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有人看她,这不奇怪。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为公主而来。但这个人,格外不同。
他冲冠眦裂地望着她。
我有对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宝鸾觉得他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好奇地看了两眼,收回目光。
对男人从不上心的公主,根本就没想过,这个有点眼熟的人,是她的准驸马。
往她面前凑的人太多,手段层出的也太多,她不必个个都要记住。
准驸马齐崇,在经历了莫名丢失懿旨,无法到公主府为自己正名驸马身份后,看到公主到处出游,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他内心的愤怒,已经达到顶点。
用那种恼怒的目光盯看公主,是他唯一能够发泄怒火的途径。
这个途径,在公主看向他的时候,却短暂地被中断。
公主的眼睛,仿佛盛满一整个春天的明媚。
她将他扫进视线里,好似碧水漫过荒地,潺潺春意万物萌芽。
在公主的目光中,齐崇不由自主迷失了自我,他不再记得自己是谁,不再记得自己为何要生气。
这个人,将是他的妻子。他只记得这一点。
这份迷醉,在公主移开眼神后的半刻钟内,仍旧持续。在那之后,醉意渐渐褪去,重新清醒的齐崇再次恼火,他的怒火比刚才更为澎湃。
公主的眼神,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她不记得他!她竟然不记得他!
齐崇可以忍受暂时宣不了旨,可以忍受他现在不能以准驸马的身份出入公主府,但他无法忍受公主不记得他。
我是皇后的堂侄,是齐家未来袭爵的人,我同你见过两面,还和你说过话,你怎么可以不记得我?
齐崇大喊:“公主!”
锣鼓般的愤怒声音,气贯长虹,可惜四周人声鼎沸,同他一样喊着“公主”的人,成百上千。
他的声音,如水滴入大海,尚未引起一丝波动就被掩盖。
气昏了头的齐崇,握起拳头就往外冲。他有侍卫帮衬,很快挤出一条路,冲到最前方。
“公主!我是齐崇,我是你的驸马!”齐崇大喊着对场上追球的宝鸾吼,像是要将这几天受的气全都撒出来:“就算我没有懿旨,你也不能躲着我!我是你的夫君,你不能躲着自己的夫君!”
场上一瞬安静,而后响起爆笑声。
“疯了疯了,这个人疯了。”
“哪里来的疯子,竟敢在此撒野!”
长安的消息还没传到陇右,在陇右人的眼里,这个自称驸马的人,又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傻子疯子。
石源打个手势,让人将齐崇请下去。
驸马的事迟早瞒不住,但公主应该高高兴兴地打完这场驴鞠。
宝鸾看着齐崇离去时扭曲的面容,忽然一下子想起来,这个人是谁。
惠敏离宝鸾近,就在她身侧,疑惑问:“公主,他是谁?您认识他吗?”
宝鸾难为情,满脸涨红。
她不好意思告诉惠敏,这个一出现就丢尽她颜面的人,可能是她的准驸马。
第106章
驴鞠结束后,宝鸾召来石小侯爷。从他那里,得知齐崇出现在陇右的前因后果。
从她可能被赐婚,到她已经被赐婚,将成亲比作刑场的话,她目前面临的境地,是已经穿上囚服在刑场准备就绪,就等着刽子手一刀取命。
之前宝鸾哭,是为可能成亲而哭,心里还留有期盼,认为此事也许还有余地。如今局面已定,她反倒哭不出了。
齐崇来这里,是以他准驸马的身份来宣旨。没有任何犹豫,宝鸾决定去驿馆瞧瞧。
驿馆凌乱不堪,驿役们叫苦不迭。看到公主来,犹似看到救命稻草。
“驿馆简陋,不配让郎君屈尊留宿,请公主为郎君另外安排住宅。”驿丞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领着驿役们对宝鸾下跪恳求。
齐崇弄丢懿旨后,驿馆成了出气筒。
武威郡公不想再和齐家的人打交道,借点兵巡视的理由,和儿子元小将军一块,前两天就已出城。武威郡公不在,城里能压得住齐家人的人,只有公主。
装病未遂被迫当差的驿丞,指着被砸得稀巴烂的正堂,再次哀求:“公主您看,我这里本就没有进项,前不久得了公家的几百两银子,好不容易才能修缮一番,郎君嫌我们伺候得不好,打人也就算了,还砸东西,呜呜,砸坏的东西都值钱,小的拿命也补不上。”
宝鸾让人拿三百两银子给驿丞。驿丞立马止住哭声。
石源小声同宝鸾道:“驿馆有的是油水捞,过往车马偷运物资多从驿馆拿路引,进项出息多得是。”
他可惜那三百两,宝鸾不觉得可惜:“他不想要齐大郎这个烫手山芋,我也不要,给他一点钱,堵上他的嘴,再划算不过。”
她环视周围,到处都有砸坏的痕迹,就连回廊两边的花草树木,都有被刀剑砍削的印子。齐崇性格暴戾,由此可见一斑。
我不要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宝鸾对齐崇的抵触心更重,下定主意,和他商讨退婚的事。
皇家的亲事,一旦定下,由男方提出退婚,无疑是天方夜谭。但齐崇不一样,他是皇后的堂侄,由他出力周旋,有皇后保他,齐家不会摊上藐视皇家的罪名。
她一个远在外地被流放的人,她的意愿如何,不会有人在意,由齐崇力主退婚,此事方能成。
宝鸾做好准备,无论齐崇要什么,她都会尽力补偿他。要百万两,她给。要美人无数,她也给。只要他愿意放弃这门亲事,一切都好说。
“你愿给我百万两白银,美人无数?”面对她的提议,齐崇表现得没有她想象中那般感兴趣。
他脸上露出淡淡的不屑的笑容,细看之下,眸中还藏着几分隐忍的怒火。
“你若不信,我与你盟誓。”宝鸾三指对天,铮铮发誓。
齐崇喝止:“够了!”他一掌拍在石桌上,站起来道:“公主以为我是什么人,贪财好色之辈?”
