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耿灿灿
宝鸾果然开口:“昔日阮籍丧母,饮酒食肉,箕踞不哭,裴楷前去吊唁,为阮母哭灵,礼毕后离开。有人问裴楷,凡是吊丧之事,都是主人先哭,然后客人回礼后哭,阮籍不知礼数,他母亲死了他自己都不哭,做客人的,何必哭呢?裴楷说,阮籍是方外之人,所以他不必崇礼制,但我辈是世俗人,所以应该遵守世俗礼节。两得其中,这便是人情世故。”
她这种时候特别有意思,要是不知道她的闺房里藏着一堆杂七杂八的话本,光听她头头是道论魏晋,肯定会被她骗倒,以为她是个只看正经书的小学究。
班哥揉着她软绵绵的肚子,说:“你说的,是贵族的人情世故,不是寻常百姓的人情世故。贵族以体面为先,所以有两得其中,但寻常百姓过日子不是这样。”
宝鸾咬着嘴巴想了一会,问:“寻常百姓的人情世故,是什么?”
班哥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要想知道,你可以自己体会。”
宝鸾觉得他就是故意逗她玩:“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班哥放下圆扇,捏捏她的下巴,浅笑道:“将白天编了一半的长命缕编好送我,我带你出府玩?玩一圈回来,你就知道什么是百姓的人情世故了。”
宝鸾心痒痒:“又不是没出府玩过,你不带我出去,我自己照样出去玩得开心,多得是人陪我玩。”
班哥道:“谁陪你?那几个没主见的陪侍夫人?还是郡公府那个野丫头?不过是陪你郊游驴鞠逛铺子,谁都能做,她们能陪你去市井中过老百姓的日子吗?”
“惠敏陪我扮过女冠,我们还讨到香油钱了呢。”说起女冠,宝鸾就想到上次盛大的骗局,白天入道晚上还俗,像个笑话。
用力捶他腿,别过头,红嘴巴高高噘起。
班哥搂着她轻轻晃,好声好气哄:“都过去这么久了,还记着?”
“记着,一辈子都记着。”宝鸾抱肩。
班哥说:“你记一辈子,那我就赔罪一辈子,反正我赔不腻,你应该也记不腻。”
“无赖,无耻。”宝鸾眼角余光睨他,转到正题上来:“你带我出府玩,到底怎么个玩法?”
班哥含笑望着她:“保管你喜欢。”
几天后,城中最负盛名的成衣坊来了两个新伙计。
掌柜娘子要到郡公府上量裁新衣,正好带上新来的两人打下手。
这两个人,相貌平平,不看正脸只看背影,气质好得那叫一个惊为天人,无奈长相实在寻常,女的勉强能看,男的就不太行了。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老板什么人,手艺生疏一无所知,竟让老板收他们进店当学徒。
瞧,两夫妻又吵起来了,不知吵些什么,嘀嘀咕咕,男的好脾气,女的不理他,他追上去牵住了不放手。
掌柜娘子朝小夫妻两招手:“快些,别耽误了。”
这对其貌不扬的小夫妻,就是易容后的宝鸾和班哥。
刚才为何吵架,因为班哥说时不时拌嘴两句才像夫妻才不会引人怀疑。
“怎么样,像不像?”宝鸾放下叉腰的手,心里美滋滋,对自己的表现非常满意。
班哥拉着她的小手:“像极了,完全就是一只母老虎。”
宝鸾指挥班哥:“你现在是个怕婆娘的人,和我说话,应该脑袋低着点,嘴角下垂些。”
班哥照做,然后问:“婆娘?”
这一切太好玩了,易容成一个普通百姓体验真正的民间生活,实在新鲜。宝鸾高兴得昏头转向,新学的民间土话也说得兴高采烈:“婆娘就是我,我是你婆娘。”
多清脆,多可爱!
要不是大街上人太多,班哥真想抱着她从耳朵亲到脚心。
第109章
晚夏来临之际,宝鸾已经懂得百姓的人情世故。
她扮了许多不同的人,学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这些事多数有关贫苦百姓,可能永远不会和她有关,但她很庆幸,能够体验一二。
在长安,她永远不会有这些经历,没有人会放任她做一个制衣坊的小学徒或绣坊的绣娘。
现在让她独自穿行闹市,也不会再被人哄骗了去。就连班哥想再哄她说两句动听的土话,亦难上加难。自她明白婆娘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再也没有用过这个词。
“公主起晚了,没能亲自采撷夜露,气了一会,现下又好了,此刻正在湖上泛舟,高高兴兴地采莲。”石小侯爷怀中满揣莲蓬,颇为狼狈。
班哥看着石小侯爷周身堆积的莲叶:“这是第几船?”
石小侯爷叹气:“已经满载三叶扁舟,公主说,今日做莲酥。”
班哥揶揄道:“谁让你那日嘴贱,竟说庆春楼的莲酥比府里的好。”
石小侯爷大呼冤枉:“若知道那盘莲酥出自公主之手,某绝不会逞一时口舌之乐。”
说话间,一支小舟停靠岸边。
满舟的粉芙蕖间,现出少女袅袅娜娜的身影。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粉莲,风随着步履,渐起清甜的莲花香。一抬头,发现树荫下的两个人,快步向前,又很快停下来,恢复端庄的姿态。
石小侯爷颔首示敬,不等宝鸾反应,带着侍女们迅速离去,走时不敢忘莲蓬,一个不剩全搬走。
宝鸾微抿红润润的唇,道:“我还没开口,他怎么就走了。”
“许是怕你再让他去街头卖莲蓬。”班哥接过她手里的莲花,往金玉腰带别,十足像个莲花郎君。
宝鸾收回视线,看着班哥,一时有些忘神。
班哥嘴角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用湃过井水的帕子替宝鸾擦脸擦手:“今日还做莲酥吗?”
