题作,卑职不过训导,只恐妄举亵渎圣人。”
“叫你写就写,哪这些推诿之言?”白丰年欹在椅上,砸了两口茶,拇指把两撇挂水的胡子左右刮刮。
抬眼见席泠还立在跟前,登时气涌,“怎的,我一个教谕还使唤不动你个训导?十五前写了给常训导。若有不服,你索性不要干了,还回你的私塾教书。你不是教书教得好嚜,秀才都爱向你请教,正好全了你的为师之心不是?”
话音甫落,席泠的目光便寒如冷箭,唬得白丰年一颗心抖了抖,不自在地别开眼,“你不想写,那就去将后场院里的草拔了,生员蹴鞠,这一上午,都摔了几个了?”
席泠望他半日,面色倏软下来,目光却细成了针,捡起案上的绢轴,“教谕放心,卑职明日就交与常训导。”
暑热荷风,卷起席泠挹动的衣袂,白丰年把眼虚成两条缝,遥遥望他远去,洋洋地笑,正是君子失意时,小人得志日。
午晌归家,常训导与席泠同行,二人皆无车马,缓步游街。闹市里,常训导的声音显有几分落魄无奈,“碎云,世道就是如此,白丰年有些财气,得陈通判青睐,能忍则忍罢。”
二人欲要分道,席泠止步,朝他作揖,“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①。晚生明白,多谢常训导良言。”
常训导三十出头,陋衣裹风骨,往他肩头一拍,“我觉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须天付②。”
“席泠谨记君言。”
街市分别,席泠穿巷而过,走到秦淮河,涉桥而过,暑天如焚,流金铄石。
两岸行院丽人临水而坐,莺声燕语,摇风抛眼。谁抛了个眼风向席泠,瞧他衣着朴素,却有冷月之风,器宇不凡,正估算其身份家世,谁知一错眼,琼影飘摇去。
推开院门,恰逢箫娘浓睡起,院内坐着慵不语,呆望满树艳杏,满眼游丝兼落絮,似有残梦无处寻。蓦地叫他想起苏子瞻《贺新郎》里的一句: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席泠不忍惊触,欲悄步回房,不想箫娘喊住他:“快来吃饭,人午觉也睡起来了,你才归家。儒学里才散,还是在外头给谁绊住了脚?”
说话间,叮铃咣当摆了几样小菜并两碗稀饭。席泠夜间分明听见席慕白的动静,眼前却不见,因问她:“席慕白又走了?”
乍然间,箫娘窃窃地笑出声,跑到灶后端出一瓯煨得耙烂的猪骨肉,“他早晨出门,那狗鼻子嗅见我煨肉,只管朝我要。我当头给他骂了回去,说没有,是隔壁陶家煨的。他犯起馋,邀了两个狐朋狗友,窑子里摆饭吃去了。”
席泠轻哼了一个笑,“他赢了钱?”
“像是赢了五两。”箫娘用手拿起猪大骨递与他,席泠却摆摆箸儿。
她便搁下,把盘子换到他跟前,笑嘻嘻谈论起:“你爹讲,趁着他手上还有十来两,要在咱们这小院里摆两三席,请了相熟的亲友来,设香案拜天地,再把我的身契拿到衙门去上了籍。从此后,我就真格是你老娘了,你往后可赖不脱,要孝顺我的。”
席泠握箸儿的手顿了下,眼不瞧她,隐约含笑,“你真想嫁给他?他可是个无赖泼皮。你倘或有远亲,我还有几个钱,给你做了盘缠,寻你的亲友去吧。跟着他,岂不耽误?”
箫娘搦腰靠案,坦率地望着他笑,“嗨,我哪有什么亲友?爹妈早死得干净了。你爹虽是个泼皮无赖,可你有出息呀。我不瞒你,当初在吴家,听见说要将我卖个赌鬼,我着实想,索性裙带解下来,悬到梁上吊死了算!可听见他有你这么个儿子,我又想,保不齐你将来有大出息,我也跟着沾光!”
他斜眼窥她,见她穿一件湖色苎麻短褙子,星眸缬彩,蛾眉轻扫,薄施胭脂,还是他买回来的脂粉。心里便似挽了个结,好像真与她有了某些理不清的牵绊。
浓阴逼匝,席泠泄出一线笑,含着些道不明的意味,不再纠缠此事,反刨根似的转问:“你爹娘是怎么没的?”
“那年暴雨,崩了山,压垮了屋舍,就给压死了。我记得好像是这样子,那时候我还小,确切的也想不起了。后头被舅舅养了些日子,转手卖了。”
“祖籍南京?”
“我哪里记得?”箫娘撇撇嘴,自嘲一笑,“是不是南京倒不晓得,祖籍是贱命倒是真格的,一辈子没享过福,给人当牛做马,吹拉弹唱,奉承主子。如今落到你家,既要跟你那个混账老子打擂台,又要赶着巴结你,我真是哪辈子造下的孽?要叫我今世偿!”
席泠瞥她一眼,“你不是学过戏?唱一段来听。”
“凭什么?!”箫娘瞪圆了眼,一把拍下箸儿。
“你不是要巴结我?叫你唱段曲你就不情愿?”
她两片红馥馥的嘴皮子细磨着,像是在咒骂他,却没声,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杏树底下轻抬莲步,唱一段《玉簪记.弦里传琴》:“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忽被席泠叫停,“你怎的唱小生?”
“我学的就是小生嚜。”
“唱个女旦来听。”
箫娘暗暗嘟囔,心恨他一百二十遭,浓阴里款折柳腰,唱来:“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明月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③。”
朱弦声杳恨溶溶,随花摇落东墙外,被有心人听取,驻足因问:“是谁在唱?”
陶家的小厮跟着听觑片刻,把眼摇望西面,“回仇官人的话,大约是那头何家摆席请的小戏。”
仇九晋花地里俄延半日,步虚踱在墙根底下。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④。
听曲韵十分像一位旧识,可声调却不大像。她的嗓子更轻盈、更灵动、像只夜莺。他摇首自笑,举步走了,“多谢你们老爷的酒,告辞。”
云日相掩,春染眉痕,溪风遥送他,人在眼前,却隔墙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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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孟郊《投赠张端公》
②宋 辛弃疾《贺新郎.和徐斯远下第谢诸公载酒相访韵》
③明高濂《玉簪记.弦里传情》
④同上
第11章 隔墙东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