两人坐在轩亭里相谈,本就离得近,他站起来,两人距离拉得更近,宝鸾不得不直面他的脸。这张脸,不丑,算得上周正,可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眉毛不够浓,眼睛不够大,鼻子不够挺,哪哪哪都不好看。我不喜欢你,再看多少次都不会喜欢。她发愁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冷静下来。
“我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这门亲事,对你对我而言,都没有好处。与其结成怨偶,不如各自放过,你要的是妻子,一个能替你持家的妻子,我不是,我只会恃宠而骄。你娶了我,不但得不到任何好处,还得因为我公主的身份,对我三跪九拜。齐郎,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宝鸾不想坐着仰望他,她站起来,走到雕栏旁,欣赏亭外池子里的游鱼:“这件事你好好考虑,离开陇右前,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复。”
“不必考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齐崇高声道,“公主,我娶定您了!公主这辈子,注定是我齐崇的人。公主不会做人妻子,那就学,学到会为止。”
宝鸾蹙眉:“齐大郎!你放肆!”
齐崇一把抓过宝鸾手腕,狠声狠气道:“公主,不要再有那些不该有的念头,你我已经定亲,您该想的,是如何与自己的夫君琴瑟和鸣,而不是将自己的夫君往外推。从现在开始,您该好好记住我的模样,记住我的名字,记住我是您以后的依仗,是您孩子的父亲,是您该终生爱慕的人!”
他贪婪地凝视她,暗想:若你听话,讨我欢心,或许我会为你违背娘娘的命令,或许五年后我可以将你悄悄地藏起来。
“放开。”宝鸾甩手甩不开,齐崇抓得更用力。
他感受着她如凝脂的细腻肌肤,比上好的绸缎更丝滑柔软,决心更甚:“回长安后,我会向娘娘请命,公主成亲前应该住在幽州而不是陇右,最迟今年夏天,公主将随我回幽州。”
“不。”宝鸾一巴掌打开他靠近的脸,一字一字道:“你休想。”
齐崇猛不丁被扇一耳光,恼羞成怒,攥紧她的手,紧得在她雪白的腕间留下手指印。
宝鸾呼痛,齐崇也不放开。
“公主的性子该收敛些。”他试图将她拉进怀中,“我是您的驸马,不是您的下人,您该敬重我,而不是肆意打骂我。”
宝鸾大喊:“石源!石源!石小侯爷!”
石源立刻现身,领着几十个侍卫,以公主府署官的身份,拿下齐崇。
齐崇并不畏惧,他高昂着脑袋,视线仍定在宝鸾脸上,他道:“公主,早些收拾行李,等着我带你回幽州。在幽州,你将拥有一座更好更气派的公主府。”
宝鸾拿石子扔他:“我哪都不去!”
第一次对陇右产生留恋之情,竟是因为齐崇。
比起前往幽州成亲,在陇右长住,似乎也成了心甘情愿的好事。
回去的路上,宝鸾气得眼泪都出来。
石源骑着马在车外面相随,念叨:“他知道公主府建成花了多少银子吗?连公主府的大门都没迈进,就敢放大话,建一座更好更气派的公主府?真是自不量力。”
斯文款款似谪仙般出尘的石小侯爷,不为公主难过,只为被贬低的公主府难过。
车窗内一个布老虎砸到石源身上,公主受伤的面庞从帘后露出来:“石小侯爷,你的眼里只有公主府没有公主吗?”
石源微微一笑:“公主自有人心疼,无需臣心疼。臣的心,只疼银子,方才妥当。”
回到府里,独坐房中,宝鸾越想越沮丧,越想越难受。
齐崇铁了心要娶她,这门亲事无人可拦。
谁会为了她,去质问一门由皇家赐下的婚事呢?
齐无错?他能阻,早就阻了。二哥哥三哥哥?他们只会觉得她嫁人是应当的。
女大当婚,如李云霄这般享尽父母疼爱的人,也要躲到道观里才能暂缓婚事,她一个孤女,凭什么说不成亲就不成亲?
说不定,在圣人眼里,这是一门好亲事,是他为她找的庇佑。
皇后的外家,对身份尴尬的假公主而言,确实称得上是庇佑。
宝鸾问自己,你想要这样的庇佑吗?
她摇摇头,不,我不想要。
班哥进屋来,看到的就是宝鸾临窗而坐,魂不守舍的伤心样子。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这才发现她脸上没有眼泪。
竟然没有哭,班哥惊讶。
军中哗变敌人设伏,千险万难面前,他都没有变过神色。宝鸾难过而没有落泪,却叫他大吃一惊。
我的小善,是陇右的生活磨砺了她,使她不得不坚强?
其实已经哭过几场,但班哥还来不及知道。他的眼里,只看到她此时此刻没有哭。
难过成这样,居然还没泣泪。他心中不好受,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才让她强忍着泪水连哭都不能随意。
班哥将宝鸾轻轻抱进怀里,如视珍宝般唤她:“小善。”
宝鸾吓一跳,抬头看清来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将能想的人都想了个遍,刚刚正好想到他,他就出现眼前,很难不惊愣。
“我梦见你想我,所以从营地连夜赶来。”不等她问,他主动答疑,笑着亲亲她的头顶:“都说梦是相反的,难道你真的不想见我?”
宝鸾睨他几眼,被他抱在怀里,听他出言调笑,心里不再像扎刺般酸痛。和齐崇一比,和幽州成亲一比,被自己名义上的哥哥爱慕,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