宝鸾点点头又摇摇头,问他:“你又回来?”
“听石六说,你要写呈情信。”班哥撑起遮阳的牛皮伞,没有牵她的手。
好一会,宝鸾才展开藏在袖中的手,仰头看着他:“你是来阻止我的?”
“当然不是。”班哥为自己解释,神情些许委屈:“难道我尽做些让你不开心的事?”
宝鸾轻轻地快速地呢喃:“我又没有这样说。”
终究是底气不足,莫名涌起一股子心虚,为了遮掩,立刻赌气似加快步子。待走出伞下阴凉,被太阳一晒,汗流浃背,下意识又往伞下靠,顿时觉得好没意思。
班哥觑一眼,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
几天后,公主府的信使快马加鞭赶往长安。宝鸾明显松快下来,每日捣鼓新的胭脂和吃食,脸上总是挂着笑,几乎见人就笑,这种发自肺腑的快乐,令她看起来更加熠熠生辉。
夫人们受宠若惊,私下讨论公主的次数比从前更多。
班哥回军营前,破天荒地头一回,宝鸾捧着吃食去找他。
新鲜出锅的雪藕,配上一碟酸辣酱菜,一碗飘着荷花瓣的冰凉粉,一壶今晨的泉茶。班哥眼中笑意浓得化不开,嘴里不停吃,吃得很慢,嚼好些下才舍得吞下。
食案设在高亭,亭中未置高足椅,宝鸾席地跪坐,目光随意眺望亭下水天一色的绿林碧湖。幽深处有鸟声和山泉声,时而清晰时而缥缈地传至耳中,好似动人乐曲。
她笑容自得,姿态高雅庄严,声音却欢快地像只小鸟:“等信到了长安,圣人的旨意下来,我便得三年自在。”
不需人回应,自顾自道:“圣人会允我信中所求,就算圣人不应,皇后也会应。我若为齐崇守节三年,齐家人乐见其成。”
公主愿为死去的未婚夫守节三年,堪称佳话。没有人能指责一个立志当节妇的公主。
班哥静静地倾听,好似有无穷耐心。
宝鸾轻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班哥含笑问她。
宝鸾却不肯再开口,往他碗里夹了几块酱菜,待用膳完毕,又递上一杯茶。如此殷勤一回,算是谢礼了。
她梨涡甜甜近在眼前,班哥心痒痒,尝试的口吻半哄半劝,极为小心:“好小善,你抱我一抱?”
宝鸾早就习惯他突如其来的不正经,抛个白眼,示意他看一看亭外明亮的天空,蘸水在案上写下两个字:知耻。
班哥随后挨着她的字写下:不如力行。
又写:夜可行否?
宝鸾写:否,否,否!昼夜皆否!
班哥起身跪坐到她身边,靠过去道:“昼夜皆否,何时可允?卿为他人做节妇,可知我心日夜难耐?”
宝鸾立刻道:“待你死了,我为你寻十个八个节妇,再烧九十九个纸人,日夜皆可风流。”
班哥恨得牙痒痒,迅速往她耳下啄了啄。
水过无痕的轻吻,宝鸾忽然心砰砰猛跳,脸颊和耳朵瞬时红透,扬手一巴掌扇过去:“尊重些!”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两个人都傻了眼。
宝鸾愣愣地,手僵在半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之前比这更亲密的行为多得是,她最抗拒的时候,也没有为一句话就扇他耳光。
好半天,宝鸾回过神,拉扯班哥的衣袖,细声问:“痛不痛?”
班哥仍在恍神,却顺着她的话答:“不痛。”
他脸上都印了手指印,怎会不痛?
宝鸾犹豫半晌,终是抚上他的脸庞,看着他的眼睛,小声道:“我替你揉揉。”
班哥对望:“那揉久些。”
宝鸾揉着他的脸,避过黑亮眼眸里一点点重新炙热的目光,悄悄道:“是你不好。”是你害我突然心烦意乱。
班哥噎一下,很快点点头:“对,是我不好。”
红彤彤五道指印,揉再久也消不了。从山亭下去,路过一泉溪水,班哥对水照了照,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任谁看了都心知肚明。
“今天不赶回军营了,明天再走。”班哥大步上前,揽过准备逃跑的宝鸾,郑重其事,脸上神情颇为冷肃,一张口,却好声好气:“商量一件事。”
宝鸾挣开他捂住脸,隔三四步的距离才问:“你说。”
班哥问:“以后、以后能不能换个地方打?打在脸上不好看,不方便见人。”
宝鸾全神贯注盯看他,确认他真的没有计较,走过去捞过他衣袖攥在掌心,牵他下山。
“以后不会,放心好了。”说完,忍不住添一句:“只要你别招我。”
班哥嘀咕:“我怎么可能不招你?”
“你说什么?”宝鸾没听清。
班哥道:“我在说,都怪新来的厨子手艺太好,你每餐多吃一碗饭,力气当然变大,要是搁从前,肯定不会打出红印。不过,我宁愿你多吃点,力气大些。”
想到什么,有些生气:“我又不会和你计较,捂脸跑开作甚?”
宝鸾走在前头,听见这话回头望他,脆生生道:“是怕你再亲我。”
原来不是怕我伤害她。